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全軍自西京北門魚貫而出,一路縱馬疾馳。但見那氣氛仿若寒冬凝霜,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唯聞馬蹄嘚嘚,如密雨敲窗,奔騰之聲連綿不絕,卻再無半點嬉笑喧鬨之音。
楊炯心中明白,整個麟嘉衛裡,除了阿裡齊麾下那支精銳無匹的皮室軍,餘下眾人大多未曾有過屠城的經曆。此番屠城後的迷茫與低落,於麟嘉衛而言,實乃破天荒頭一遭。
可當下,行軍速度乃第一要務。
楊炯深知軍中氛圍壓抑如獄,士卒士氣低迷不振,可現在身處高麗境內,決然不可停下腳步整頓士氣。稍有差池,便有被敵軍追上圍困的危險。
故而,楊炯暗中傳令與毛罡,著他安排軍中老兵時刻留意士兵狀況,全軍鼓足馬力,朝著寧州邊境飛奔而去,欲與楊渝合兵一處。
就這般一路風馳電掣,待望見楊渝與盧啟早已在邊境引頸以盼,眾人亦不多言,合兵一處,徑直踏入金國曷懶路,沿著長白山南麓,一路奔襲,目標直指南邊的鈍恩城。
夜幕如墨,悄然落下。
全軍於長白山金國一側覓得一處隱蔽之地,安營紮寨。這番連日奔襲作戰,終得片刻喘息之機。
楊炯不敢有絲毫懈怠,於營帳之中來回穿梭,仔細觀察著士兵們的情形。與盧啟一番密議,將具體部署任務敲定後,便傳令召集將官,舉行第二次軍前會議。
不多時,眾將紛紛來到營帳。但見楊炯麵色凝重,仿若覆了一層寒霜,當下眾人皆噤若寒蟬,不敢多言半句,隻安靜地垂手立於一旁,等候楊炯開口。
楊炯目光如炬,掃視眾人一圈,方才開口說道:“今有兩件大事,其一,安排後續作戰計劃;其二,重振低落的士氣。”
眾將聞言,皆知此事乾係重大,關乎全軍存亡。當下紛紛抖擻精神,等著楊炯下令。
楊炯亦不拖遝,徑直取出地圖,他神情莊重,說道:“如今正值天寒地凍之時,凜冽寒風如刀割麵,時間緊迫萬分,一旦大雪封山,咱們便再難抵達金上京。
為確保此次行動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又具雷霆萬鈞的突擊之效,我已命安撫司與內衛四下散布消息,稱我軍已從寧州出海,返航大華。李寶也會在海上配合做出返航之態。如此一來,高麗與金國皆會被蒙在鼓裡,不會知曉我軍已然踏入金地。”
再者,咱們此次進軍路線,乃是沿著長白山南麓,隱蔽奔襲至鈍恩城,補給之後折向西北,前往姑裡甸,最後經蘇裡海甸抵達金國上京會寧府。
此條路線沿途山林崎嶇,河流縱橫交錯,還會途經數個小城。為保證行動隱蔽,我軍隻在上述三座大城停留。所以這一路必定異常艱辛,更何況是在這冰天雪地的東北,諸位務必做好心理準備與保暖措施。”
眾人凝神細聽楊炯所言,目光追隨著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金國的城池間來回移動,待楊炯言畢,皆陷入了沉思,營帳內靜謐得針落可聞。
半晌,毛罡率先開口:“大人,據情報所言,金國地形複雜,山川縱橫,河流密布,村莊更星羅棋布。入冬之後,人馬行動艱難。這幾日在高麗,我依據高麗的行軍速度,一直在推算金國境內的行軍計劃。
我軍急行軍一日可行二百五十裡,但金國的環境比高麗更為惡劣,且多為山區,道路崎嶇難行,這速度恐怕得一降再降。又需考慮中途攻城以及突發狀況,最快也要四天方能抵達金上京,若是慢些,恐怕得七天之久。”
楊炯微微頷首,認同道:“這也是沒辦法,能保證四天抵達已然是我軍的極限。若再加快速度,士卒們即便到了上京,也沒了戰鬥力,得不償失。”
言罷,楊炯看向賈純剛,說道:“此次給兄弟們準備的禦寒衣帽,務必全都穿戴好。金國不比彆處,那寒冷是能凍掉人耳朵的。定要格外注意保暖,謹防凍傷與意外磕碰。尤其是你們斥候,路過結冰的河流、暗溝之時,千萬要小心謹慎。”
賈純剛神色莊重,應道:“大人放心,我會親自看著,必定不會出事。”
楊炯點頭,收起地圖,眉頭緊蹙,道:“既然諸位對作戰計劃並無異議,那咱們便來談談兄弟們的士氣問題。”
“第一次經曆屠城,但凡心智正常之人,心中難免會生出諸多情緒,或恐懼,或愧疚,或迷茫,這實屬人之常情。所以你們在做工作時,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切不可強硬行事。也莫要輕易將那些情緒低落乃至崩潰的兄弟視作孬種,他們隻是被戰爭的殘酷嚇得慌了神,要給予他們合理的疏導。
我有兩點建議,其一,要向兄弟們講明白咱們為何而戰,堅定他們的信念,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犧牲和殺戮是有價值的。其二,讓老兵,尤其是長庚兵去與那些士兵談心,多給予關心與疏導。老兵們經曆豐富,他們的話語或許能成為新兵們的救命稻草。
具體做法,你們自行斟酌。
毛罡,此處唯有你與阿裡齊參加過屠城。我安排阿裡齊與賈純剛負責營地守備,這幾日你便著重解決士氣低落的問題。物資方麵莫要吝嗇,此次咱們帶了不少罐頭與方便麵,一切以兄弟們為先。”
此處皆是自己人,我便實話實說。
或許會有一些士兵因心理問題,徹底喪失作戰欲望和能力。對此,咱們不能強逼他們作戰,這既是對他們不負責任,也是對與其一同作戰的兄弟不負責任。
所以這幾日你們都仔細評估一番,抵達鈍恩城後,將這些崩潰的士兵直接送往恤品路率賓城(海參崴)休整。那裡有內衛的兄弟接應,也是咱們此次攻打金上京後的退路。讓這些兄弟早日回家。”
眾人聽聞,皆是眉頭緊皺,不住歎息,氣氛沉重得仿若能壓垮人的脊梁。
阿裡齊見眾人皆不言語,忽地站起身來,直言道:“駙馬,要我說您就是太過心軟。當初我們屠城之時,若是碰到軟蛋兵,幾鞭子抽下去,立馬就老實了,哪有這般多事?
與金國這群畜牲作戰,他們根本毫無人性可言,屠城在他們眼中就如同家常便飯。我大遼數十座城池皆被他們屠過,若是哪個軟蛋還拎不清,老子早就將他踢出皮室軍了。”
“滾你的蛋!還不趕緊給老子巡營去!”楊炯笑罵一聲,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那動作輕得仿若兄長教訓頑皮的弟弟。
“哦!老賈,給兄弟留幾個罐頭,晚上當宵夜!”阿裡齊捂著屁股,撒腿便跑,活脫脫像個調皮的孩童。
眾人被這活寶一鬨,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紛紛搖頭輕笑。
楊炯望著遠去的阿裡齊,笑道:“這小子說話雖糙了些,但也有些道理。這便是我說的理想信念。他們大遼與金國多年交戰,真可謂仇深似海,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這麼多年來,契丹民族也學習了不少我大華的文化禮儀,故而越發看不起金國這種野蠻民族。所以他們之間既有家國仇恨,又有禮儀之爭,往大了說,便是文明與野蠻之爭。這是一場關乎尊嚴與未來的較量。
這便是阿裡齊所代表的契丹人的想法。同理,你們也需給咱們的兄弟講清楚,咱們作戰的目的究竟為何。要掰開了、揉碎了講,講透徹了,讓他們明白自己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兄弟們走出這陰霾,便也不是難事。”
“是!”眾人鄭重點頭,聲若洪鐘,見楊炯不再多言,便紛紛下去鼓舞士氣。
楊渝此次一直未發一言,隻是靜靜地看著楊炯,目光中滿是關切與溫柔。見楊炯看向自己,她微笑著伸出手,輕輕撫著他那一直緊皺的眉頭,調笑道:“姐姐一時不在,你便惹出這般大事,如今知道頭疼了吧。”
楊炯任由她動作,隻是微笑,並不言語,那笑容中卻似有千言萬語。
楊渝也不知為何,見楊炯這般模樣,心中好似被什麼堵住了一般,難受至極。當下輕歎一聲,輕輕彈了彈楊炯的額頭一下,悠悠說道:“姐姐幫你打仗,累得不行,晚上來給我按摩,也讓我解解乏。”
言罷,也不等楊炯回應,邁著修長的雙腿,嫋嫋婷婷地離開了營帳。
楊炯先是一愣,而後苦笑著搖頭,暗自歎道:大姐姐真是招惹不得,當真是要人命呀。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言語嬉笑之間,總能看似隨意卻又精準地拿捏住你的心。這話在楊炯聽來,仿若一股暖流在心房湧動,既安心又溫暖。
楊炯不再多想,走出營帳,開始巡視營房與守備情況。一路巡視過去,楊炯不時與相熟的士兵交談幾句,話語中滿是關切與鼓勵,也與麵生的士兵談心,試圖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這般走著,便來到了一處大帳之外。
隻見帳篷被篝火映照得暖黃透亮,裡麵士兵的影子投射在帳布之上,影影綽綽,不時還傳出幾聲說話聲,顯然裡麵的士兵皆因屠城之事,心中的困惑如亂麻般纏繞,難以入眠。
“老哥,你們當年屠城時,也是這般嗎?”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語氣之中滿是疑惑與不解。
“哪般?”老兵沒好氣地反問,聲音仿若破鑼般沙啞。
“就是……就是隻要看到拿武器的人衝來,就直接……”少年欲言又止,似是被什麼堵住了喉嚨。
老兵瞪了他一眼,見眾人皆看向自己,便沉聲道:“你們能在麟嘉衛,那可真是祖上積德。要不是大人和將軍們把你們當人,就你們這些軟蛋,早就瘋了,還有命在這跟我瞎扯淡。”
“嘿!老哥,你彆仗著自己是長庚兵就亂罵人,我們怎麼就是軟蛋了?我們不怕死,也執行了命令,沒丟咱們麟嘉衛的臉!”一個稚嫩的聲音不服氣地反駁道,那聲音中滿是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