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他竟也沒反駁,反倒輕快地笑著,附和我:“應該就是ptsd。”
“……什麼劈、劈踢唉斯低?”我奇怪地抬眼,笠沿下的眼睛圓溜溜地瞅他,他一時也解釋不清,他反過來問我為什麼不想呆在靖王府。
我說,這不晚點還要和你出城嗎?
“可是接下來若是被發現同我一起,你或許更危險。”他說。
我抬手在眼前比了兩個圈,濾去多餘的背景,隻看著他一個人,朝他笑道:“隻要我不會連累你,我就不怕和你在一起會危險,一個人躲著多寂寞啊。”
他被我逗笑了,沒有拒絕我,末了,竟還有心思囑咐我這脖子上的傷得再塗得勤快些,已經快要脫痂了。
我卻問他王啟年呢,他說王啟年有彆的安排。
說罷,他很快便帶我一起去了抱月樓。
隻帶我一個人潛進去的過程很順利,範閒身手好,沒有驚擾裡邊的護衛,我同他藏在二樓一間無人的廂房裡。
抱月樓白天的人比普通的青樓少得多,所以顯得很安靜,除了特殊的入席資格外,大概也有今日東家要來有關,那下邊比起常聽見的歌樂外,更多的是兵刃晃得鏗鏘響的護衛在巡視。
我們聽往來的腳步聲都往隔壁的廂房去了,那裡陸陸續續送了很多水果和吃食,還有一個女人扯著尖細輕柔的調子在反複囑咐:“等會東家要來,你們這些吃的都給弄仔細些,那裡,擺過去一點,不行,這疊糕點看起來有點不新鮮了!快換掉!還有這些水果也是,沒看到這顆都有些爛了嗎?趕緊換掉!要是東家怪罪起來,你們一個個的就給我走著瞧!”
在這抱月樓裡,能這樣頤指氣使的也隻有管事的袁夢了吧,說起這個袁夢,我其實以前見過兩麵,如今從花魁變成了管事,這性子倒是變了不少。
現在看來,等會接待那東家的地方就是隔壁的廂房,袁夢火急火燎地走下樓去安排姑娘上來,範閒便趁機潛進了那屋裡去。
我則是在這間廂房裡左看看右看看,尋找能藏身的地方,不過看來看去,這廂房更像是雅間,沒有床榻,除了茶幾圓桌屏風外,也隻有一座可供人小憇的貴妃椅,但都是上好的東西,賣出去都要值不少錢。
這抱月樓開起來,應是要不少錢的。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樓下的院子裡熱鬨起來了,今日的日光很不錯,不過分強烈,也不黯淡,我悄悄走到窗邊看,這廂房靠院子,從這裡望出去,能一眼看到院子和通往大門的亭廊,我見抱月樓的女子像爭相鬥豔的花朵一般,旋著裙裾湧向來人走來的方向,她們擁簇著來者,熱情嬌笑道:“歡迎大東家!這邊!這邊!”
我小心翼翼地扒窗望了一眼,隻一眼我就驚呆了,因為那被擁簇在人群中的所謂神秘的東家,竟然是範思轍。
隻見那白白胖胖的小少年著藍衣,脖子上還掛著一圈尾指粗的金項圈,在推推搡搡間被抱月樓的姑娘們擁簇著送上了這二樓。
我聽他們進了隔壁的廂房,這裡聽不清裡邊說了啥,隻知道一陣錯落的腳步聲相繼響起,姑娘們從房裡陸陸續續地踱出來,離開,下樓去,然後就沒了動靜。
我本還不願意相信這抱月樓的東家是範思轍的,但沒一會兒,隔壁就響起了那小子殺豬一般的慘叫聲。
好咧,東家真是他了。
估計範閒這會氣得在動家法了,誰家哥哥能忍受弟弟開這樣的青樓啊?估計得氣壞了,不把腿打斷都算好了。
我聽那殺豬一般的慘叫響徹院子,樓下人已經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我正擔心範閒打得太狠了把人都引上來了,那被打的範家小少爺就連滾帶爬地跑下樓去,噔噔噔地,憤怒地大喊著讓人上去打人。
相比範思轍的惱羞成怒,那隔壁廂房倏然安靜下來反叫我更加不安,我偷偷打開門,對麵就是範閒所在那屋,我探頭,見廊上左右都沒人,這才大著膽子鑽進去。
結果一進去,看見範閒坐那桌案旁,低著頭,自己按著手腕上的脈,神色蒼白得很,竟也沒去管那大開的側門,明顯不對勁。
我趕緊悄聲把那門關了,然後到他旁邊去,火急火燎地問他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抬頭看了我一眼,他下意識想笑,眼睛染著水光,亮亮的,卻並不輕鬆,讓我想到了他昨晚的樣子,與此同時,他好像想說什麼,但胸口卻是起伏兩下後,嘴裡倏然吐出了一口紅血來。
“!!”這下我真被他嚇到了,他那血直接吐在了地板上,豔紅黏稠的一灘,血花濺得老遠,伴隨著幾聲壓抑的低咳,我又回想起他之前在我懷中被血染紅的情景。
這次他是真吐血了,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卻握住了我的手,不緊不慢地捏了捏,表示沒什麼事。
我無端安心了些。
但他今日的衣裳是紅裡打底、藏藍為麵的顏色,那殘留的血竟比那衣裳的裡紅還要深,染紅了他的嘴角。
血珠一滴滴往下墜落,他的臉色異常地蒼白,表情卻很平靜,另一隻手也隻是不甚在意地拭去了那些血色,又將嘴裡殘餘的血都吐掉。
重新跑上樓來的範思轍正好撞見這一幕,也嚇了一跳,好在他沒有真叫護衛上來,甚至趕緊將門給關了,才結結巴巴道:“不是?你!你怎麼了?!你怎麼吐血了?!你打得我還有你吐血的道理?!還有你——你你你你——你不是顧家那……不是,今天本少爺我當真是見鬼了……”
但是範閒沒有理範思轍,而是對我說:“沒事……這真氣出岔子,剛打範思轍的時候一急,又亂了。”
“這真氣紊亂還會吐血呀?”我著急忙慌地問他:“那、那要怎麼……”
他又道:“彆擔心,不礙事,吐出來反倒順暢許多。”
“……不是,你們關心一下我行不行?”範思轍在一旁終於忍不住打斷我們了,我眨了一下發熱的眼睛一看,那孩子流著兩管鼻血,鼻青臉腫的,右眼甚至烏了一大片。
範閒卻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要叫人上來打我嗎?”
範思轍雖驚疑我為何也在這裡,這會卻什麼也不敢問,他被自家兄長那一眼瞅得發怵,佇在那局促地抓了抓手,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隻得把多餘的話咽下,支支吾吾道:“你剛才說,我要是叫人上來,你就死定了,是真的嗎?”
“真的。”範閒說。
“那我算救你一命了。”他結結巴巴道:“你、你可彆再打我了。”
範閒閉了閉眼,懶得與他糾扯,語氣很快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滕家母子是你抓的?”
“什麼?誰?”範思轍有些懵。
他這態度讓少年人無端的火大,範閒猛地睜開眼,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上抬的眼角卻非常淩厲:“滕梓荊遺孀。”
範思轍一聽,有些懵,卻有些怕範閒,但嘴上卻氣焰不減,一慣的少爺脾氣:“我抓、抓哪兒?抓抱月樓來了?這不可能,老滕我也是認識的,跟我關係也不錯呀,我能乾這麼缺德的事嗎?!”
這回換我和範閒懵了,範閒問:“你不知道?”
範思轍說:“是誰跟你說她在我們這兒的?有證據嗎?”
“有人看見了。”範閒道。
這小少爺立馬便轉身要下樓:“我問問去啊。”
“回來。”範閒平靜地吐出這兩個字,範思轍像是網住的魚一樣,立即不動了,他聽到範閒在問:“逼良為娼的事你知道嗎?”
“哪跟哪啊?!”範思轍這下直接氣得瞪大了眼,伸長脖子來,忿忿不平道:“我們抱月樓是個風雅之地!”
“不是青樓嗎?”我奇怪地問。
這司南伯的嫡子氣呼呼地瞪了我一眼,像隻河豚。
許是真的生氣了,人一生氣膽子也大,他走過來,竟同我們大聲理論起來:“你們該不會以為抱月樓是青樓吧,你想啊,要是在京都開青樓,老牌的就那三五家,咱們再乾根本就不新鮮!咱們剛入局,跟人搶生意,怎麼搶?所以必須得另辟蹊徑,況且退一萬步講,咱們老範家的孩子開青樓,傳講出去,爹不得打死我呀!”
範思轍說他這裡的姑娘不是做皮肉生意的,一個個必須得是知書達理,多才多藝,甚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都得精通,他甚至覺得以色娛人終為下乘,所以這裡隻賣藝不賣身,接待的也都是文人騷客。
我倆竟是被小少爺說懵了,這之前見他還是秋遊那次呢,這會說起生意話來卻是有條有理,但他甚至不知道昨天發生在抱月樓門口的命案,還認為是哪家對家趁他開門做生意不久造謠言來陷害他。
那賣菜農的死,我沒親眼目睹,但是我是信範閒說的,有關抱月樓的事,流晶河畔那邊也一直在傳,昨日那清倌兒淒涼的哭聲我至今還記得呢,但這會那些竟和這大東家所說的是一點都對不上。
範閒倒也沒有立刻相信他的說辭,而是很快理清思路,對範思轍說:“你等會去把方才在屋裡的那個拿琵琶的女子叫來,讓她親口同你說說這抱月樓是什麼地方。”
“那我現在就去。”範思轍立刻說,看樣子也是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範閒卻道:“不用你親自去,你剛才那動靜那麼大,等會自有人上來,你等會正常一點,說要聽曲就行,彆讓人起疑。”
“你這打我打成這樣還不讓人起疑呢?!”他憤憤地亂叫,指了指自己的臉,又在範閒的瞪視中噤了聲。
範閒既然這樣說,那就得趕緊把地上這灘血處理了啊,這屋裡的桌布紗簾什麼的都不合適,圓桌下鋪的毯子也不行,我趕緊拿袖子擦了擦,這衣袖上一下子就被染紅了大片,範閒一愣,卻是直接將我拉起,擁著我躲進了房門後不惹人注意的角落裡。
沒幾秒鐘,這大門就被打開了,來人左右看了看,就被範思轍平靜地打斷:“怎麼了?”
“過來看看你傷如何了。”袁夢帶笑的聲音說。
範思轍說:“行了,並無大礙,不過我自己坐在這看賬本實在有些無趣,我想聽曲了,你把剛才那個個子高高的、彈琵琶的姑娘叫來,就她一個就行,本少爺我隻愛聽琵琶。”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卻有些擔心那地上的血,剛才沒來得及擦乾淨,要是被發現了就得靠範思轍自己圓謊了。
我這麼想時,貼著範閒的胸口,無意間抬頭,卻見他嘴角上還有些濺上的血跡乾涸了,沒擦乾淨,便抬手,伸出指尖,給他拭了拭。
他一愣,下意識笑了笑。
窗台外遮陽的白紗飄了飄,日光在地板上蹁躚幾度,沒有蔓延到桌邊來,隻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睛。
好在那地板上剩下的血跡好像也乾涸得快,散布在木板上時褐色的星星點點,倒也不顯眼,袁夢並沒有發現便將範思轍所說的姑娘叫上來了。
但是這袁夢好生警惕,竟還在門外偷聽,被範閒發現後才讓範思轍嗬下去了。
袁夢走後,少年人立刻卸了力氣,差點站不穩,歪在我身上,若非我扶著他,就栽地上去了。
範思轍趕緊過來幫我扶了一下,我們一起扶著他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他眉鋒蹙得緊,可見身體不是很好受,但還是低著聲,先同我們介紹對麵的姑娘:“桑文,桑姑娘。”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是個穿著一襲淡粉藕裙的年輕女子,生得相當漂亮,個子又高又苗條,正抱著一琵琶朝我們笑。
她和範閒顯然認識,所以進來並沒有不安之色,隻是見他身體不適而有些緊張,範閒說:“這桑姑娘和王啟年認識,就是她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抱月樓的情報。”
對此,她點了點頭表示招呼,末了,她除了有些茫然外,還有見到我時的驚訝。
我今天已經不止一次見過這副表情了。
果不其然,桑文驚訝地問:“這、這是顧小姐嗎?”
“是我,你認識我?”我問她。
“以前遠遠見過,這街上告示欄上現在還貼著您的畫像呢。”她說。
“甭管什麼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