“就是,我們又不是沒殺過人。”
“憑啥說俺是軟蛋?”
“就是,你不就是比俺們早幾年進了麟嘉衛嘛,神氣個啥。”
營帳之中瞬間嘈雜起來,皆是對這老兵的聲討。
那長庚兵見狀,虎目一瞪,喝罵道:“都給老子閉嘴!反了天了還!一群新兵蛋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此言一出,營帳之中瞬間安靜下來,眾人皆不敢再言語。倒不是懼怕這老兵的話,而是因為這老哥乃是麟嘉衛的長庚兵。
長庚兵可是要在關鍵時刻主動以身阻敵、傳遞軍情的老兵,便是將軍見了,私下裡都得喊一聲老哥,他們哪敢說些沒腦子的話,生怕冒犯了這位軍中前輩。
老兵冷哼一聲,看著這些年輕的麵龐,倚靠在帳篷壁上,目光深邃,陷入了回憶:“我剛當兵那會兒,還不在咱們麟嘉衛,是剛入龍驤衛的一個小兵。那時候天下大亂,群雄逐鹿,烽火連天,民不聊生。不當兵要麼餓死,要麼就被流兵山匪殺害。於是我便撇下老娘,懷著一腔熱血投了軍。
我記得那時攻打唐州,戰事吃緊,雙方死傷無數,久攻不下。敵軍的包圍眼看就要形成,拿不下唐州,便隻有死路一條。於是先帝便許下攻下唐州,大索三日的命令。那命令一下,全軍都紅了眼。
你們如今當兵可比我那時候強多了,進了麟嘉衛更是好得沒邊。我那時士兵窮得都快當褲子了,一聽說能大索三日,個個都紅了眼,不要命地往城頭上衝。
那時候根本顧不上身邊死了多少兄弟,或者說是來不及在意。你一個愣神的功夫,可能就丟了性命。現在回想起來,好似隻有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那刺鼻的血腥味。”
身旁的少年兵見老兵停頓,遞上一碗加了罐頭肉的方便麵,催促道:“後來呢,後來呢?”
老兵擺了擺手,並未接過麵,而是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入城之後,便是大索三日,那三日,可比你們經曆的這西京慘多了。
那時候哪經曆過這些,看著身旁的老兵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根本不會去管對方拿不拿武器,也沒時間區分,隻要敢擋路,哪怕隻是看你一眼,你都會下意識地揮刀。那時候,人都殺紅了眼,理智早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就這樣連續殺了三天兩夜,刀都砍得卷了刃,全城都是屍體,無論男女、老幼、婦孺皆未能幸免。鮮血染紅了街道,哭聲、喊聲、求饒聲交織在一起,地獄也不過如此。
殺戮一開,便再無人性可言。燒殺搶掠、奸淫擄掠,你們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惡行,時時刻刻都在唐州城內上演。
等先帝意識到不對,想要遏製之時,已然晚了。瘋狂的士兵愈發瘋狂,脆弱的士兵愈發脆弱。好好的一個龍驤衛徹底分崩離析。一些人瘋狂得沒了人樣,仿佛隻有不斷作惡,才能掩蓋他們心中的恐懼;一些人發現自己正在殘殺無辜,恍然後便想著要阻止同伴;還有一些人直接精神崩潰,在唐州的死屍堆裡又哭又笑。
隨之而來的便是火並。剛攻下的唐州,殺完敵人殺百姓,殺完百姓殺兄弟。最後僅僅活下來三千人,撤出唐州時,我軍大敗,險些全軍覆沒。”
老兵的話雖然輕,卻仿若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眾人的心頭。營帳之中一時間靜謐無聲,唯有士兵們的呼吸聲和篝火的劈啪聲,異常安靜。
“所以說,你們該慶幸自己在麟嘉衛。大人和將軍們皆是有情有義之人,不忍心讓你們背負太多,隻下令攻擊那些身攜武器的高麗人。我當了這麼多年兵,乾過的、聽過的屠城之事,沒有一次是這般的。你們還有心思在這兒瞎想?真是不知好歹!”老兵沉聲罵道,那聲音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老哥,咱們為啥打高麗呀?我沒聽說咱們跟他們有仇呀。”一個士兵小聲嘀咕道,那聲音中充滿了困惑。
“娘的!你哪來這麼多廢話?你這種人要是擱在往常,老子早就活劈了你!為啥?我告訴你為啥,大人給了你吃穿,讓你家過得比彆人家好太多,這就是原因!大人就是讓你死,你也得給老子去死,敢有一個不字,老子第一個宰了你!”老兵聽聞此言,直接站起身來,作勢就要去踹那個小聲嘀咕的兵。
“大晚上的不睡覺,不累呀!”楊炯微笑著掀開帳簾,走進了營帳。
“大人!”眾人先是一愣,而後噌地一下站起身來,腰板挺得筆直,胸膛高高挺起,大聲呼喊。
楊炯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坐下,而後走到行軍鍋前,挑起一碗麵遞給那老兵,笑道:“老哥哥,何必這般大火氣?年輕人嘛,總有許多想法,問出來也好,大家一同嘮嘮嗑。”
“大人,我看著那小子就是欠揍,擾亂軍心的話都敢說,要不是在麟嘉衛,他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孬種!!!”老兵握著麵碗的手不住的顫抖,怒視那低著頭的少年兵,要不是楊炯在,他恨不得現在就上去給那小子一腳。
楊炯擺擺手將這老兵按下,重新挑起一碗麵,遞給那低著頭的少年,道:“拿著,明日還要趕路,彆餓著。咱麟嘉衛的漢子,吃飽了才有力氣琢磨事兒。”
士兵抬頭,死死抱住那麵碗,眼眸中滿是倔強,大聲道:“大人,我不是孬種!”
“我知道,三娃子嘛!打夏州的時候,你帶著三十個兄弟堵住了夏州的衙門,同裡麵上百人血戰,最後就你活了下來,你不是孬種。”楊炯和聲細語,眼中滿是肯定。
“大人,您都記得。”三娃子雙目含淚,聲音微微發顫。
“記得,怎麼能不記得?你,阿飛,跟我一起打興慶府,在城門差點被流箭射死。春子,你從綏德便跟著補入麟嘉衛,後來跟我打永樂,跟毛罡衝進帥樓救我的就有你。還有你,虎子,跟我一路從米脂打到興慶,打皇宮的時候在承天殿一直在我身邊,還替我擋了一刀,你們的事兒,我件件都記在心裡。”
楊炯微笑著看向四周,見到熟悉人都說上兩句,憶起往昔並肩作戰的點滴,眾人緊繃的心弦在這如同家常的話語中悄然放鬆。
楊炯示意大家都不要拘謹,令人將行軍鍋的麵都分好,自己也拿了一碗,同大家一同吃了起來。
“其實呀,我也不想打仗,你們都知道我那探花郎兒名號,本可在那詩酒風流中逍遙度日,整日裡與家人相伴,老婆孩子熱炕頭,豈不美哉。”楊炯邊吃邊說,語氣中透著幾分感慨。
見大家都看向自己,楊炯歎了一口氣,道:“我們想好好過日子,可彆人不想讓我們消停,那這仗就必須得打。三娃子這話問的好,為什麼打高麗?我想你們其實也想知道,隻是不好意思問也不敢問,那今天我就跟你們嘮嘮。
其實呀,這國家的事說大比天大,說小就和咱們村裡那些事兒差不了多少。咱們周邊這幾個國家,就好比村裡的幾戶人家。咱們大華是華家,好不容易通過自己的努力攢下了些家業,打算好好過日子,還想著多置辦些田產,能娶個好媳婦,過安穩日子。
於是便看上了西邊夏家那塊地,費了好大勁砸鍋賣鐵把地買了來,本以為好日子要來了,可隔壁村的金家不安分,非要跟遼家搶田產。這本來跟咱們沒啥關係,可巧的是,麗家是村裡有名的大戶,家裡姑娘長得俊,地又多,還放話誰贏了就嫁給誰。
金家本就是個無賴,平日裡儘乾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他要是贏了遼家,娶了麗家,那咱們可就遭殃了。為啥呢?因為麗家的地和咱們挨得太近了。就金家那品性,肯定會瞅著咱們青黃不接的時候,來搶咱們的地。咱們能讓他得逞嗎?”
三娃子見楊炯看向自己,撓撓頭笑道:“大人的意思是,咱們先娶了麗家女兒,不讓金家那無賴得逞。”
“對嘍!咱們娶了麗家,她的土地就是咱們的了,靠著麗家的家財,咱們就能熬過這段艱難日子。等緩過勁兒,地裡莊稼豐收了,咱就再也不怕金家、遼家。”
楊炯大笑著將自己碗裡的兔子腿放進三娃子碗裡,繼續說道,“這就好比咱們過日子,得先把可能的威脅給解決了,才能安心過好日子。”
“我們村就有個小芳,我老稀罕她了,她卻偏偏喜歡隔壁村的一個地痞,氣死我了!我都不止一次想揍他了。”春子感同身受,站起身揮舞著拳頭大聲道。
“哈哈哈!”眾人放聲大笑,一掃之前的陰霾。
“這就是咱們要打高麗的原因,你不能等敵人都打上門了你再拿鋤頭反擊,那就晚了。咱們打這一仗,至少能保證咱們大華五年內不會有大的戰爭,能讓咱老百姓過上安穩日子,所以咱們必須要打。”楊炯神色一正,鄭重而言。
“我沒說的,還是那句話,大人讓我打誰就打誰!”那老兵站起身,大吼道,聲音響徹營帳。
三娃子起身,眼眸堅定,抱著碗,大聲道:“我三娃子不是孬種,誓死追隨大人!”
“誓死追隨大人!打金家,娶麗麗!”春子雙目噴火,不斷揮舞著拳頭,滿臉漲得通紅。
“哈哈哈,春子你是想娶小芳吧!”
“哈哈哈!”營帳中重現歡樂,嬉笑怒罵再起,壓在心底的那口氣被釋放出來,眾人也有了食欲,一大鍋麵很快便見了底。
楊炯吩咐親兵又煮了一鍋,同士兵們又聊了許多,有家常瑣事,有國家大事,也有插科打諢的葷段子,營帳裡滿是歡聲笑語。
見時間不早,楊炯吩咐眾人趕緊歇息,便匆匆出了營帳。
沒走多久,菊八娘匆匆趕來,一臉擔憂的說道:“大人,十公主她……,您去看看吧。”
楊炯歎息一聲,拿了幾包方便麵和罐頭便朝李澈的營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