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將眼睛上多餘的水霧眨掉,然後說:“我們回京都。”
但是,眼簾中,少年人看上去沒有因為我這話而放下心來,反倒稍稍顯露出一些擔憂與不安。
他的眼睛逆著林外灑來的日光,有些暗,全然沒有往日的光彩,甚至有些凝重,我竟一時無法形容他現在的表情代表什麼。
但最終,他隻是像怕驚擾這頭頂上飄落的枯葉似的,輕聲問我:“朝陽,對不起,我不該事先沒告訴你,你是不是嚇壞了?”
“還好。”我悶悶地補充道,不太想讓他和王啟年再擔心我了:“我其實還是很生氣,但我現在先不和你生氣了,我之前遇襲訪間也傳我死了,我們就先當扯平了,我們先做正事。”
對此,範閒卻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情緒。
我一頓,怕他會因此受影響,便又道:“我原諒你了。”
說完這句話後,我本以為會看到他如以前那般輕快明亮的笑容的,真奇怪,以前他明明是那樣喜怒形於色的人,但是這次卻沒有,相反,我突然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睛變得有些深邃,就像西原沙漠裡的龍卷風一樣,能將一切都卷進去。
他偏頭,額前的發絲掠過眉心,表情莫名的輕盈,輕盈得沒有一絲重量:“二殿下這樣做,你怎麼想的?”
說到這個我感覺自己心裡的氣焰又莫名竄高了幾分。
“當然是殺回去啊!”我如此憤憤道,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說狂悖的氣話還是真心的,我隻是突然覺得記憶中的李承澤變得好陌生:“謝必安那刀都哐哐拔出來了都!他都要架我和南衣脖子上了!明明之前我們都還坐一起吃飯!實在忍不了!”
見我這般,他先是一愣,安靜了一秒後,竟像突然被我逗笑似的,眉眼彎彎地笑出聲來。
但是,很快,一絲莫名的愁悵又凝結在他的眉梢處,我再細看,它已如輕盈的霧被灑來的日光帶走了。
眼簾中,升上枝頭的陽光終於觸及了少年人蒼白的麵容,他伸出手來輕輕摩挲了兩下我脖頸上纏著的白紗,然後問我:“……疼嗎?”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誠實地點了頭:“疼。”
對此,他抿了抿微彎的嘴角,明明在笑,卻莫名沒有多餘的重量。
我道:“但隻是皮外傷。”
“……”對此,他牽著我,低下的眼睛明暗不定,說:“……下次不要這樣傷害自己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原本感覺平靜下去的心突然又開始翻湧起來。
我忍不住想,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他憑什麼這樣說?
喉嚨好像因此有乾澀的火氣在冒,我一直壓抑在心裡的一口濁氣仿佛瞬間被引爆,我原本努力在克製的怒火莫名其妙被這句話再次點燃。
與此同時,脖子上無法忽略的疼痛也像魔鬼一樣,讓我突然這樣說:“你以為是誰害的?不是你搞什麼假死我會那樣嗎?!現在想想,高達應該也知道你假死,你們都知道!隻有我不知道!隻有我在那哭!你們大家的演技真好!小言公子是!高達是!你也是!”
我愈說愈生氣,我明明剛才已經那麼努力克製自己了,他為什麼還要這樣說!
我突然就失控地開始拿拳頭捶他,就算王啟年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勸阻也沒有停下。
我一邊打一邊罵:“讓你假死!讓你不告訴我!讓你演戲!我當時豁出命都想保護你!你倒好!一點傷沒受!還騙我一籮筐眼淚!”
但是範閒沒有反抗,隻是微微張開雙手,虛虛環著我不斷前進捶打他的身影,防止我摔倒。
罵到最後,我又忍不住哭了,我尖聲大喊道:“你知不知道我當時聽到你死了的時候有多絕望?!你是不是覺得我當時哭得特傻?!”
伴隨著這句話,我不再打他了,也站住不再往前走了,我突然抬手指著他:“你——”
又指了指他身邊空無一人的位置,仿佛在指著記憶中的某個人一樣,我近乎崩潰似的,大聲說:“你——你們……看我當時哭得那麼凶,看我那麼絕望,那麼歇斯底裡的樣子是不是覺得很好笑?!”
這話說完後,我被眼淚浸濕的眼睛其實壓根看不清範閒的表情,隻覺得他灰白的影子好像在晃。
我再也支撐不住了,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臉蓋進去哭。
黑暗中,我聽到了自己嗚嗚嗚的哭聲。
我發現我很生氣,原來我還是非常非常地生氣。
我一直都怒火中燒。
這怒氣也許不僅僅是因為範閒的假死,還因為李承澤,因為過去的事情,也許我現在隻是在遷怒。
原來我哭了這麼久,這麼久。
一直都在哭。
但是,在這樣的黑暗中,我又聽到了聲音,
“朝陽,朝陽。”
範閒的聲音在我身前不斷地喚我。
我沒有抬起頭,不想讓他和王啟年再看到我的哭臉,隻是感覺到他又握住了我的手,他一直陪在我身邊。
隔了好一會兒,理智稍稍回了籠,我才一邊哇哇大哭一邊道:“……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我脾氣確實很不好……”
這次他縈繞在耳邊的聲音反倒終於有了真切的笑意:“沒關係,你要打要罵我都行,對不起,是我做錯了,你這樣爆發出來後我反倒覺得安心一點,前麵你看上去一直都憋著,我還有些擔心,你現在有沒有覺得輕鬆一點?”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不斷地哭。
隔了好久,哭累了,鬨夠了後,我才從黑暗中抬起頭去。
樹隙外,刺目的日光有一瞬晃花了我的眼睛,少年人帶著愧意與寬慰的笑明晃晃地映入眼簾,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心中一直以來積壓的鬱氣好像在這一刻才傾瀉了出去。
我終於忍不住對他道:“對不起,其實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千言萬語都不如這些話來得直白真心,也是這一刻,我才對他還活著這個事實有了實感。
我目光粼粼地對上他的眼睛,說:“真的,範閒,我很高興,你的存在本身就讓我很高興……”
“嗯,我知道。”他這樣笑道,微微偏頭,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彎曲的發絲從鬢邊垂落,劃過單薄的肩,乖巧,毫無陰霾,宛若一隻懵懂而毫不記仇的小動物一般,認真地瞅我:“有你這句話,感覺就算是真的死了,也死而無憾。”
“……”
這一天,因為這句話,我的眼淚是何時停止的,我都已經忘卻。
隻知道他眨眼的頻率緩慢而清晰,就像蝴蝶顫動一樣,竟奪去了我所有的悲歡。
……
經過這一番折騰後,已經日上三竿了。
情緒發泄後,我才覺得有些丟臉,甚至有些不敢麵對他和王啟年。
但是王大人那是何許人也,他見多識廣,還風趣地說他家那女兒沒事也總愛這樣哭鬨,不礙事。
我一時便覺得羞赧,有種被當小孩子看待的感覺,隔了好久才緩過來。
但此番解釋後,暫時弄清了狀況,也做了決定,我心想不能再耽擱時間了。
我要回京都和南衣會合,我信任南衣的身手,但這並不妨礙我擔心他,在沒見到他前我的心始終揣揣不安。
我想,我還要回趟顧家,讓我的爹爹知道我平安無事,我更想要弄清楚自己遇襲的始末。
於是,我們三人找了臨近的小溪洗漱了一下,打開帶的包袱,一起啃了兩塊乾餅就再次上了馬。
使團行進速度慢,大概要還要十來天才到達京都,但我們三人輕裝上陣,快馬加鞭,不出幾天就能到那。
一路上,我將身上那襲染了血和泥而變得臟兮兮的紅裙褪下,換了身同範閒和王啟年一般樸素的行頭。
我覺得王大人實在是太過細心了,他那幾個包袱裡不僅帶了銀子乾糧水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還從使團裡帶了套壓箱底的乾淨衣物給我。
可惜是男裝,很寬鬆,給範閒穿還差不多,他雖然瘦削,但身形修長高挑,身上那套衣形鬆垮的灰白布衣就算遠不如官服端莊筆挺,但少年人如枝椏般蓬勃生長的身子骨也能將其撐起來,看起來不像山野村夫,竟更像愜意的俠客一樣,有一種彆樣的矜貴和飄逸。
我就不行啦,穿上去拖拖拉拉、鬆鬆垮垮的,腰帶都係不牢,那灰白寬大的袖子垂下來更是甩甩都能當飄紗了,範閒第一眼看我胡亂穿出來的時候險些笑出聲來,但他立刻在我的瞪視中識相地捂住嘴,然後咳了兩聲,才一本正經道:“王大人,你這怎麼不拿套女裝啊?”
“誒,王某可不是那樣的人。”王啟年也是一本正經道:“這要拿得上她們馬車上掏啊,王某哪敢啊?再加上時間緊,我就隻能隨手從壓箱底的拿了一件沒人穿的。”
範閒也沒再問,隻是笑著走過來,幫我左挽挽,右挽挽,給我整理了一下。
我見他拿匕首幫我把長些的部分都裁了,又彎身細心地幫我把腰帶係好,末了,還直起身來,幫我正正衣襟,防止挨到脖子上的傷,這一來,竟也還勉強能看,也不影響行動。
我低頭,看著他修長又蔥白的手挽從衣襟的褶皺上掠過,他一邊幫我整理,高挑的身影一邊像座小山一樣籠罩著我,我聽到他帶笑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你生得嬌小,還是太瘦了些,平時該多吃點。”
“已經吃得很多了。”我嘟囔道,目光落在他自己相對同齡人來說可以稱得上細瘦的腰杆上,然後見他腰際上垂落的發梢打著卷,披在身後,正隨著動作晃呀晃的,便忍不住問他:“有個問題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