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知道,要不了多久,還會有源源不斷地新人住進那間宮殿,以青春和血肉,供養這個王朝的延續。
下過初雪,便算一隻腳踏進了冬天,她終於?開?始了孕吐的反應,吃啥啥不香,還不容易進一點就吐個精光,人也瘦了一大圈,二大爺心疼得厲害,要不是魏珠有花心思換著花樣?給她準備膳食,可能?小崽子還沒整出來,她就要去見?西天如來佛祖了。
不過這孕吐的反應也很奇怪,忽然有一天,食欲又自己回來了,胳膊臉蛋都豐潤起來,肚子也開?始顯懷,大得有些過分?,用?宮裡嬤嬤們的話?來說:“嘖嘖嘖,這肚子,這形狀,一看就是個小皇孫!”
尊貴風太子妃殿下終於?過上?了吃了睡睡了吃偶爾出門遛彎以保證運動量的舒坦日子,可就像現代社畜一到年?底就要衝業績一樣?,胤礽也比先前忙了許多。比方因修《明史》這個大工程,康老爹點名要皇太子出閣讀書,不再是無逸齋中和弟弟們一起插科打諢的日子,轉而去應付隔三差五的經筵日講。
於?是他要起得更早了,早朝前得把日講的內容備好,裝在小書箱裡讓張三背著,再去乾清宮上?朝。下了朝,得先上?文華殿升座,底下一幫子侍班、侍讀一起開?嗓子念《四書》,然後聽侍講講解內閣再三複議書目的內容,接下去就是沒完沒了的練字,石小詩覺得胤礽的書道已經是整座紫禁城裡最出挑的那一個了,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課業就得這麼日複一日地重複下去。
她有時候心血來潮,大概是心疼二大爺日子難過,還會在睡前跟他說一說有個叫西西弗斯的西方人被神?明懲罰而日複一日推石頭上?山的故事,二大爺對此不屑一顧,表示:“推石頭怎能?同我處理政務相比,至少我是在造福百姓呐!”
不過他很快就被打臉了,到了春節跟前,康老爹派他去主持祭天祭地祭祖宗。
石小詩從嫁進來的第?一天就發現了,胤礽同誌很有些被發展成為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潛力,比如他無師自通地持有無神?論?者的觀點,就像他老爹康熙一樣?,注重生?前作為,私下裡對佛道之?事相當嗤之?以鼻。
是以到了今年?,這些亂七八糟的祭祀活動又被父子兩踢皮球一樣?推來推去。
“朕從熱河回來就偶感風寒,此事還是交給保成吧。”康老爹雞賊地在朝堂上?一邊咳嗽一邊甩鍋。
“汗阿瑪,兒臣尚且年?輕,哪能?擔得起此等重任!”胤礽知道自己無力抵抗康老爹,但總歸還得用?謙虛大法嘗試一下。
“皇太子不可妄自菲薄!”康老爹根本不給胤礽討價還價的餘地,“此事就這麼定了,有拿不準的,儘管問?莊親王和索額圖。”
好吧,二大爺隻能?硬著頭皮應下來了,又是一頓忙碌籌備,到了除夕前夜,他又得天不亮就起床,直忙到中晌才能?回來,他的太子妃該多落寞啊。
石小詩呢,倒不覺得落寞,隻是太子爺要早起,整個毓慶宮都得跟著忙裡忙外,很是擾了她這位祖宗的清夢。
醒了便醒了,她用?胳膊撐著腦袋,縮在胤礽從木蘭圍場上?給她帶回來的老虎皮毯子裡看他穿禮服,這身禮服她有印象——大婚那天,他們互換的頭一回,穿得可不就是這件!
胤礽微抬著下巴,展開?兩臂,看黃銅鏡中的小太監小心翼翼為他披上?袞服,扣上?玉帶,扭頭一瞧,正對上?她紅彤彤的臉,滿是盈出來的笑意,不明白地伸手在臉上?抓了一把,到底是直男,沒有女孩子心思細敏,還以為是自己打扮得太過隆重,叫她覺得好笑。
不過人靠衣裝這話?說得真沒錯,再清貴的男子,也得打扮起來才好看。按照章程,外頭要佩掛一串長長的朝珠,穿杏黃色的大襟長袍,兩肩及胸背部各繡正龍紋,襞積繡行龍紋,衣擺最下頭是五色雲紋,外頭除了端罩還有披領,都是紫貂皮,袖端則用?薰貂皮,整個人愈發襯出龍章鳳姿,眉目如畫。
“今天我先去天壇,然後祭拜祖宗,你等我回來,再去奉先殿一同祭拜母後。”說起先仁孝皇後,他的眼底終究還是閃過一絲鬱色。
“好,正好給她老人家報個喜信兒!”石小詩樂嗬嗬指了指肚子。
他聽了微微一笑,步出寢宮,“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她如今有身子,許多事便也不像第?一年?那麼手忙腳亂,趁著胤礽出去祭拜,她老老實實上?寧壽宮給皇太後問?了安,然後再同二大爺一起去奉先殿。流程終歸大差不差,於?是除夕之?夜甚至比去歲還要其樂融融些。
新年?來得乾脆又爽快,煙花爆竹響起時,胤礽還告訴了她一個好消息——“萬歲爺說明年?,哦不對,已經是今年?了,去南巡。”
石小詩眼光一亮,上?輩子她可是南方人!可穿越來後,對於?江南的記憶隻存在於?腦海中,但那是屬於?原身那個石小詩的記憶,並?不是她實實在在的體驗,如果能?有這麼個機會,走出深宮,上?江南溜達溜達,也算成全了她走遍天下河山的半個美夢。
“帶我一塊兒吧!”石小詩摟住二大爺的胳膊,“杭州的路我可熟了,我領著您逛河坊街,帶您去逛西湖,去看我從前念書的學堂!”
胤礽卻想起粘杆處的納蘭二爺來,沒頭沒腦地來了醋意,“你就這麼想回納蘭揆敘待過的地方?”
石小詩伸指一彈他結實有力的胸肌,色迷心竅道:“有您在,那家夥啊,我早就忘了!”
胤礽對太子妃的回答很滿意,但是這事兒早先他就和康熙商量過,算一算太子妃預產期,再估摸一下出發去江南的時間,父子兩對望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次南巡,太子妃不能?去。
“可是你五月就要給我生?小皇孫了,”胤礽摸著她鬢角的額發,柔聲解釋道,“去江南也是五月,難道你想在路上?生?嗎?就算帶上?穩婆和太醫,到底不是在宮裡,處處都不方便,更彆提孩子生?下來要照顧,你還要坐月子了,就算你能?逞強,我和汗阿瑪也是一萬個不同意。”
最後,他使出了早就想好的最終武器:“等過了這回,下次我一定帶你去江南,我皇太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說好不好?”
他說得樣?樣?在理,自從她有了身孕,二大爺簡直都快化身婦科專家了,對什麼坐月子之?類的事項都已提前細細研究過,簡直讓石小詩挑不出毛病來。
“好吧。”主要是搬出了萬歲爺這尊大佛,她肯定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那我可以提前把想吃的想要的一一記下來,請你幫我代些土產麼?”
“這次就給董鄂氏吧,”胤礽低頭吻了吻她鼻尖,“我決意留在宮裡陪你,汗阿瑪便讓三阿哥和三福晉跟隨南巡。”
石小詩茫然地“啊”了一聲,她又想起了鐘粹宮廊下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想起了那個永遠是一幅波瀾不驚模樣?的榮妃,她知道胤礽放棄南巡意味著什麼——三阿哥,終於?得到去江南發展勢力的機會了。
第97章 新春
新春過後, 大?概是太子妃日漸隆起?的腹部給了?太子爺無與倫比的滿足,太子爺後顧無憂地勤政起?來。
春節還?沒結束,他就跟他汗阿瑪一起?提前開始理政。管理一個偌大?的國家可不容易, 即便這?兩年風調雨順, 但依然每天有無數外地奏報陳條經內閣和?值房送入乾清宮。除此之外,還?有康熙他老人家弄出來的密折製度, 每回有那小小的盒子送入京城, 南書房眾大?臣無不提心吊膽——這?回又是哪個倒黴蛋要?惹禍上身了?呢!
胤礽倒是一點兒都不怵, 瞧瞧,這?就是不在外頭?培植黨派的好處,反正除了?索額圖, 他如今手下一個人都沒有,石文炳又是純武將, 不會乾那些吃裡扒外的惡心事情, 而就算有人彈劾到了?索額圖身上,胤礽也隻會撣一撣袖口,朝他汗阿瑪畢恭畢敬地躬下身子:“此事兒臣全然不知,但憑汗阿瑪定奪。”
其實說全然不知, 到底有欺君的成分?在裡頭?,有些事他甚至是暗中露出破綻送到郭琇眼皮子底下的。畢竟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若是樣樣完滿無缺,隻會讓汗阿瑪疑心他權力過大?手腕太強, 少不得?寒了?皇帝的心呐!
在這?分?寸的把握上, 也有他愛妻太子妃殿下的功勞,於是康老爹的賞賜跟流水似的抬進毓慶宮, 恨不得?把家底搬空送給兒子,無論是怎麼拒絕都沒用。
石小詩摸著肚皮站在明窗前感歎, 這?下其他皇子們心中一定眼紅得?要?命,但眼紅歸眼紅,如今唯一能跟皇太子抗衡的大?阿哥已經沒半點可能了?,其他皇子要?麼早就被石小詩懷柔處之,早早成為鐵杆粉絲,對親愛的太子哥哥佩服得?五體投地,要?麼就是手上既沒兵,也沒權,更沒錢——但這?並不代表那人不會自己想法籌謀大?局。
修《明史》的場子定下來了?,設在三阿哥府邸邊上,起?了?個蒙養齋館的雅稱。修史的文人班子也組建起?來了?,三阿哥牽頭?,明麵上看?,手底下都是上回跟康熙報過的人選,暗地裡是不是這?麼回事,胤礽甚至懶得?去?查,他甚至希望胤祉的人能聚得?全乎些,反正這?些人能在此時向三阿哥投誠,八成眼神不大?好,並不值得?重用,如此一來,以後一網打儘的時候,方不會有漏網之魚。
不過他還?是擔著和?胤祉一同修《明史》的銜兒,既如此,他每日將收上來的奏本中凡是與蒙養齋館有關的,挑揀出來逐一歸納好,送至禦前請汗阿瑪過目。
知子莫若父,康老爹也不是看?不出來兩個兒子的明爭暗鬥,但他這?程子著實沒精力管,去?年在古北口受了?涼,雖然修養了?數月,但時時有頭?疼的毛病,又值寒冬臘月之間,保暖做得?好些,頭?疼發作的間隔就久一些,保養做得?不好,連日來便是天翻地覆地嘔吐和?頭?暈。
這?毛病石小詩大?概知道,經紀人韓姐一直有這?個問題,就是所?謂的美尼爾氏綜合征,不致命,但也沒什麼根治的辦法,而且她對醫術一竅不通,隻知道韓姐隨身背著眩暈停之類的藥物,那藥方是什麼,根治的原理又是什麼,全然超出她能力範圍,隻能囑咐二大?爺多去?關心關心汗阿瑪,按時看?著那位九五至尊好好用藥了?。
所?以當胤礽冒雪進西暖閣的時候,康老爹裹著大?氅,還?歪在明窗下的椅子上看?折子,畢竟是快五十的人了?,所?謂老當益壯,也不過是底下大?臣阿諛奉承之語,英明如康熙也懂得?順應天意。
見皇太子進門,他放下手中奏本,按了?按額角道:“保成,幫我把火盆挪過來些。”
胤礽應了?聲,將地上火盆朝窗下移了?移,順便站到康老爹身後,用手指慢慢替他的汗阿瑪揉著太陽穴,這?是他跟石小詩學的招數,先前已經在自己身上實驗過,很有緩解頭?暈目眩的功效。
果然康老爹也很受用,他滿意地“嗯”了?兩聲,然後順便將手頭?的奏本遞過去?,“保成,你?看?看?。”
胤礽應是,恭謹放下雙手,接過折子細看?。
大?半年過去?,漠北蒙古那場由噶爾丹引發的叛亂已經被徹底平息,百姓們休養生息,春耕秋牧,一片欣欣向榮的好景致,其中大?多調令都從毓慶宮發出,安排得?當,損耗減到了?最低。
康熙很欣喜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原先還?擔心,胤禔那件事後,你?到底沒什麼經驗,未必能把此事辦妥,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胤礽彎唇一笑,“一切依著汗阿瑪先前慣例,哪裡有辦不好的?何況詹事府幕僚個個飽學,四?弟、七弟他們也多有幫助,才會有如今萬口稱讚的局麵。”
康熙若有所?思地點頭?,半邊臉頰被炭火熏得?微微發紅,“太子妃一切安好?”
“她很好。”胤礽笑得?眉眼彎彎,“昨兒太醫例行把脈,隻說一切安穩如常。”
“如此甚好,延禧宮那件事,到底是給朕提了?個醒兒……”康熙慢慢道,“就算你?坐上東宮,也難免有人覬覦,此次太子妃若誕下麟兒,朕會立刻發出旨意,將他封為皇太孫,絕了?旁人的心思。”
這?榮耀來得?太突然,叫胤礽心頭?一驚,立時拜下去?,“汗阿瑪厚愛,但……”
沒穿龍袍的皇帝緩緩擺手,胤礽看?在眼中,隻覺得?他與天底下任何一個普通的父親沒什麼不同。
“你?到底是她留下來的唯一骨血,”康熙一把拉住他的手,握得?緊緊的,“朕隻希望你?能一直平安。”
胤礽沒說話,垂下眸站起?身來,其實他能理解康熙的苦心,可他隻怕一旦皇太孫的旨意發下去?,隻會更加刺激某些人的心思。
反正離臨盆還?有好幾個月,等時局到了?那裡,他隻怕康老爹未必還?抱存這?個打算。
躬身從乾清宮退出去?,外頭?雪倒是停了?,穹隆頂上烏梢梢的,廣場上白茫茫一片,巍峨樓宇很安靜,隻聽得?見風聲嗚嗚咽咽。回到毓慶宮時,正看?見石小詩坐在燈火下做針線,他覺得?稀罕,提袍踏進門檻,雙眼往那繡活上一瞧,繃不住笑了?。
“這?繡的是個什麼?”他仿佛從沒見過如此有趣的東西,雙手拈起?那玩意細看?。
“你?彆亂動,這?叫連體開襠褲。”石小詩才不會說那是後來很常見的嬰兒衣服款式,把一切金都往自己臉上貼,“我琢磨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弄出個大?體模樣。”
“哦——”胤礽壞笑著將手上東西放下,順便抖一抖腳上的雪泥,“汗阿瑪今天還?問起?你?了?,我說你?好著呢,請他老人家且等著聽喜信兒。”
石小詩卻不大?在意萬歲爺的期待,雙眼盯著他的皂靴在地攤上亂踩,“你?把這?塊地方都弄濕啦!”
胤礽不甚在意,“讓奴才們拿去?洗了?便是。”
“主子說起?來容易,這?樣冷的天,讓他們在冰水裡洗這?麼大?一塊地毯,多受罪啊!”石小詩順便給二大?爺耳提麵命來個人權教?育,“彆不把奴才當人看?,大?家不都是爹生娘養、肉體凡胎的麼。”
胤礽對石小詩的話向來很能聽進耳朵,剛才還?威嚴不可一世的皇太子殿下麻溜地上外頭?門檻上蹭乾淨靴子,然後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石小詩親手給二大?爺倒了?杯茶,衝他嘿嘿笑。
胤礽潤過喉,放下杯子道:“汗阿瑪今兒說了?,若是個小阿哥,一落地就封皇太孫。”
石小詩訥訥地“啊”了?一聲,朝外看?一眼,外頭?很冷,太監宮女們都在梢間裡去?哪,她壓低聲音說:“胤祉能忍得?了??明珠能忍得?了??其他小阿哥們現在不說,以後大?了?是個什麼想法,我可說不準。”
胤礽沒說話,他也怕,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康熙隻想著將他和?他的兒子在太子太孫的位置上定住,可萬一再碰上一位延禧宮那拉氏那樣的心狠手辣之徒,說不定他父子兩的小命都得?給交代了?。
因為胤礽在主持修《明史》,石小詩順帶也看?了?看?明代諸典籍,她垂眸曼聲道:“我看?那書上說前朝諸王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雖說這?樣導致宗室人口暴漲,但也避免皇子之間相互傾軋,本朝呢,先帝爺要?阿哥王爺們內襄政本、外領師乾,本意是鍛煉和?培養皇子,讓他們為國家建功立業,對百姓百官當然是大?好事一樁,隻是苦了?皇太子,要?被一群滿是欲望的兄弟裹挾。”
胤礽抬了?抬眉頭?,他當然知道她聰明,那會兒當皇太子也沒露出過破綻,隻不過沒想到,她竟然還?能將事情看?得?如此透徹。
石小詩沒敢把後來的九子奪嫡說得?那麼露骨,“如今成人且出閣講經的隻有大?阿哥、您和?三阿哥,下頭?的皇子們長得?快,過不了?幾年,個個賜封世爵,分?撥人口,建立府第,當上旗主子,每個人手裡再養上幾個幕僚,甚而糾集黨羽,到那時,東宮又該怎麼半?”
胤礽倒是對自己很自信,“這?朝堂風雲變幻,成者順應天意,敗者解甲而歸,泱泱幾千年,不都是這?麼過來的麼。”
石小詩歎了?口氣?,是啊,泱泱幾千年,又有幾個結局完滿順利登基的皇太子呢?
胤礽按了?按她的肩頭?,柔聲道:“不必擔心,我心中有個主意。”他放眼朝外頭?望去?,雪場被宮燈一照,是萬點晶瑩微光,“既然有人冒了?頭?,我豈能坐以待斃,不如給他增添些對手,螳螂捕蟬,屆時,我隻須做那個等在最後麵的黃雀。”
第98章 郡王
第二天?一早, 胤礽就?趕在早朝前進了乾清宮。
風已經漸定,天?地間一片混沌,黎明前的天?色深沉, 他命張三遠遠相隨, 親自提了一隻氣?死風,踏雪而行。
入睡後有?下起了雪, 平日看慣的一閣一殿、一石一瓦, 一應變得麵目模糊, 天?地間全?然?翻作陌生模樣,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錚錚有?聲?, 倒不覺得這一路走得孤獨,想著今日要去說的大事, 心頭升起一絲從未有?過的平靜, 大概是石小詩的理解,和汗阿瑪毫不吝嗇的舐犢之情,讓他心中?格外有?底氣?吧。
因為離上朝還?有?時?辰,康熙向?來起得早, 坐在東暖閣屏風後麵的直欞圍子雲紋椅上用早膳。看見他進來,招招手道:“保成?來得剛好, 魏珠今兒做了道糖酥火燒,據說是山東那邊時?興的吃法, 你?也來嘗一塊?”
魏珠如今已經是可以進乾清宮侍膳的身份了, 他有?些害羞地低頭笑了笑,從餐盤裡挑了塊麵食來, 擱在茶碟上,再小心遞到胤礽手邊。
胤礽心中?有?事, 吃不下幾口,便朗聲?朝康熙道:“兒臣有?幾句話,想同汗阿瑪說一說。”
康熙心裡是有?預備的,到底昨晚說過要把太子之子立為皇太孫,那瞬間胤礽臉上的猶疑他都看在眼中?,隻是沒想到才過一夜,這孩子就?有?主意?了。
“說罷。”他放下筷子,在明黃的汗巾膳揩了揩手,正襟危坐地盯著對麵的皇太子。
胤礽凝眉道:“大阿哥曆來心係萬民,從前在戰場上,緊要關頭還?能身先士卒,三阿哥呢,開蒙養齋館主持《明史》大修,這樣的操行實屬不易,懇請汗阿瑪嘉獎。”
康熙抿了抿唇,綻出一個有?些錯愕的笑來。
“你?也知道,朕這程子身子骨不好,昨兒夜裡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時?候還?在想,要不今兒朝上頒令,讓皇太子即日起監國,直至朕南巡歸來,朕肩上的擔子也好減輕些。”康熙沒有?正麵回答胤礽的建議。
胤礽從前也有?過監國的老例兒,但都是康熙不在京中?時?,他代?為批閱奏章,重要的軍國大事都是快馬加鞭送到外地的萬歲爺手中?定奪的。因此他心裡很明白?,若是從現在開始監國這意?味著什麼,皇帝仍在宮中?,卻將大權交予太子,真是真正的曆練,真正的扶持上位了。
這一刻,胤礽內心天?人交戰。
是孤注一擲,選擇汗阿瑪為他鋪好的這條路嗎?還?是瞻前顧後,滌清朝中?那些心思不正之徒?
他一咬牙,站起身來,“汗阿瑪如今康健得很,兒臣監國不合規矩。”
“這家國天?下,總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康熙看著他的眼神有?點兒玩味,“你?想好了?”
“正因如此,兒臣更要堅持己見,”胤礽躬著的身子愈發顯出謙卑的模樣,“兒臣經驗尚且不足,朝中?眾臣必不能服,一旦風雲變幻,您闖出來的盛世兒臣又該如何維持下去?”
“所以,你?的辦法就?是建議朕大肆封賞其他阿哥?”康熙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心中?當?真不會失落?”
看吧,先前種種,果然?都是試探,胤礽心裡沉甸甸的,不知道方才自己若是一口應下,又會是個什麼結果。
他搖了搖頭,想起昨夜石小詩說的話,“皇子們內襄政本、外領師乾,為國家建功立業,對百姓當?然?是大好事一樁,兒臣早就?說過,要以天?下為公,豈能為一時?權欲,阻礙我大清盛世之步伐?”
“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康熙眉宇鬆懈下來,含笑道,“我心裡想著,你?們兄弟幾個都到了年紀,許你?監國,便不能虧待你?的兄弟。”
看來監國是板上釘釘了,他幾乎可以想象,滿城文?武聽見消息時?的愕然?,
其實這麼多年,胤礽很確信一點,康熙從未動過改弦更張、另立儲君的君子,種種試探,也不過是因天?家生來孤獨淡薄,即使他是他最愛的兒子,親自帶在身邊養大的兒子,也不能例外。
“兒臣遵旨,汗阿瑪切要保重龍體,兒臣終究不足,還?要汗阿瑪提點。”他長長揖下去,又道:“兒臣請汗阿瑪立皇長子、皇三子為郡王,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皇八子為貝勒。”
康熙笑吟吟地伸手將他扶起,“皇太子深明大義,能有?此等兄友弟恭之語,實在是與朕心意?相通,朕心中?不勝喜悅!”說罷一擺手,“到點了。”
到底是在龍椅上坐了幾十年的人,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敲梆子擊節的聲?響,正是百官齊聚乾清門前,萬歲爺禦門聽政的時?刻。
胤礽泥首又磕一頭,起身卻行退出了東暖閣。從廊子後麵繞過來,等著待會朝上的大風雲。
果然?,皇太子監國的消息叫底下議論紛紛,他不用回頭,就?能看見索額圖欣喜若狂的神色,高士奇和明珠的失落,胤祉和他的文?人們愈發陰狠的眼神。緊接著龍椅上的萬歲爺話鋒一轉——“皇太子請奏,眾皇子們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心係百姓,實屬不易,懇請朝廷嘉獎,朕琢磨此事可行,既如此,冊封皇長子胤禔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為誠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為貝勒。”
目的達成?,散朝後,胤礽自然?滿意?地回了毓慶宮,一切相安無事,隻為石小詩生產和監國做準備。而三阿哥府和蒙養齋館才真正炸了鍋,胤祉的轎子剛抬進門檻,孟光祖便頭一個迎上來,哭天?搶地地哀嚎,“三阿哥啊,不不不,郡王爺啊,咱們真是替您惋惜啊!”
孟光祖此人,說是三阿哥的門人,但其實是自個兒找上門來的,他從前在各省各道做書坊的聯絡活動,才華平平,奈何能說會道,將蒙養齋館乃至翰林院不少隻知聖賢書的文?人哄得團團轉。
有?幾回,胤祉要上外省購書,乾脆派他行走一趟。按照清代?製度,皇子及其屬人離開京師需要批準登記,而門人在地方上行走的話,若無勘合,官府便不能接待,孟光祖倒也神奇,胤祉不便次次給他勘合,他卻也能在各省官府間暢通無阻,地方官員們還?紛紛為他提供車船馬騾的方便。
胤祉看他這張嘴皮子卻有?本事,乾脆收入麾下,替他在外打?點,做些不方便張口之事。
此刻孟光祖之語雖大逆不道,卻正說進胤祉心坎裡,剛得了頭銜的誠郡王冷著臉瞥他一眼,“你?惋惜什麼?”
“那大阿哥是個什麼東西,大家心裡都有?數,您才是那個有?金聲?玉振之文?采的,兄弟們本想著,助您修好《明史》,到時?候彆說郡王,封個親王也沒什麼不敢說的,可如今,您同大阿哥一起封為郡王,底下還?添了幾個貝勒爺,最最關鍵的是,萬歲爺竟同意?太子明兒起監國,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他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這不是,奪了您的風頭麼!”
“老孟,你?也要留神,”胤祉用食指指著孟光祖的鼻子,“成?也這張嘴,敗也這張嘴。”
孟光祖訥訥應了聲?是,很有?眼色地為胤祉打?起簾子,“您今晚是在蒙養齋館,還?是回郡王府啊?”
胤祉眼前閃現過董鄂氏那張總是不大愉快的臉。他能在外人麵前對董鄂氏和顏悅色,不代?表私下裡也要任她?欺負。
“不回郡王府,”他淡聲?道,“三福晉不是愛叫戲班子聽曲麼,那就?讓她?聽吧,這麼想當?刀馬旦,乾脆嫁個武生算了。”
這話裡滿是怨懟,孟光祖再會說話,也不敢亂接茬了。於是老老實實地將誠郡王引入館內,細細查看今日《明史》修纂之成?果,那齋館後麵就?有?一處彆院,裡頭還?有?兩三個頗有?姿色的女子,據他所知,誠郡王很喜歡夜宿此處,比回府睡覺的次數頻繁多了。
這日亦是如常,他一直很有?愛新覺羅家刻苦用功的天?分,在勤奮公務上亦不落後於皇太子,蒙養齋館中?看書看到子時?,才踏進彆院,流連至寅時?已算養精蓄銳,剛過黎明時?分,他便能掐著時?辰從兩名侍妾的臂彎間爬起身,讓隨身小廝替他穿戴好朝服。
即便當?上郡王,那朝服依然?要用石青色的,胤祉低頭看著胸前補子上張牙舞爪的團龍,極自嘲地一笑——每個清晨,乾清宮裡都站滿了烏壓壓的人,可除了龍椅上的天?子,隻有?一個人能穿明黃。
隻不過,今日登上車駕,他還?是察覺到了一絲不同。他隔著車窗的簾紗問侍從,“路上人怎麼這麼多,出什麼事了?”
那侍從問了一圈,最後跑回來說:“好像是昨兒夜裡,十三皇子生母,庶妃章佳氏薨了。”
胤祉一抬眉頭,這是康老爹近幾年最為寵愛的一個妃嬪,出身不好,但人也年輕,五年裡生了兩個公主一個皇子,就?連小十三也跟著得臉——汗阿瑪有?意?讓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輔佐太子,一個沉默穩重,一個活潑俠義,都是治世之能臣,換成?他登頂,也要大用這兩人。
隻不過眼下他卻被這鋪天?滿地的景象衝昏了頭腦。
“薨了一個庶妃,用得著這麼大排場?”胤祉盯著宮門外長長的吊唁隊伍,想起了先前自己的姨母,貴人馬佳氏病故時?,並沒有?什麼動靜,汗阿瑪開恩,讓馬貴人用了額涅榮妃儀仗,可即便如此,大家都是照舊過日子,除了額涅真情實感地掉下眼淚來,就?連汗阿瑪也不過是轉頭就?忘。
那小侍從搖搖頭,“據說萬歲爺仍在病中?,卻親自帶著太醫去榻前為章佳氏喂藥,人斷氣?前,還?連夜下旨,封為敏妃。”
“就?她??還?和我額涅平級了?”胤祉不厚道地嗤笑一聲?,此刻車駕已進入紫禁城,自景運門往西看,能望見乾清宮巍峨的宮室。
萬歲爺來得很遲,雙眼是紅腫著的,顯然?痛哭過一場,他擺擺手,將一應事宜全?部交給剛上任的監國太子胤礽,自己便扶著額角,往後麵暖閣去了。
“不過是個包衣奴才出身的庶妃,也值得他老人家這般傷心?”胤祉不解地望著康熙離去的背影,同站在身邊的四阿哥胤禛道。
“三哥,四弟勸您一句慎言。”胤禛眉頭一皺,愈發覺得自己的三哥冷漠,“敏妃母是十三弟生母!”
“有?什麼說不得的?”胤祉不耐煩地嘀咕,“我如今一個郡王爺,看不慣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奴才,更看不慣奴才生出來的小奴才,有?何不可?”
“你?說什麼?”一個屬於少年的纖細身段從金柱後麵跳出來,對準胤祉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腳。
第99章 剃頭
那?一腳踢得力道很大, 胤祉在武藝上向來不精,吃痛地“哎呦”一聲,膝頭也跟著一彎, 差點兒就地跪下去。
他滿臉怒意地回頭一看?, 那?小少年一身素孝,不是彆人, 正是剛剛經曆喪母之痛的十三阿哥胤祥, 他今年已?經十一歲了, 天資高?卓,身量也抽得很高?,加上一直跟著胤礽胤禛練習騎射, 在營中已?有了“神勇”的美名,而?這一腳用上十分力道, 尋常人瘦弱些, 足以?慘遭骨折。
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遭受此等恥辱,胤祉感?覺很惱火,他高?聲罵了句,“老十三, 你竟敢踢我!我可?是你皇兄!”
“皇兄又如何!你竟這麼說我額涅,就是汗阿瑪來, 我也要踢這一腳!”胤祥攥緊雙拳,目眥欲裂, 額頭上青筋爆出, 仿佛猙獰的騰蛇,若不是身後有胤禛攬住, 他簡直能跳起身再施拳腳。
胤祉直起身來,發?現?自己?的小腿已?經不大使得上勁兒了, 連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他恨恨地想,此處人多,倘若真動起手來,他還真不一定能打得過胤祥。
他不欲再和胤祥說話,視線移向皺緊眉頭的胤禛,“老四,汗阿瑪總說你是我們當中最公?正最守禮的那?個,十三弟如此行徑,不尊兄長,你就不說句話?”
四阿哥遲疑了下,看?看?胤祉,又看?看?胤祥,半晌,很篤定地搖了搖頭。
“十三,我們去靈前吧。”此處到底人來人往,已?經有幾個不明真相的大臣站在外頭看?熱鬨了,胤禛拍了拍胤祥的後背,示意他回體元殿中。
胤祥終於?收回了狠瞪著胤祉的目光,跟著胤禛離開,而?胤祉大概也覺得自討沒趣了,拍了拍腿上塵土,一瘸一拐地往宮外走。
當然,這一切都被剛剛從?乾清門後走出來的太子爺收入眼底。
其實胤祉先前說敏妃是奴才出身,也不算歪曲事?實,敏妃的阿瑪碩色為披甲人,堂叔海圖拉和馬奇蘭都是禦膳房拜唐阿,是標準的內務府包衣職務。隻不過這麼多年章佳氏實在溫柔淑婉,性行溫良,她在萬歲爺的心中,自然也超出了出身所帶來的桎梏。
情重如山,康熙當然是看?重敏妃,葬禮辦得十分隆重,不僅不是馬貴人那?寒酸的落葬能比,就算跟溫僖貴妃當日停靈在永壽宮的排場相比,也不遑多讓,敏妃薨逝的第三日,萬歲夜在朝堂上宣布——皇帝將?輟朝九日,服縞一十八日,敏妃在體元殿停靈百日,然後八十人抬金棺出宮,葬於?妃園陵寢,除了沒埋在皇帝自己?的陵園外,這顯然已?經是貴妃的規格了。
至於?祭文,康熙更是沒讓禮部代筆,自己?親自寫下祭文,並宣布自親王以?下,凡有頂戴的滿漢文武大臣皆要守喪百日,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天,除了皇太子以?外,就連皇太子妃也不能例外。
當然,胤礽出於?對胤祥的同袍之情,早早來拜過,便去乾清宮伺候悲痛中的康老爹了。
石小詩是獨自前來,她和這位章佳氏說過幾回話,雖然不能跟於?佟佳貴妃而?友情相比,但在這深宮之中,章佳氏已?經是極為友善親切之人。在毓慶宮聽?聞噩耗,想到兩?年前她嫁進宮時還言笑晏晏的女子,忍不住掉下淚來,因此就算挺著肚子,她還是換過孝服,走入體元殿拜彆。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漫天的白幡,焚香漫地,哀聲切切,白紗燈籠高?高?懸在藻井上,照出底下跪著的人沉痛的臉。
胤祥跪在最前頭,與當日溫僖貴妃死時十阿哥胤礻我的渾渾噩噩比較,他的傷痛來的更加迅猛,兩?個不到十歲的妹妹十三公?主?和十五公?主?臉哭得皺成一團。他堅毅地一會兒拍拍這個妹妹的頭,一會兒幫那?個妹妹擦去眼淚,能站在他身後的隻有胤禛一人,但歡喜或許可?以?共享,痛苦,卻永遠隻能由當事?人獨自承擔。
石小詩歎口氣,走到靈前上了柱香。
敏妃死去當夜,她已?讓張三去內務府查過了,她的死亡毫無蹊蹺,因為五年生了三個孩子的緣故,底子被掏空了,小月不斷,平日除了大宮宴,不怎麼出來,直到年前一場傷寒,徹底將?她柔弱的身子骨摧毀。
定定地看?了眼被煙火籠罩的靈位,她轉身,用力抱了抱兩?個小公?主?,這是唯一能給的安慰。
她來得還早,便坐在後麵燒紙,陸陸續續的,有不少人前來吊唁,就連少見的多羅郡王和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也來磕頭,足見章佳氏在宮中人緣著實不差。眼看?著宜妃帶著九阿哥來了,德妃攜著十四阿哥也來了,五阿哥五福晉、七阿哥七福晉、八阿哥八福晉都已?到場,最後,便隻差誠郡王和董鄂氏的身影。
董鄂氏是風風火火走進來的,帶著一臉憤懣的表情,直到看?見敏妃棺木,才收斂稍許。
拈過香,石小詩輕聲把她叫過來,“你今兒是怎麼了?”
董鄂氏從?鼻腔裡長出口氣,“還不是因為老三!他昨兒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竟然把我請進府的小戲兒全都拉出去賣了,也不回家,在他的彆院和侍妾廝混一樣,當我不知道是麼?”
石小詩很愕然,在外隻見胤祉對董鄂氏百依百順,沒想到背後竟是這麼一回事?。
“三阿哥人呢?”石小詩朝體元殿門口張望。
董鄂氏搖了搖頭,“今早我本想等他一同進宮,可?是等了許久也沒見到他人。”
“有事?耽擱了?”石小詩覺得不對勁,她曾聽?二大爺說起,無論?前一天晚上在值房熬到多晚,胤祉這麼多年早朝就沒遲到過。
董鄂氏哼笑一聲,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樣。
直到天色漸晚,吊唁的人散去許多後,胤祉才不情不願地踏進門來。
他身上有股濃烈的酒氣,額前光溜溜的,是才剃過鬢角的模樣。
胤祥擰起眉頭,一把衝上前去攔住,不讓他靠近敏妃的棺木,厲聲道:“三哥,你若對我有意見,咱們兄弟布庫場上比個高?低便是,這般衝撞我額涅,太不尊重人了!”
胤祉唇角扯出一個笑,說話都在飄,“小十三,是又如何?”
胤祥氣得想哭,“好!好!我這就去告訴汗阿瑪!”
“你去啊——”胤祉挺直了腰板,“我如今可?是誠郡王,還領著修明史的差事?,你去禦前告我不敬一個奴才,你看?汗阿瑪是站在你這邊,還是我這邊。”
胤祉說這話的底氣在於?他實在是很了解康老爹,再寵愛一個嬪妃,他也是有限度的,能給的死後哀榮都給了,可?如果涉及公?務,他老人家絕不會為一己?私欲耽誤政事?。
胤祥畢竟年輕,對萬歲爺的心思揣摩得還不夠,被這麼一激,便梗起脖子說“我這就去”,然後紅著一雙眼,匆匆往乾清宮奔去。
“你去同十三弟談談吧。”角落裡,石小詩扭過頭,朝張三低低吩咐一句。
張三領了命,快步跟著胤祥走出體元殿,等過了月華門,至無人處,他才現?身將?胤祥攔了下來。
對於?張三此人,胤祥是很眼熟的,他知道這人是東宮最厲害的那?個侍從?,前兩?年皇太子還命他教習眾皇子射箭彈弓之術,小小的他對張三很有些崇敬之情。
隻是怒火當前,他也顧不上什麼崇不崇敬了,冷聲朝麵前那?個高?大的身影道:“張諳達,煩請讓路。”
“十三爺,”張三拱了拱手,“您這樣去禦前告狀,恕奴才直言,是沒用的。”
胤祥聲調軟了一分,“你彆攔我,我今天就是要讓汗阿瑪知道,三哥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溫文爾雅的三哥了,他竟這樣對我額涅!”
張三走上前,用僵硬而?溫柔的動作拍了拍小小少年的肩膀,“十三爺,不是不能告達天聽?,隻是您現?在並無實據,去了隻會徒增萬歲爺煩惱。”
胤祥沒說話,站在原地沒動。
“奴才隻想同您說一聲,方才誠郡王身上有個細節,不知道您是否留意。”張三說。
胤祥搖了搖頭,他這一整天傷心得連飯都沒吃,更沒那?個精力去留意胤祉樣貌。
張三湊過去,伏在他耳邊,細細說了兩?句。
胤祥點點頭,眼中浮出一絲光亮,然後低聲道一句謝,便步履沉穩地登上乾清宮前的丹陛。
——
胤祉大概也沒想到,在蒙養齋館中飽受學子們崇敬眼神的他,竟然還有被宗人府直闖入內,宣告上諭的一天。
眾文人議論?紛紛,他倒是並不著急,整了整衣袍,慢悠悠地從?館內踱出來。
“誠郡王聽?旨!”傳旨太監拔高?了嗓門。
他不卑不亢地跪下去,胤祥那?個衝動的模樣,他根本不相信,那?日往乾清宮告禦狀,還能真告出個罪名出來!
“敏妃喪未滿百日,誠郡王胤祉,並不請上旨,即行剃頭,殊屬無禮。著收禁宗人府嚴加議罪。辦理王府事?務官、王府長史等不行規諫,甚可?惡。將?伊等鎖拿,從?重治罪,欽此!”
收禁宗人府?
五個字灌入耳中,胤祉感?覺渾身血液疾速充上腳底,他不信,胤祥一句話,怎能將?他定下罪名!
他向前爬去,一把奪回傳旨太監手中金黃的卷軸,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過去。
剃頭,是了,那?夜他被侍妾灌多了酒,剃去了鬢角青絨絨的發?茬。
他喉頭迸發?出一聲苦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鬢角,蚊訥似的哼出一句,“兒臣……兒臣接旨。”
第100章 消息
有?了萬歲爺的旨意在?跟前, 胤祉的處罰決定很快就從宗人府裡?傳出來?了。
康熙對這個兒子總是不大放在?心?上,就連榮妃,這幾年也極少召喚伺寢。胤祉事發後, 有?人看見榮妃在?初春的寒夜裡?, 親自上乾清宮來?,在?明窗下跪了一夜。
可萬歲爺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 第二?日早朝上, 當場宣布:“剝奪胤祉郡王爵位, 降為貝勒,三阿哥府上自長史以下官員也要跟著受懲罰,有?的被謫降, 有?的被貶黜,視所犯過錯決定。”
不過榮妃的懇求大概還是起到了些許效果, 胤祉依然能主持修《明史》, 南巡的隨同阿哥也沒換人。
當夜,胤祉拖著憔悴的步伐,從宗人府的大門中走出來?,身上衣衫又臟又破, 再看不出它華貴的原貌,腿上被胤祥踢過的那一腳也在?隱隱作?痛, 走路都?不大利索。
小侍從看見他身影,連忙自馬車車轅上跳下, 殷切地上來?扶住, “三爺,瞧您這手涼的, 快上車暖暖!哎呦呦,您可吃大苦頭了!”
“是誰叫你來?接我的?”坐上車, 胤祉斜覷了小侍從一眼?,伸手摸了把?臉上雪珠化成的水,“三福晉?”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疑問很好笑,他悶哼一聲,喃喃道:“不對,肯定不會?是她。”
小侍從臉上露出一個尷尬的笑,“您接了聖旨後,三福晉就收拾東西回娘家?去?了,今兒派奴才來?宗人府的,是高士奇高大人。”
胤祉眼?色一動。
高士奇曾是明珠門生,去?年還在?朝中亮明了自己大阿哥黨的身份。如今胤禔是再沒有?奪嫡的可能了,明珠也跟著銷聲匿跡下去?,這高士奇想另靠牆頭,也不算奇怪。
“高大人眼?下在?哪兒?”他掀開簾子問。
小侍從說:“高大人說就知道您要見他,他現在?就在?蒙養齋館內等您呢。”
他說好,自己也不願回三阿哥府更衣,想到那剛掛上去?的“誠郡王府”牌匾又被生生撤了下去?,心?中少不得泛起苦海。
高士奇果然等在?齋館中,穿了一身顏色烏沉的披風兜帽,將自己身影麵容遮得嚴嚴實實。
他踩著寥落的燈火走進去?,涼聲道:“高大人這般不敢以真麵目示人,看來?跟我相見,很叫您覺得不適啊。”
高士奇不欲跟他逞口頭之?快,虛虛地躬身作?揖道:“臣想與三爺您結盟的心?很誠,外頭人都?認為臣還是大阿哥黨,實則臣卻可以同三爺暗度陳倉,這樣對您也是百利而無一害,不是麼?”
胤祉沒說話,他對高士奇的投誠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實際上,大阿哥倒台後,他確實有?將胤禔一黨勢力納入麾下的想法,但是這樣主動找上門來?的,他卻很抱有?半信半疑的態度。
“請高大人稍候片刻,”胤祉朝他頷首,伸開雙臂展示了身上的襤褸,“我去?侍妾房中換件衣裳再來?。”
高士奇說好,他帶著重重揣測回到後院,再回到齋館中來?時,卻看見高士奇身邊站了個人。
“我早該想到的,”胤祉低頭理了理箭袖,“整個蒙養齋館隻有?你,能八麵玲瓏到請的動高大人大駕光臨。”
孟光祖咧著嘴哈哈一笑,“三爺抬舉我了,奴才能進蒙養齋館混上個一官半職,多有?賴於您的提攜,您今兒落難,奴才當然要儘心?儘力,為三爺分憂。”
夜色深沉,蒙養齋館的明間裡?燈光昏黃,在?牆上投射出三團清晰的人影,漸漸暈做一團。
胤祉苦笑,“既然高大人親自登門,我也不藏著掖著了,人人都?說我皇三子,養著文人清客吟風弄月,可目睹了大哥種種,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來?!”
當日在?江南籌措賑災款項的回憶衝入腦海,連聲調都?高了起來?,“我就是要爭,都?是人,有?什麼比不得,憑什麼老二?他生來?就能做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們兄弟卻隻能為俯首在?下的奴才?我隻是想憑自己的本事,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高士奇歎了口氣,何曾相似啊!從十年前他在?明珠府上頭一次見到那個不願服輸的大阿哥開始,到現在?眼?前這個野心?勃勃的三阿哥,帝王之?路就是如此,是一條充滿了覬覦,充滿了不甘的道路。
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答應了孟光祖的請求——這不僅僅是被他送到府中的兩箱黃金所驅使,為官這麼多年,他高相爺早對這些金錢敬謝不敏了。讓他點頭投入三阿哥麾下的就是這團不甘的怒火,這團在?那拉氏眼?中,在?胤禔眼?中熊熊燃燒過的怒火。
“既如此,臣就為您理一理王道一途,”高士奇抿了口茶道,“想讓萬歲爺將大權交在?您手上,歸根結底便在?於馭人,而要馭人,便得以文武之?道攻心?,您如今掌了《明史》修撰工程,固然是一樁大事,但隻在?文上用力,便如瘸了一條腿,是走不遠的。”
他長歎一口氣,“先前我也是這麼勸大阿哥的,他的長處在?於武。”
胤祉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您得想辦法取得兵權,如果明麵上得不到,就從暗中使力,”高士奇睜大了眸子,“入了軍中,往後的路子就寬了,不再是個隻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權,能領兵打仗,才是底氣兒,臣說句不好聽的,曆來?奪嫡,誰也不是單靠陰謀詭計就成事的。”
胤祉牽唇哼笑,“看來?在?高相爺眼?中,我到底還是個陰謀詭計之?徒。”
高士奇淡淡搖頭,道了句,“臣並無此意。”
孟光祖揮著手打圓場,“高相爺必然是嘴瓢了,若說使用陰謀詭計,誰能比得上延禧宮那位呢!”
見兩人都?沒反駁,他搓了搓手,接著說:“奴才覺得啊,咱們蒙養齋館除了文人,還要養一批死士,能為三爺最後關頭出力氣的,奴才還在?全?國各省聯絡活動,倒是可以疏通不少朝中後起之?秀,不如四川巡撫年羹堯、江西巡撫佟國勷之?流,地方上能有?更多的人支持咱們三爺,那可不比孤零零在?毓慶宮裡?討好萬歲爺的皇太子去?強多啦?”
“明相呢?”胤祉不置可否地將目光轉向?高士奇,“他手上還有?些軍功大臣的關係,倘若能有?助力,我必不會?薄待。”
高士奇頓了下,“明相許是沒想法了,那拉氏事發後,他大約是害怕那拉氏供出什麼話來?,那些大逆不道之?語,可能會?牽連他九族,是以整日在?庭院中擺弄閒花野草,連帶他家?的大公子一起,不願再入這趟奪嫡的渾水。”
胤祉不陰不陽地抬手一拱,“還請高相爺替我遞上名帖,再試一回。”
話說到這兒,高士奇隻能應下來?。那廂孟光祖腦瓜子一轉,倒想起了一個人來?。
“明相爺家?裡?是不是有?個叫揆敘的二?爺?”孟光祖嘬著牙花子問。
“是,如今在?粘杆處任統領,已?是一等侍衛了。”胤祉對宮中的世家?子弟都?很門兒清。
“我先前在?江南走動,倒是聽說過一樁往事。”孟光祖冷笑一聲,“納蘭二?爺曾與太子妃一同求學,對尚是石家?二?姑娘的太子妃十分傾慕,日日帶著禮物送上門去?,整個杭州城都?知道,還以為這兩人回了京城,自然是要比翼雙飛的。”
胤祉挑高了一側眉頭,“我那太子妃嫂嫂和揆敘竟還有?這段淵源?”
孟光祖說是,“咱們是否可以做些文章,將揆敘攏過來?,那粘杆處的一乾精兵,豈不是也能為三爺所用?”
這番話說得高士奇也連連點頭,胤祉想了想,此事便交由孟光祖去?辦。
當前最要緊的,聖駕南巡就在?四月,先前萬歲爺已?在?朝堂上宣布由他陪同下江南,就算被削成了貝勒,萬歲爺也沒改口南巡更為他人,這是個好機會?。胤祉決定,從現在?起到四月,絕不惹一絲是非。
——
三月底連下了兩三日春雨,待放了晴,天氣立刻便暖了起來?,滿宮的枯木枝頭重新染上鮮嫩的柔綠色,宮牆柳上飛來?一對黃鸝鳥兒,站在?黃琉璃頂上幫對方梳理身上的羽毛。
天光正好,溫風如酒,是正中午的時光,胤礽從文華殿講經回來?,推開前星門一看,就看見石小詩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偏襟袍子,除了高高挺起的腹部,身段還是那麼婀娜窈窕,她雙手扶腰,站在?廊下看淡月疏星兩個小丫頭打樹上的新蟲,頰如花光,比窗內炕桌上那盆芍藥還鮮妍明媚。
“就快足月了,你也小心?些,”胤礽走過去?攬住石小詩的腰,“今日太醫來?診過平安脈了麼?”
“來?過了,”石小詩撇了撇嘴,衝二?大爺做了個鬼臉,“有?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胤礽臉色大變,“什麼壞消息,太醫診出什麼來?了?你可有?哪裡?不舒服麼?”
石小詩逗他逗得很開心?,戲謔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默認你選壞消息了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太醫說……有?個女孩兒。”
胤礽鬆了口氣來?,“我當是什麼!這一個女孩兒,往後就是我捧在?手心?的大清長公主,至於皇太孫嘛,咱們再努力便是了,你可千萬不要為此難過。”
石小詩噗嗤一笑,“那我就說好消息了。”
胤礽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
“除了有?個女孩兒,還有?個男孩兒。”她盯著胤礽還沒反應過來?的麵容,“太醫還說了,肚子這麼大,是因為懷了兩個……咱們要有?對龍鳳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