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驚鴻雨》全本免費閱讀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在剛死時,身體其實還會有一點餘溫。
流動的血是怎麼漸漸乾涸的,鼻尖吭哧吭哧的喘息是如何慢慢消失的,被鋒利的刀劃開的軀體從強烈的抽搐痙攣是怎麼變得像秋日裡落地的蟬一樣寂靜的……
到最後,渙散的瞳孔放大,變得灰霧渾濁,手中懷抱的身體慢慢僵硬,像被大雪覆蓋——
車隊裡的大夫沉重地宣布範閒氣絕的時候,我先是一愣,然後才驚覺,原來是我自己抱著他的手比他尚有餘溫的身體還冷涼。
範閒死了。
在我懷裡。
大夫過來探他鼻息和脈搏時,就頂著眾人的目光悲痛又膽戰心驚地宣布了這個消息。
對此,周圍的人目光都或暗或明地閃爍起來,是忐忑還是哀歎我分不清楚,謝必安甚至徑直推開了大夫,自己蹲下來探了探範閒被嘔出的血染紅的頸脈。
他凝重一滯的表情掐滅了我最後一點希望,範閒這一刀好像刺中了要害,以致於大夫就算趕來得飛快也無濟於事。
少年人腹部的血還在掌心中淌,人在覺得極冷的時候骨頭會下意識地抖起來,真奇怪,我明明抱了範閒這麼久,卻不覺得累,反倒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沒有了感覺,一點重量都感受不到。
直到突然被兩個人拉起來架著手臂扯遠的時候,我才知道是我的手腳都冷得麻木喪失知覺了,但是我的腦袋沒有,我的嘴也沒有,它們都還能動,它們證明我還活著,於是,我大喊道:“等下!等一下!你要把他帶到哪裡去?!”
我眼睜睜地看著少年人安靜的身影躺在地上,我身上沾到的血逐漸乾涸,留下了擦拭不去的、發黑的痕跡。
言冰雲將刺殺範閒的劍收進劍鞘裡,竟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開始若無其事地同謝必安討論如何處置範閒的屍體。
言冰雲平靜地提議說:“直接火葬了吧。”
周圍離得近的這幾個人都是範閒在使團裡較為信任的,顫顫巍巍的大夫和被逼至牆角的高達甚至還被幾個黑衣人拿刀架著脖子敢怒不敢言,隻能紅著眼睛,遠處的使臣在黑衣人的刀劍包圍中遙遙地望見這裡的兵荒馬亂,卻具體聽不清什麼,他們還不知道自家的詩仙使臣被暗算至死後還要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但我瘋狂地掙紮起來。
抓住我的人是使團裡的士兵,但我掙紮得太厲害了,他們險些製不住我,隻能用大力氣。
我感覺雙手痛得快斷了,但我還是大聲道:“連個屍首都不能留?!至少!至少!得讓他的屍首回京!他在京都還有爹娘弟妹等著他回家!澹州也還有年邁的奶奶!”
他們沒理會我。
言冰雲對謝必安說:“費老是範閒的師父,費老醫術不比用毒差,範閒一死,若是讓他的屍首回到京都,他定會驗屍,劍傷而亡,瞞不過去。”
“可沒了屍體,又將如何向世人交代?”謝必安到底有些忌憚範閒詩仙的名頭,除此之外,他也是一國領隊的使臣,出使敵國的大功臣一個人死在回國的途中,這事往大了說可不好糊弄,若是處理不好,慶國恐怕民心不定,他狐疑地盯著殺了範閒的罪魁禍首,想聽聽他能給出什麼答案。
可是言冰雲卻隻是輕飄飄地說:“那就是水土不服,身染重病而亡。”
此言一出,比起範閒死去的難過,我心中湧現更多的竟然是憤怒。
憤怒,無法形容的憤怒,這致使我生氣地喚他:“小言公子!言大人!言冰雲!你——”
我即將出口的話被扼殺在後頸處傳來的一陣疼痛中,許是嫌我吵,那位麵冷端立的白衣公子輕輕瞥來一眼,示意身旁的護衛給我一個手刀打暈我。
我微微瞪大眼,立即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道具體昏了多久,黑暗中,浮沉的意識蕩啊蕩,眼皮卻重得掀不開,更沒有力氣動。
隱隱約約的,我聽到言冰雲的聲音隔著些距離在說:“我不惜殺了我國詩仙,就是為了慶國的安定,也是為了保護使團,範閒一人不從,我總不能看著他連累整個使團,而你今早雖帶人襲擊使團,但是使團裡除了我們幾個,誰又認識你?誰又知道這是二殿下的手筆?若是你願意就此罷手撤兵,回慶國後隻要編個使團遭馬匪襲擊的理由,這裡所有人都會是最可信的人證,絕對不會牽扯到二殿下。”
“那你又該如何向使團眾人解釋自己刺殺範閒?”謝必安的聲音乘著風傳來:“他們不知道我們是二殿下的人,但是可是有不少人親眼看到你殺了範閒。”
“我既已歸順二殿下,那這些對慶國不利的人,我自會親自處理掉。”
“……”
沉默一會,謝必安冷冷的聲音反倒突然說:“她得和我走。”
“為何?”言冰雲向來平靜的聲音終於有了些波動
謝必安說:“不止範閒一人不從,她也不從,不是嗎?”
頓了一下,言冰雲道:“你想殺她?”
謝必安似乎極冷地笑了一聲:“你也聽到了,她的護衛已離開使團去往最近的跓地搬救兵了,從這裡到那裡跑個來回正好幾日,幾日後若是見不到她或範閒,他就會告發是二殿下的手筆,如今範閒已死,隻剩下一罐子骨灰,不帶她去,難道要我抱一罐子灰過去?”
“那不正好?”言冰雲的語調相當平靜:“如你所說,空口無憑,等於誣陷,且不說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護衛能不能說服跓地調軍過來,他若是冒然構陷皇子,也是殺頭的罪過,能給二殿下帶來什麼影響?”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顧家以前權勢大,難免在各處都有人,據我所知的,顧大人有一位得意門生前幾年就被調到邊疆跓地赴任去了,謝某可不敢賭,況且,懷疑和猜忌本是一顆種子,就算沒有實證,但若是告發的流言一出,傳到上邊去,就會在心裡紮根,長公主勾結北齊出賣你的流言不也是這樣嗎?”謝必安用極低的聲音同他說:“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啊。”
言冰雲安靜了一秒,又道:“那之後你打算如何處理她?”
“這就不是你該關心的了,在京都,她就是個死人。”謝必安冷漠的聲音在耳邊開始慢慢飄遠:“你連範閒都敢殺,一個在外已死的官家千金又何須在意?你既已歸順殿下,我自是也會幫你鏟除掉多餘的聲音……”
“……”
我的意識終於恢複清醒時,脖頸上早些時候被劃開的血口後知後覺才感覺到痛。
我努力掀開沉重的眼皮,隻感覺到異常的疲憊。
眼簾中,謝必安和言冰雲兩人的白衣在晃,我虛了虛酸澀腫痛的眼睛,不久前哭得太凶,現在看東西都是模糊的,隻隱約瞅見天色已開始暗下來,落得快的暮色從林外湧來,自己則是被粗繩綁了手扔在一邊。
周圍沒其他人,謝必安率先注意到我醒了後,冷著臉提劍朝我走來。
這四麵都是環繞的樹影,傍晚的光影像紗霧洋洋灑灑籠罩下來,秋季蕭瑟的晚風拂過雲層,很快,悄悄爬上夜空的月亮灑下淒冷如水的月光,拉長了他們如鬼魅般瘦長的影子。
我有些恍惚,木著臉,努力集中精神,想掙紮著爬起來,卻隱約見那白衣的影子拔劍出鞘。
言冰雲似乎遙遙立在他的身後,在那裡,滿目搖曳的樹海似有扭曲的影子在舞動,某一刻,我瞳孔微動,隻見那裡亮起一點寒芒,再來就見一隻疾迅的箭羽從樹林裡的黑暗中射來。
謝必安一凜,驟然轉身拔劍劈斷了那支劍,隻見夜色中,刀光一閃,我慢半拍眨眼時,眼前已經驟現一抹熟悉的人影,謝必安鋥亮的劍身重重地撞在了對方出鞘而來的劍刃上。
“你得到了一把好劍。”
那樣的聲音又低又冷,擦著撕裂晚風的劍尖而過,竟然是本該已經離開使團前往跓地的南衣的:“不然我剛才那劍就直接殺了你。”
我的神經瞬間一緊。
怎麼回事?!這呆子!回來做甚?!
我立即強迫自己精神起來,隻一會兒,他們已經飛快過上了幾招,言冰雲反應過來後也拔劍揮了過來,萬幸這裡的動靜沒有驚擾不遠處那群正在控製使團的私兵,在某個瞬息,南衣撞開了謝必安和言冰雲的劍,然後抓住機會,逼近我,一劍挑開了綁住我的粗繩。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謝必安的快劍已經再次揮來,與南衣的劍身又撞在了一起,就此,我緊緊握住了地上那根斷掉的箭矢,趁機向謝必安的腿紮去。
但是沒有成功,那位劍術一流的劍客反應機敏,一下子就躲開了,但是這一躲,反倒讓南衣得空撈起我就跑。
他幾步就飛快地躥進林裡,那裡竟有一匹安靜吃草的馬,他利落地帶我上馬,攥住韁繩,踢了一下馬肚,帶著我撞開了夜色裡的樹影,不斷地往前跑。
馬匹哼哧哼哧的喘息伴隨著馬蹄聲在耳邊響起,我伏在馬背上朝身後的人大叫:“你沒聽我的話去跓地嗎?!!你這個呆子!若是真的出事!至少你能活下去!”
等會謝必安定會帶人追上來,但南衣竟隻是冷冷道:“現在也可以。”
“可以個鬼!”我突然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生氣:“你為什麼總是在這種時候不聽我的話?!”
我這樣說的時候,使團所在的地方燃起了照明的的火光,卻離我們越來越遠,我還沒來得及多問,南衣就突然放慢了速度,還彎下身來,在我耳邊低聲道了句:“我們在京都會合。”就一把將我掀下了馬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