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哪知她這麼坦坦蕩蕩, 甚至衝他咧嘴一笑,擺出了一種說書人娓娓道來的架勢:“是這麼回事, 我?在江南長大您是知道的, 那會就認識納蘭二爺了,他有心是真,沒事就提溜點東西上我?家門口磨蹭,但?我?對他卻沒半點想法?, 從前隻當他是我?哥子?同窗,後來長大進京了, 額涅問起來,我?還明言拒了兩三回……”

石小詩停下來, 端起茶杯潤潤嗓子?, 前麵那段往事明明白白在她腦海,可分明又?不是她的親身經曆, 隻能跟說故事一樣說出來,可後麵的話該怎麼說, 她還真猶豫了一會,萬一那二大爺感覺自己頭上有點綠,跟她一兩天鬨彆扭還算輕的,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那麼脆弱,太子?妃跟太子?爺離了心,日子?該多不好過呀。

不過觀察了半天神色,她基本可以確定,胤礽必然已?經事先知道她和揆敘曾經認識了,有些事不能瞞,萬一到後麵捅了簍子?,還不如?現在就把話說清楚才?好。

“……然後就是那次宣旨賜婚,我?也不瞞您,他半夜翻我?家牆頭上去,說要帶我?走?,我?可不敢見他,讓春煙傳話拒絕了,您若是不信,儘管問那丫頭。”她喘了口氣?接著?說,“再然後我?入了宮,那會我?是太子?爺,在無逸齋看見他時還嚇了一跳,明明記得他要去科考,怎麼就入宮當上侍衛了。”

胤礽還是神色淡淡地看著?她,石小詩說到揆敘翻牆時他那種捉摸不透的奇怪感覺又?回來了,這回甚至連牙根兒都?有點酸。

他不自然地換了個站姿,半盞茶前允許她擁有屬於自己小心思?的想法?全然被拋在腦後了,心裡隻有一個念想——這事怨不得她,很明顯,是這個叫揆敘的小子?太囂張,旗人家的爺們是個什麼德性,壞點子?多著?呢!他還能不清楚麼?

“……最後一回,那就是在禦花園……”石小詩觀察著?胤礽的臉色,大著?膽兒說下去,“就這麼迎麵碰上了,他問我?過得好不好,我?便說既然進了宮,就好好當差,不該肖想的彆想,然後我?就走?了。”

她朝門口又?努了努嘴,“那會兒春煙也在場,您等會兒,我?這就叫她進來,樁樁件件都?有人證,您儘管問,要是有半句謊話……反正下回咱們還得交換身子?,我?就豁出去了,任您處置,您看成?吧?”

她一臉卑躬屈膝的討好模樣,作勢要往門外挪步,被胤礽伸手攔下。

“既然你沒瞞我?,那我?也說實?話,”胤礽盯著?高幾上鬥大的汝窯花囊,插著?滿滿一囊雪白的八仙花,不敢看石小詩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明珠散朝後找上我?,提起你二人的舊日之誼,讓我?在詹事府給揆敘謀個差事。”

“明相那點小九九,誰還看不出來呐,揆敘要什麼差事,還用請您出麵?”石小詩很不服氣?地搖搖頭,覺得這眼皮果真跳得很對,“不過話說回來,這都?怨我?事後沒及時跟您說,是我?心眼兒太小了,怕您吃味兒,沒想到您這麼局氣?,倒叫我?十?分汗顏。”

到底是身處封建社會,對麵那人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說一點兒都?不擔心胤礽生?氣?那是假的。新時代的女子?能屈能伸,她明白眼下還沒能力為自己搏一片天地,所以該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說兩句軟和話兒,也不失為一個以柔克剛以退為進的好辦法?。

胤礽卻沒動靜,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他想說她說得一點都?不對,他才?沒那麼大度,如?果今兒一天這種奇怪的感覺就是她所謂的“吃味兒”,那麼他現在很吃味兒,非常吃味兒,那個叫納蘭揆敘的混不吝竟然敢跑到禦花園堵著?她問話!這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問他的女人跟他成?婚後過得好不好?

他恨不得立刻就衝出去,叫張三把那個叫納蘭揆敘的小子?暴揍一頓。

但?是他怎麼就突然變成?了一個笨嘴笨舌的人呢?此時胤礽很想臨時抱佛腳,學?一學?汗阿瑪那一身哄妃母們的好本事,可盯著?石小詩眨巴了一下眼,卻沒動靜了。

二大爺這還是生?氣?了?石小詩心裡七上八下,又?朝他比了個大拇指,說:“在我?心中,您就是這個!”

“好了。”胤礽沒繃住,彎了唇角笑出來,“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我?也想請你相信我?——”

他忽然抬起胳膊,月白色的箭袖齊齊整整挽起來,那雙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想將石小詩摟入懷中,卻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僵硬地停在石小詩的肩頭。

石小詩扭頭看看,有點不明白。二大爺這是把自己當大兄弟的意思?麼?

“相信您,什麼?”

胤礽像是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你相信我?,往後必定不會欺騙你、隱瞞你、憎惡你……”

其實?想說的不止這些,但?是對上她那雙清明平和的眼,墨玉一樣的眸色,他又?有點退縮。

這世上從來都?是旁人對他表達愛意的份兒,額涅以薨逝來愛他,汗阿瑪以無數個日夜的陪伴和親身教導來愛他,側室們總想博得他一丁點的憐愛,就連叔姥爺索額圖多少也是愛他的吧?那些小阿哥們對他生?畏,可隻要假以半點好顏色,便能收獲無數敬愛。

大婚前他甚至天經地義地以為,太子?妃必然是要愛著?自己的,他幾乎不需要付出任何感情,便能獲得一份依附於自己的愛戀。

可事情與他料想太不一樣了,輪到他想向麵前的這個女子?訴說心緒時,就連“喜歡”這兩個字眼似乎都?變得非常沉重,竟叫他手足無措。

而石小詩呢,聽到胤礽這短短半句話,說不感動是假的,拍了那麼多感情戲,她能掂量得出來演對手戲的人有多少真情實?感,多少虛情假意。胤礽心很誠,她幾乎能篤定,這樣的半句話他前半生?從未說過,而如?今既然說出口,此後也不會有半點變卻。

“我?……”她默然片刻。

是了,胤礽說不會欺瞞她,可她呢?今日能這麼坦然地說出揆敘這段故事,也是因為心底還藏了個大秘密——她是穿越而來的,這並不是她的世界,她知道他的結局,也會為改變結局而努力,可萬一曆史就是曆史,無法?更改,那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做死在萬仞宮牆下的金絲雀。

“你想說什麼?”胤礽的語調裡隱隱有一絲期待。

實?話並不能說出口,她不想自己被當成?什麼異端。深吸一口氣?,她換上一副嬉皮笑臉,“我?……謝謝您!”

胤礽有些失望,但?她方才?還說他局氣?呢,可不能輕易被看扁,於是擺了擺手,“客氣?什麼,你我?夫妻這麼久了……”

說到此處他又?很慌張,這麼久了,都?還沒行夫妻之實?,他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來,訕訕笑道:“這幾日我?回來得晚,沒吵著?你吧?”

這人還說呢!他再躡手躡腳,怎麼說也是這麼大的個兒,寬大床榻是黃花梨木的,總被他壓上來的動靜弄出吱呀聲響。石小詩鬆懈下來,揉著?眼睛揶揄他:“不吵人,哪有您睡覺時磨牙打?呼嚕的聲音大呀?”

“你胡說!”胤礽瞠目,覺得此女簡直蹬鼻子?上臉,“我?從沒有那樣的壞習慣,值夜太監都?說我?睡覺可安靜可規矩了。”

“是是是。”石小詩笑著?敷衍他,她是真的累了,此刻快到三更,眼皮子?都?要撐不起來了。

借著?柔白的月光,胤礽也看見她眼底下的鬱青色,“明兒再說吧,快休息,你現在就上床上躺著?,我?呢去隔壁洗漱,然後再過來,”他理直氣?壯地又?補充了一句,“今兒也給我?好好聽聽,我?睡覺到底磨不磨牙打?不打?呼嚕。”

他匆匆出了寢宮,在隔壁梢間裡心猿意馬地洗了個囫圇澡。回來的時候隻見石小詩已?經吹滅了桌子?上的料絲燈,隻留了一隻小小的六方宮燈掛在屏風外的盥洗架上。

轉過屏風,寢宮內很幽晦,隻一片月光從半開的窗外濾進來,澄淨如?雪,潔白如?霜,浮了大片在那床綠地織五彩纏枝牡丹漳緞的薄被上,又?有一小片不知從哪偷偷溜進來,打?在她擱在被外的手背,將那一處的肌膚映得通透明亮。

再往床邊走?過去,終於能在一片陰影裡看見她的臉頰輪廓,吹去手中宮燈,終於適應了眼前黑暗,才?能漸漸看清她玲瓏的額頭和下頜,長長的羽睫,菖蒲一樣微微彎曲,隨勻淨的呼吸而顫抖著?。

胤礽站在床邊,就這麼靜靜地瞧著?她。他覺得自己再不受控製了,幾乎是下意識地俯下身,嘴唇尋到那張細膩柔白的臉頰,不敢往嫣紅濕潤的唇瓣上去,隻在有芬芳吐氣?的唇角處,輕輕地貼了一下。

第57章 動心

胤礽是頭?一回乾這麼偷雞摸狗的事, 親自家的太子妃,活像肖想旁人家的大姑娘似的,不過?一轉念, 這世上除了他阿瑪的宮眷們, 有哪個女子是他想要卻無法得到呢,也?隻有天上的神妃仙子, 才能擁有他這樣小心翼翼的對待了。

他雙眼微閉, 渾身的感官都聚集在嘴唇觸及之處, 那裡微熱而溫軟,帶著?點淡淡的清香,這不是擦臉油的氣?味, 像是打肌膚裡透出?來、呼吸裡散發出?來的,叫人著?迷的好?聞。

但他也?不敢貼太久, 兩三個鼻息的功夫, 胤礽慢慢地?將嘴唇往上抬,哪知倏忽之間她卻將臉轉過?,一點觸感不一樣的柔軟湊上來,往上一撅嘴, 幾乎是用在他唇上印一個章一樣的力度,毫不客氣?地?“吧唧”親了一口。

胤礽嚇了一大跳, 瞪大眼睛道:“你做什麼?”

他想直起身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衣襟已經被石小詩牢牢抓住, 動彈不得, 渾身力量全?靠撐在她枕邊的那隻手頂著?,但此刻連胳膊都開?始發軟打顫了, 他想自己現在一定滿臉漲紅,十分狼狽。

低頭?看看, 始作俑者卻像隻可惡的貓咪,眯起眼抿著?嘴,似乎正意猶未儘地?回味他嘴唇的滋味。

“你不就是想親我嘛,”她笑出?了很狡黠的的模樣,雙眼彎彎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現在可還滿意麼?”

這事兒哪能說滿不滿意!胤礽慌裡慌張,垂下眼道:“你……你裝睡!”

“拿出?證據來呀。”石小詩朝他一挑眉頭?,鬆開?了救助他衣領的爪子,好?心腸地?放他歸位。

胤礽當然沒證據。但重?新直起腰板坐好?,他感覺腦中快成一團漿糊了,那個吻叫他渾身酥酥麻麻的,本能地?有一種將她摟入懷中糾纏融會?、纏綿悱惻的衝動。

他的太子妃穿了妝花紗明衣,有寬闊的袖子,袖口一團柔紗輕輕地?搭在他摁在床榻的手背上,那一點點的癢,幾乎為他內心的衝動找到了一個宣泄而出?的口子。捏緊了拳頭?,要不今晚就把那事兒給?辦了吧,卻見她一個驢打滾兒,裹著?被子就滾到拔步床最深處去了。

“快睡吧。”石小詩撩起被角蓋住頭?,聲音嗡嗡的,“真困了,不逗你玩了。”

夜涼如水,胤礽鬆了口氣?,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又回到了原地?,規規矩矩在外側床沿子上躺好?,仿佛中間有道無形的屏障似的,不往她那半邊逾越一分一寸。

這不是他們頭?一回同床共枕,可是身邊的人卻在一步步升級。他在心裡默默想著?,一開?始是陌生的太子妃,後?來是有共度換身經曆的石小詩,到此刻是他不敢輕易觸碰打擾的心上人,是啊,他不得不承認,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了他的心上人了。

石小詩呢,蒙在被中的臉頰此刻滾燙得要命。她偷偷掀開?一個縫兒給?自己透氣?,又拿微涼的手指去降溫。

一時興起逗了逗二大爺,可這卻是她正兒八經的初吻,好?像應該解釋解釋,可是想了半天,又退縮了。二大爺這麼聰明剔透的人,有些話說得太直白倒像畫蛇添足,再說方才是他先主動親她的,出?於?禮尚往來的禮貌,她回吻一個,有什麼錯麼!

可能是真的對胤礽有點感情了,畢竟成天麵對著?這張公子世無雙的臉,襯得旁人都跟歪瓜裂棗似的,很難不叫人垂涎欲滴、蠢蠢欲動啊。

石小詩狠勁擰了把自己的臉頰,想什麼呢,被一時美色衝昏頭?腦,真是叫她嫌棄自個兒!

好?女人誌在四方,自己的宏圖大業是首先改變悲催命運,其次踏遍大好?山河,什麼情啊愛啊隻是捆住她手腳的枷鎖,二大爺想光憑這張臉蛋就迷倒她,想得美,她石小詩同誌見過?的帥哥多了去啦,二大爺如果對她用心不專,如果轉眼就愛上了旁人,如果不可避免被廢,她絕對會?無情無義地?拋下他獨自離開?這座深宮的!

等這天來臨時,她真的會?……這麼做麼?

心上有兩個小人在打架,她就在這團迷糊中慢慢沉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胤礽早就上朝了,春煙笑嘻嘻揣著?手進來說:“主子爺心疼您呢,早起就直接去隔壁梳洗了,還囑咐我們,說您昨兒累了,特?意讓我們去延禧宮告了假,讓您好?好?補一覺。”

石小詩從榻上爬下來,扭了扭肩頸,一臉鬱悶地?去看桌案上堆得跟小山似的冊本。胤礽雖然替她請了假,但後?麵事情還真不少。

九月中裡先橫插進一樁事,溫僖貴妃薨了這麼久,如今還停靈在吉安所裡,十阿哥昨兒親自上書,要為他額涅扶入妃園陵寢,康老爹看他一片孝心,當即允了。雖說這事不必她親自出?麵,有內務府打點一切,但十阿哥特?意往毓慶宮裡跑了一趟,說自己不相信惠妃母,央求太子妃去永壽宮收拾他額涅的遺物,石小詩無奈,隻能應允了下來。

然後?是十月十三日的頒金節,這一天最重?要的關頭?就是跟二大爺換身,以及換身後?的一係列售後?服務工作。

選秀在頒金節後?的第三天,說是皇太後?主持,可乾活的出?力的還是掛了協理?名頭?的太子妃,好?在這樁大麻煩可以撂挑子。到那時換身已成,她大可以看二大爺怎麼給?自己的弟弟們選媳婦兒,隻要東宮不添人口,她很樂意做一個吃瓜群眾。

諸事當前,太子夫婦對那夜的曖昧心有默契地?避之不談,選擇繼續相敬如賓地?處著?,但大概是難得的開?誠布公和親吻讓人的心境都變得愉悅開?闊許多,石小詩手頭?的事情雖然繁雜,處理?起來卻很順利。

九月的最後?一天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溫僖貴妃的棺槨順順利利地?從吉安所抬入景陵的妃園寢,石小詩不必跟著?同去,但她心裡記著?十阿哥的囑托,一早兒從延禧宮出?來,還是帶上秋筠和於?嬤嬤,拐進了往永壽宮的宮道裡。

小太監恭恭謹謹把鑰匙交給?秋筠,塵封了快一年的朱門大開?,漫天的冷清湧出?來。

這是石小詩第二次踏入永壽宮,頭?一回來時她還隻是石家的二姑娘,這次心態卻很不同了。邁進並?蒂蓮花的門檻兒,一陣涼風就毫不客氣?地?鑽過?來,長久無人居住的宮苑,就算宮女太監們時時打掃,也?缺了人氣?,院裡的雕梁畫棟都是冰冷的,去歲那個冬日好?像被封存在了這方天地?中,外頭?的熱鬨和剛剛過?去的炎夏,從未眷顧過?這地?。

“主子,披上吧,仔細凍著?。”秋筠很體人意兒地?將手中鬥篷蓋在石小詩肩頭?。

石小詩仔細穿好?,叮囑她和於?嬤嬤:“這裡陰冷,咱們手上動作快些。”

秋筠點點頭?,卻看於?嬤嬤神色不虞。在宮裡待過?的老人家有她們的講究,這種死過?人的宮室是大大的不吉利,十阿哥是登門相求了,但太子妃可以派宮人來辦,完全?不用親自過?來啊,萬一現在肚子裡已經有了小小阿哥,這樣的塵味兒對身體可是百害而無一利。

石小詩早看出?了她的擔心,笑著?擺手說不礙事,然後?掀起門簾踏進明堂。屋內一應陳設還維持著?鈕祜祿氏在世時的模樣,天光透過?窗戶紙,無數塵點在空中亂舞,她走到炕幾邊伸手一摸,指間儘是灰塵,可見灑掃宮人也?沒多用心。

到底人走茶涼,這樣的不用心,似乎也?成了溫僖貴妃這段人生的注腳。

長歎口氣?,她開?始分工,“嬤嬤收拾前頭?正殿,我和秋筠上後?麵寢宮看看去。”

寢宮裡的帳幔是鮮豔的花樣兒,浮雕卷雲紋上嵌著?灰,但垂下來的帳麵卻是簇新而潔淨的。床榻上空空蕩蕩,大概褥子和枕頭?已經被悉數抬走,燒成灰了。

秋筠呆呆望了一陣,有點傷感,向?石小詩道:“昔日那麼光彩奪目的一個人,就是在這張床榻上沒聲沒息的走了,主子您知道麼,溫僖貴妃是在夢裡沒的,值夜的宮女第二天一早才發現,當時身子都已經涼透了。”

這樣重?的情緒很少在素來穩重?冷靜的秋筠臉上出?現,石小詩安慰她道:“紫禁城前朝就有了,你想想,這幾百年裡死了多少人啊,咱們可犯不著?傷感。”

秋筠愁著?眉說也?是,“終有一日,我也?會?在這深宮裡咽氣?的。”

石小詩拍一下她胳膊,“沒這個道理?,宮女子滿二十五就能放出?宮了,你放心吧,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尋個好?去處,再把你風風光光地?送出?去。”

秋筠不好?意思地?笑了,扭過?身去收拾拔步床內的鑲的櫃子,口中念念有詞,“翡翠靈芝式如意一件、匏製蒜頭?瓶一件、白色透明玻璃水丞一件。”

石小詩拿著?冊本站在外頭?點頭?,“都記下來了,造辦處說那床下麵還有個內嵌的小抽屜,彆漏了。”

秋筠打眼兒一找,還真有個極隱蔽的小抽屜,看來這是床主人專門用來藏體己物之處,她小心抽開?來細細翻看,“有一卷仿董其昌的書軸,應是萬歲爺賞賜給?娘娘的,還有一張字條……”

一瞬間她神色大變,忙將那薄薄一張紙遞到石小詩眼底,“您看看,這是……”

主仆兩人交換了一個充滿疑慮而擔憂的眼神,發黃的草紙展開?了儘收眼底,是八個極潦草的大字——“汝施惡行,必得惡終”。

第58章 就熟

“這事先瞞著十阿哥……不, 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起,哪怕是於嬤嬤。她年歲大了,沒得讓她擔心。”石小詩擰緊了眉頭, 朝外看了眼, 確定?於嬤嬤沒發?現她們倆的?異常,才將紙條折好收進袖籠。

“是。”秋筠細聲應下, 喘兩口氣, 才恢複了從?前的?理智。

她自忖比太?子妃和春煙丫頭年長幾歲, 是康熙二十五年被石家跟著大姑娘小月一同送進來參選的?,結果大姑娘被撂牌子賜花兒,自個兒卻被留下當了女使。這小十年宮闈生涯不是白乾的?, 嬪妃之間勾心鬥角互相?算計冷眼瞧過許多,想來這張字條也不過是一樣。

隻是往深裡想想, 倘若這張條子是引發?溫僖貴妃暴斃的?真相?, 那?太?子妃豈不是懷揣好大一個秘密,萬一這個秘密再走漏出去,東宮可不就?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麼!

所以?太?子妃讓不告訴旁人是很正確的?決定?,秋筠對自家主子的?崇拜又更?深了一點。

人不可貌相?, 二姑娘看上去不過是閨中嬌養的?大小姐,但從?進了毓慶宮就?開始看賬本管內務, 協理六宮事務又辦得有模有樣,同惠妃的?交鋒有來有回, 宮中眾人無不交口稱讚。碰上今兒這樁怪事, 小小年紀也一點不害怕,反而很鎮定?地立時下了決斷。

收斂起臉上神色, 秋筠決定?將手上的?活乾得更?麻利些?,等天色一擦黑, 這處無人的?荒廢宮室太?嚇人,溫僖貴妃之死又疑點重重,萬一如於嬤嬤所說,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冒出來,衝撞了主子的?玉體,豈不是要壞菜!

一切清點結束,貴妃的?遺物用板車裝了,拉往內務府封存。出來的?時候,暮色四合,最後一點餘暉從?黃琉璃頂上滑下去,隻剩一點青灰的?月光,將無人的?宮室襯得藍陰陰的?。

她們站在永壽宮外,將一大串鑰匙還給?了小太?監,然?後看著朱門轟然?闔上。

三人滿懷愁緒的?慨歎,這一處宮苑荒了,但也不會荒上許久,大選就?在眼前,會有新鮮的?女子湧入六宮,會有低等宮嬪們擢升為主位,永壽宮的?彩燈會重新點起,希望它的?主人,會有一個比溫僖貴妃更?幸福的?結局。

回到毓慶宮,胤礽倒是一派和風霽月地迎上來,“今日過得不大好嗎?”

石小詩懷疑他簡直在她身上安了監控,怎麼知道她在永壽宮遇上不順,但她自從?那?一吻後,偏不愛順著他的?話頭說。

“特彆好,好得很。”她斜眼撇他,沒什麼好氣,“您心情不錯啊。”

“胤禩今天上詹事府來,同我細說了說火器營。”胤礽彎唇一笑,又湊在她耳邊問,“今天怎麼跟吃了火藥似的?,這不是……還沒到你來月事的?日子麼?”

石小詩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她低頭一笑,心情好了不少,低頭去幫他解衣襟上的?扣子,一種老夫老妻的?熟稔模樣。

但那?衣裳是新的?,盤扣很緊,並不好解開。她雙眼盯著手上動作?,要跟那?小小的?鎏金玩意兒一決高下,急得擰眉愁眼時,一雙勻稱的?長手覆上來,三兩下解決了她的?難題。

下巴抵在她額心,鼻中盈滿了她淺淡的?發?香。小兩把頭有點散亂,沉重地歪在他心口,胤礽能感到她有一絲低落,扭頭遣散了侍立在隔斷外的?下人,好氣兒問她:“到底怎麼了?”

石小詩歎口氣,從?袖中抽出了那?張字條,“在永壽宮溫僖娘娘的?床榻暗格裡發?現的?。”

燭火跳動,燈芯有點跑偏了,他將字條湊到光亮處細看,又翻來覆去地辨認字跡,“汝施惡行,必得惡終……意思能明白,隻是寫得太?潦草了,我看不出是誰的?手筆。”

“溫僖娘娘生前同誰有過節麼?”她眉心緊蹙。

胤礽伸手給?她撫了撫,“我不大過問這些?事情……但你若有心一查究竟,倒可以?上內務府的?檔案房裡找一找。”

石小詩點點頭,反正他們換身在即,此?事她自個兒不聲不響就?能辦妥。隻是這字條兒放在他們手上,反倒像個沉甸甸的?定?時炸彈,不能撕碎丟了,也不能放在燈燭上燒掉,萬一哪天此?事被翻出來,還能用作?證據。

胤礽擁著她,猛嗅一口縈繞過來的?香氣,才丟開手往他的?書案後麵?找了個看起來很不打眼的?漆盒。證據被安安穩穩放在盒底,小銅鎖哢噠落下,鑰匙則收進了胤礽隨身的?荷包裡。

那?荷包是佛頭青色的?,半舊不新的?素緞,角上的?磨損已挺嚴重了。

他今晚這般溫存地幫她解決煩惱,石小詩倒很想尋個機會報答一下,於是拈了拈荷包問,“你生辰是什麼時候?我給?你的?荷包補一補繡個花吧。”

胤礽卻沒有她意料中的?開心,神色淡淡地說:“五月初三日,就?在你我大婚前的?五天,但我……除非汗阿瑪提及,我並不會過生辰。這個荷包也是我額涅懷我時做的?活計,這麼多年了,從?前我很少佩戴,最近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從?箱子裡翻了出來。”

是啊,那?是他額涅薨逝的?日子。石小詩明白過來,這是觸及他傷心事了,有點尷尬,“要不……我給?您做個新的?吧,您喜歡什麼顏色?”

胤礽臉色比方?才看上去開心了許多,他想了想,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那?夜月光打在她柔白臉頰上的?顏色,還有她淺白的?妝花紗明衣,“荼白的?吧……”眼波流轉,又補充了一句,“滿人尚白,等頒金節到了,宮裡連花燈都要用白緞子的?,雖還沒到深冬時節,但遠遠看上去,就?和落雪了似的?,你一定?會覺得很好看。”

結果真到了頒金節哪天,天氣卻猛地冷下來。不用紮雪白燈花,路上都已結起厚厚的?寒霜。

宴席設在晚膳時分,夾道裡的?風大,吹得人鬢邊生疼。春煙將一件杏色纏枝紋狐狸毛的?鬥篷給?她披在肩上,又從?疏星手裡接過銅手爐,塞進石小詩懷裡,“路上冷,主子彆凍了手。”

“安心吧。”她拍了拍春煙的?肩頭,心想待會你見到的?主子,可未必是我了。

胤礽已經穿戴得當,從?前星門裡走出來,一如初見的?公子世無雙,但他沒穿牙白便服,而是一襲杏黃色的?吉服袍,五爪正龍的?補子繡在胸前,宮燈在他身上打下一條輝煌的?光帶,讓人覺得晃眼,不敢直視。

“怎麼穿得這樣正式?”他們攜著手,微微錯身往乾清宮方?向走,石小詩問他。

“頒金節在這宮裡啊,是僅次於春節和萬壽節的?重要節日,我平日裡不愛穿得這麼耀武揚威的?,但是今日就?不同了,”他轉過臉,悄聲說,“萬一換身回來,你要麵?對什麼棘手的?事,這身行頭也能鎮住場子啊。”

她啞然?失笑,“能有什麼棘手的?事,我扮您的?時候,可沒下不來的?台過呢,您還是擔心自個兒吧。”

天擦黑了,一路上有高高掛起的?燈籠閃爍。這是石小詩頭回在宮中過冬,紫禁城就?是這點好,四季分明,各時有各時的?景,而這將雪未雪的?冬天被燈火裝點成了玲瓏剔透的?新世界,竟比夏秋更?有情致。

“戌時,交泰殿後的?波平月上亭。”先前已經再三確認,但臨分彆前,胤礽和石小詩還在忍不住又對了回時辰地點。

揣著一顆砰砰直跳的?心往交泰殿上去了。頭一次換身是意外,這一次卻有預告,說不緊張那?肯定?是假的?,至少上回她用起胤礽的?身體來毫無芥蒂,這一回,那?點窗戶紙被捅破的?差不多了,她簡直不敢想象往後一段時日該如何解決洗澡和大小號問題。

過節吃席這種事,頭一回新鮮,見什麼都想多嘗幾口,第二回 熟稔,該吃就?吃該說話就?說話就?不會跌份兒,那?麼到了第三回,隻會讓人覺得昏昏欲睡渴望早點回宮。

麵?前長桌上擺著一品羊肉燉冬瓜、一品燴野雞丸子、一碟子鹵蝦茄子,還有一碗燕窩三鮮湯。經過上回千秋節皇太?後的?不滿,禦膳房如今改進了不少,飯菜不再油膩膩食之無味,但也絕對談不上清香可口。

今天她主動回稟,想跟妯娌們多親近親近,於是逃脫了四妃的?眼刀子,僥幸跟阿哥福晉坐在一處。身邊的?三福晉董鄂氏吃得很起勁,拿銀湯匙一勺一勺的?舀湯喝,還拿胳膊肘搗她,“吃啊,發?愣做什麼,這燕窩可是好東西,美容養顏呢。”

對麵?的?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一臉冷笑,石小詩食不下咽地夾了塊茄子放到嘴裡細嚼慢咽。戌時就?快到了,她滿腦子都在想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小亭子裡,方?才借口要去洗手,偏偏三福晉很熱絡地表示要同她一起,最好用的?借口用完了,她總不能上演吃壞肚子了吧?

有個麵?生的?小宮女靠過來,朝她道:“太?子妃,毓慶宮的?張三張諳達說,太?子爺好像飲多了酒,有些?不舒服,在外頭吹冷風,請您移步去趟梅塢。”

這個借口來得很及時,就?是沒那?麼巧妙,因為周圍一大群福晉側福晉都一臉豔羨地看著她,“太?子爺和太?子妃好恩愛啊,多飲兩杯酒,還要太?子妃親自照顧。”

石小詩含笑擺擺手,抱上鬥篷提溜著袍角溜出正殿。到了波平月上亭一看,張三守在台階下,淡淡酒氣飄過來,亭中的?太?子爺臉頰微紅,卻還腰板筆直地負手站著,杏黃的?吉服上一絲皺褶也無。

“原來不是借口,您是真喝多了啊。”石小詩摸了摸心口,快步走過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還記得咱們的?大事麼?”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轉過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心滾燙得厲害,“我這不是來了麼,彆晃,頭暈。”

第59章 纏綿

看胤礽難受得厲害, 石小詩忙將他扶到了亭中石凳上坐下,他倒是很自然地拉著她並肩坐好,隻是大概是實在昏沉恍惚, 乾脆歪過頭, 往另一邊的石柱上尋了個地方靠住,雙目微闔, 呼吸急促。

天涼颼颼的, 亭子建在水邊, 連石柱上凝結了一層霜露,石小詩五味雜陳地拿著手帕給他墊在腦袋後麵,卻看見他雙眼微微掀開一條縫, 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要不……我在你肩頭靠一靠吧。”他摘下吉服冠,舔了下嘴唇, 唇角控製不住地勾起一點壞笑, 下一步打算昭然若揭。

石小詩偏頭一看,張三很識趣地跑到外頭廊子下了,這一處隻剩下一池水波蕩漾和天上灰蒙蒙的月光。

反正上回也親過,就是沒親出什麼滋味來。老實說她心裡還暗搓搓的回味了幾次, 在午夜身邊那人睡得呼吸勻停的時候,在延禧宮聽著惠妃發表演講的時候, 在獨自對著毓慶宮頂上一方藍天的時候。隻是後來不是沒找過機會?,但有些事兒吧就像近鄉情?怯, 當兩個人都想著怎麼再進一步, 卻總是縮回悄悄伸出去的試探的手。

“來吧。”她很大度地攬著他肩頭,順便輕柔地將那個圓滾滾的腦袋按在頸窩。他今日熏了雪中春信香, 很有清雅的文人氣質,她還沒來得及多聞幾口, 就感到他窄而有力的身腰扭了扭,聲音很小地從她耳邊傳過來:“快到時候了。”

“嗯,我做好心理準備了。”她很鎮定深吸一口氣,卻感到二大爺的腦袋往上一抬,與那夜同樣的溫軟和潮濕遞過來。

兩人的鼻吸都同樣都滯了一滯,她帶著芬芳的唇瓣沒怎麼抵擋,就好心地接受了他生澀的侵略,接吻這事兒不講章法,隻講感情?,最堅硬的牙齒與最柔軟的唇舌碰撞,喃喃的低語和塘中的水波共沉,石小詩拍了那麼多年的戲,卻是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悱惻,什麼叫纏綿。

彼此都是閉著雙眼,自然看不到周遭熟悉的紅光白?光閃過,她隻覺得她的臉一定紅透了,要不她的呼吸怎麼會?比他的還要熾熱呢?

“我……好暈……”石小詩掙紮著離開他製造的溫柔旋渦。

她的聲音變成了熟悉的低沉男聲,心下明白?方才已經換過身了,隻好伸手扶住混沌的腦殼。

剛才還吻得迷亂的二大爺此刻卻整個人都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後緩緩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喝多酒的,今兒有幾位宗室和章京在場,他們各家都有閨女要參選,知道太子妃主辦此事,便一直向?我敬酒……我試著拒絕了,可有幾位真的不鬆口,隻怪我平日不飲酒,不勝酒力,才喝成了這幅樣子……”

“嗯……”石小詩敷衍一句,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都喝成這樣了,親也親了,她現在隻想回複神智啊!

“我讓張三去給你弄碗醒酒茶來。”胤礽這個鐵直男終於反應過來了,伸脖子望,隻可惜這位從來不掉鏈子的得力助手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廊下空無一人。

他握了握石小詩的手,剛說了句“你在這裡坐一會?,我去叫人”,就聽見背後急匆匆的腳步聲。張三跑進亭中,神色很焦急,先看了迷迷瞪瞪的石小詩一眼,又覷向?胤礽,“太子妃……”

“是我。”胤礽立刻說,“剛換完,去給她準備醒酒茶。”

張三卻搖頭,“三阿哥正在滿乾清宮地找太子爺,要給您引薦一位姓孟的山東官員……再不讓太子妃過去,隻怕他就要找到這裡來了!”

“可……”胤礽低頭瞅瞅石小詩,又朝宮殿方向?望一眼。

“我……我沒事。”石小詩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石凳上跳起來,站直了身子,“爺們兒不就是多喝了兩杯麼,什麼三大爺帶來的孟大人,儘管放馬過來吧!”

胤礽目瞪口呆:“你確定能應付過去?”

石小詩想了想,不確定,但火都燒到了眉毛了,還在這磨磨唧唧有個什麼用呢。對著水麵把吉服冠戴正,又撣了撣衣裳,順便劈裡啪啦給自己兩個小耳刮子,在胤礽和張三齊齊倒吸涼氣中鎮定自若的走下石階去了。

“她剛剛……打了我的臉?”胤礽機械地扭過頭問?張三。

“奴才什麼都沒看見。”張三垂下眼,表示作為一名?專業的侍從,從不會?看不該看的場景,說不該說的話。

那人呢倒是抬著下頜,駕輕就熟地端出了一副皇太子的矜貴模樣,慢悠悠又有些腳步磕絆地往廊下去。胤礽盯著簷下的開闊地茫然了一會?,囑咐張三:“還愣著乾嘛,現在她就是太子,你得跟上她,護她周全。”

“是。”張三這麼機靈的人也是到此刻才反應過來,一拍腦門兒追上去了。

荷塘的水麵並不能映出倒影,難怪石小詩剛才彎著腰擺弄半天,吉服冠還是歪了寸許。他心頭覺得好笑,但還是硬著頭皮整理好自己杏色的衣袍,理了理身上鬥篷的風帽。

鑲圈兒的狐狸毛戳著他的臉頰,癢癢的,這不是頭一回換身,可是說實話,他此刻覺得很彆?扭,這具身體是屬於他心上人的,他不敢隨意亂摸亂動,生怕褻瀆那人的潔淨與清明。

戌時已過,天色黑得透了,踏上廊廡的時候,身後趕上一溜小太監,提著紮了白?緞的宮燈。他看見有個人慢慢從殿門前轉過來,單薄的月白?緞馬褂,腰間?彆?一把鑲寶石匕首,清秀俊朗的眉目被宮燈打得雪亮。

胤礽心下一凜,認出來了,此人他曾在書院裡見過幾回,正是納蘭明珠的次子揆敘。

“太子妃主子。”他似乎很驚訝她一個人在這裡溜達,更驚訝她沒像上回那樣立刻遮去麵龐。

胤礽其實不大明白?揆敘和石小詩之間?的關係進展,他應以什麼樣的態度跟揆敘說話呢?聽上回石小詩所言,明珠說的有一點沒錯,他們之間?似乎是存在著同窗之誼的,但後來進京她又拒絕了他好幾回。總而言之,石小詩對揆敘並沒有什麼怨恨和冷漠,略微客氣點兒,似乎也說得過去。

於是他猶豫了一會?,微微笑道:“這樣的冷天在外頭巡邏,揆二爺著實辛苦。”

揆敘本垂著頭不敢抬眼,聽了這句倒有些意外,揆二爺——這是什麼新?奇稱呼?石小詩從前可都是喚他納蘭二爺的呀,難不成是認錯人了?

小心翼翼掀眼簾一瞧,沒認錯,就是她,化?成灰他也能認出來,靜靜立在那裡,臉頰竟比從前更豐潤了些,更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了。改換了對他的叫法,大概是為了跟過去做個了斷吧。

揆敘心頭一酸,“奴才不辛苦,辦好差是奴才的本分。”他琢磨嘞一下,還是問?了那個問?題,“……方才我看見太子爺腳步匆匆回宴席上去了,您過了好半晌才出來,是不是您二位發生了什麼……”

後麵的小太監大氣兒也不敢出,隻當沒聽見,那揆敘眼底陰霾叢生,大著膽子繼續問?,“您沒與太子爺發生口角吧?我擔心他……傷……”

“與你何乾?”胤礽狠狠怒喝,火冒三丈。一開始還覺得此人是個情?種,那段舊相識時大家都還年少?,沒必要太過苛責,可這人說話實在難聽,蹬鼻子上臉,他和石小詩都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竟還暗藏禍心,妄圖挑撥離間?,行橫刀奪愛之事。

可惡,太可惡了!

揆敘呢,生生嚇了一跳。石小詩這副橫眉怒目的模樣他是從未見過的,這樣冷漠而傲慢的神情?,倒不像他記憶中的那個石小詩,反而與皇太子的眉眼慢慢重疊一處。

這可能就是阿瑪額涅口中那個叫夫妻像的東西吧,納蘭揆敘一腔熱絡慢慢冷卻下去,心思跌倒穀底,張惶地開口道:“對不住……上回在禦花園,您同我說得很清楚了,但我就是想……就是想多見見你……”

胤礽心想自己此刻還能站在這裡沒有甩袖離開,純粹是看在石小詩與他算個朋友的麵子上,這麼一個三等?侍衛的自我剖白?,哪配進他皇太子的清貴耳目?

他心裡很煩悶,臉上卻平靜如一汪死水,“見過了,走吧。”

揆敘卻充耳不聞,“阿瑪總說我,能丟得開準備了那麼多年的科考,怎麼就丟不開一個再不屬於我的人……可我……可我就是丟不開。您知道麼?今夜的巡邏是我特?意換班過來的,我本是想見你一麵,遠遠看見你就行,要不是剛才太子爺那樣醉醺醺的走開,我……奴才絕不會?打擾您的。”

胤礽輕輕歎口氣,他能看清對麵的年輕男子眼中熾熱而慌亂的火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過是沉溺於愛悅罷了,他與他又有什麼區彆?。

揆敘大概在這裡站很久了,風很大,連耳垂都凍得透明而發紅,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發紅的鼻尖,喃喃道:“您看看我……看看我……”

胤礽猛地搖了搖頭,他沒那麼心軟,明顯地察覺到一絲不對。

乾清宮有那麼多圍房耳房,他為何偏偏執意要站在空地,還穿得這麼單薄,口中說是遠遠見一眼就好,可見了還嫌不夠,還要靠近說話,還要圖一份同情?,圖一份可憐。

這樣的惺惺作態他見過太多回了,宮妃們搏君一顧的老手段,如今連擷芳殿裡那幾個側室都演煩了這種戲碼,怎麼今夜性彆?一對調,連他都差點中了揆敘的一肚子壞水呢?

第60章 魏珠

胤礽盯著住眼前瑟瑟發抖的揆敘, 眼神冷厲。

“揆二爺心裡明白,我如今早就是太子妃了,你我之間再沒?有任何可能, 您這樣?委屈自己, 又是何必呢?”終究是考慮到頂著石小詩的那張臉,話留了一分情麵, 但一臉死氣沉沉。

對麵的揆敘愣了一下, 還在做垂死掙紮, “聽說萬歲爺的郭絡羅貴人就是寡婦入宮,想來我阿瑪額涅也不會多說,您若是願意離開皇宮……到時我頭?一個上門提親, 絕不會心懷不滿……”

胤礽氣極反笑,怎麼著?此人不僅攛掇石小詩拋下太子妃之位, 還明目張膽地?暗示對二婚再嫁的不滿和嫌棄, 那可是被皇太子捧在心上的女人,輪到當這麼一個無知小兒來嫌棄?甚至還提了提郭絡羅貴人的寡婦身份,難道當他胤礽是將死之人嗎?

“你這番話若是叫旁人聽見,足可以定死罪、滅九族。”胤礽漫不經心地?把玩鬥篷上的一圈狐狸毛, 雪白的毛鋒從?他雪白的手指間劃過,更叫人心癢。

“他們?都是我的親信, 不會叫東宮和萬歲爺知道的。”揆敘大概這時候才想起?身後一溜兒小太監,解釋道。

胤礽覺得此人單純得近乎可笑了, 明珠是個在胡同裡混大的老琉璃蛋, 納蘭容若是個筆墨場上的才子,怎麼把小兒子揆敘養成了一個傻子。難怪在杭州跟石小詩相?處了這麼久, 都沒?能撥動佳人心弦,這樣?的好機會若是換到他手上, 隻怕早就跟汗阿瑪吹吹耳邊風把石小詩迎進宮了。

隻是這個納蘭揆敘真有這麼愛石小詩麼?他了解的旗人大爺們?,哪個家?裡不養小妾喝花酒,就連納蘭容若也處處風流,又是表妹又是亡妻又是紅顏知己的,除了他皇太子本人有點?奇怪的執拗外,還真沒?聽說誰家?出了這麼一個情根子。

莫非此人想通過石小詩離宮來達到什麼目的麼?是了,揆敘可是明珠的兒子啊,天然而?然的大阿哥黨,這是在想什麼陰謀呢?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揆敘:“你進宮真的隻是為了我?”

揆敘摸了摸鼻子,“還能為什麼呐……”

胤礽擰起?了眉,這般不知死活,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甚至都不需要請萬歲爺出麵,隻要即刻從?詹事府裡發一道皇太子口諭,將這位納蘭公子請出宮去,便可叫此人萬念落空。

但他從?來都不是這麼衝動的人,揆敘在此露出小小的破綻,讓他很好奇明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石小詩的心思他很明了,揆敘也不知他們?二人的換身之事,目前來看,倒不會引起?什麼大麻煩。

胤礽不聲不響地?站在那兒,神色凝重,纖細的手指交叉起?來,慢慢搓捏著狐狸毛。

“您……怎麼不說話呀?”揆敘站直了。

胤礽隻是抬起?沉沉的眼,輕描淡寫地?看他一眼,然後轉身就往交泰殿走去。

他出來太長時間了,再不回去,隻怕皇太後要叫人出來尋太子妃了。

好在坐阿哥福晉這邊就有這個好處,皇太後和四妃們?鞭長莫及,管不上小年?輕的來去。長桌都快走空了,幾個嬪拉著四福晉上梢間玩骰子,大福晉倚在惠妃後麵說悄悄話,隻有三福晉還坐在案,扒拉著兩個新上來的糖燒大肘子,分給他一個,“你今晚都沒?吃什麼,快補補。”

胤礽沒?搭話,但好心地?接受了三福晉的饋贈,肘子太甜膩,他一麵拿筷子挑精瘦的肉絲吃,一麵在心裡想著:揆敘的盤算目前還看不真切,若是把此事告訴石小詩,萬一她顧念那點?少年?情誼,指不定要跟他鬨脾氣。

可瞞著她當真可以嗎?思緒不知怎地?就飄到了明珠請他幫忙的那天,石小詩那麼坦誠,該說的不該說的,如今看來竟毫無保留,他還真麼刻意隱瞞,豈不是辜負了夫妻間這份難得的信任?

狠狠按下筷子,胤礽決定了,得把今夜與納蘭揆敘的一番交談原原本本說給她聽。

——

雲翳深深,大雨將至。

據說深秋時節的雨比雪還要冷。雪或許是乾的,儘管觸之如冰,但隻要人穿得厚,它就沒?法穿透衣服的屏障,但凍雨便不同了,尤其是在京城,連這雨下得都比彆處聲勢更大,比彆處更能刺骨。

魏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從?馬廄的棚子裡抬起?頭?來。

時已近午,但天色很不明朗,這是萬歲爺大閱的日子,營地?建在南苑,他提前了十天,就跟著上駟院的主事過來了,主事負責給萬歲爺乘騎的虞馬清理喂糧,而?他被分派了照料內馬的職責。

所謂內馬,就是十來匹禦用之馬。這些馬雖然不如那匹虞馬驍勇又金貴,但也都經過千挑萬選,個個十足的神氣,當隨行大閱的皇子大臣們?要陪同閱陣時,便會從?中選用一匹,因此主事千叮嚀萬囑咐,照顧好棚子裡的內馬,千萬不能出任何紕漏。

但魏珠不擔心,他和他哥雅頭?在京畿一帶流浪時,便各學了維生的手藝。

他跟著村門口從?喀爾喀蒙古來的孛爾隻斤師傅學了手馴馬伺候馬的好本事。而?雅頭?則很會侍弄那些價值千金卻從?不舍得喝的茶葉,即使用鼻子嗅一嗅,也能分清是龍井還是瓜片,是明前還是雨後。

後來,也算是造化?弄人,一場大火叫他兄弟兩窮得快沒?飯吃了,雅頭?揣上最後一包六安瓜片,心一橫就去淨身場子找了小刀洪,好在他命大,安安穩穩活了下來,還憑著這項本事進了大內,坐了延禧宮茶房的頭?把交椅。

前幾年?雅頭?還常找機會跑出來,將禦製的糕點?用油紙包好,藏在懷裡,偷偷帶給他吃,那時他便將攤子上的玉米餑餑推走,支著下巴一邊吃,一邊聽哥哥說那些皇室秘辛,末了還天真地?眨巴著眼睛問:“哥子,那宮裡有這麼多好吃的好玩的,什麼時候讓我跟著您去宮裡當太監吧!”

雅頭?會霎時變了臉色,罵他:“小兔崽子,好好的男人不做,要去當我們?這種?不人不鬼的東西?,哥子吃了這麼多苦頭?,還不是為了讓你在宮外自由自在地?活著,娶個尋常媳婦,過點?尋常生活,給我們?家?留個後啊!”

可後來有一天,哥子忽然就心事重重地?出宮來,說他離開延禧宮,上毓慶宮當差去了。

“毓慶宮,那可是太子爺的東宮呀,跟著未來的萬歲爺,哥子這是高升啦!”魏珠眉開眼笑,覺得這可比在延禧宮當差好多了,女人多的地?方?,難免膩膩歪歪鬥爭不斷,他上回聽村門口的車大姨和包二媳婦說太監宮女對食,那時他就害怕了,萬一自己哥子也在那延禧宮裡搞對食該怎麼辦。

雅頭?卻一臉陰霾地?摸著他額頭?,“我在宮裡乾的那些事,你若知道,隻怕會嚇個半死……”他不著痕跡地?將話頭?轉過去,“東宮事務繁多,太子陰晴不定,差事比從?前要難乾許多。”

魏珠說沒?事兒,“您靠的是在沏茶上的手藝,和主子性情不相?乾。”

雅頭?笑笑沒?說話,是啊,他靠手藝生存,隻不過這手藝早就換了一門,如今他再也嗅不出滿室的芬芳茶香了,他隻是惠妃娘娘手中的一隻狗,一隻手中沾滿鮮血、指哪打哪兒、會咬人的瘋狗。

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雅頭?自己也說不清,大概是心儀的宮女選擇跟老太監對食的時候,大概是被大阿哥當墊腳石踩在腳下的時候,大概是頭?一回辦好了惠妃的差事,惠妃從?炕上下來,身段婀娜地?蹲在他跟前,拉起?他粗糙而?沾上了血跡的手,將一粒金豆子放進手心那一小片乾淨地?兒的時候。

對弟弟魏珠,他是有些愧疚的,雖然魏珠的存在並不能瞞過內務府的那些人,以至於麵前這個天真可愛的少年?的性命,也成了要挾他繼續效力的把柄。但老話兒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從?踏上這條路開始,他就知道回不了頭?了,或許那個最樸素的願望——給魏珠尋一個圓臉媳婦,生個大胖小子,早就成了夢裡的奢望。

“這些,你拿著。”最後一次見到雅頭?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哥子變了一個人似的,生硬地?將幾封書信和一小把金豆子塞進魏珠手心,“離遠點?,去喀爾喀蒙古吧,那裡騎馬的人多,你的本事也有用武之地?。”

“我不認字呀,再說您不出來了麼?”魏珠翻了翻手中幾張薄紙,又去看哥子沉默而?醜陋的麵孔,放下手中事物,將餅攤上的玉米餑餑往他懷裡塞,“我做了餡兒,這是白糖芝麻的,金貴呢,您嘗嘗能不能跟宮裡比。”

雅頭?長長歎了口氣,隻留給他一個彎腰駝背的背影。人回紫禁城去了,可他卻再也沒?等來任何消息。

他沒?聽他哥的話,在炕上扭轉了幾夜,就收拾包裹上了紫禁城。

西?華門外的侍從?都是陰狠的主兒,他花了一半金豆子,輾轉又輾轉,終於問到了那些跟雅頭?一同在小刀洪那兒挨了刀子、再一同進宮當差的太監,卻個個都搖頭?說不知道。總之宮裡失蹤個奴才,著實不算稀罕事,若是犯了事惹得主子不高興罰去做苦役,身底子差一點?的,很快就會一命嗚呼,被裹上草席送往亂葬崗了。

魏珠不信這個邪,但時間久了,有些事不得不信。不是沒?去亂葬崗找過,那裡有許多無人認領的屍首,臉都爛了,身子也臭了,被蟲子吃得七七八八,可他全都細細辨認過一遍,沒?有他哥,都不是他哥。

幼年?喪父,後來喪母,最後喪兄,天地?間孑然一身,媳婦和胖小子也不過是癡人說夢。他收好了剩下的金豆子,隻留出一粒,然後拈著那一粒,敲響了小刀洪家?的門。

他和他哥很相?似,都是過了少年?歲月才淨身進宮,自然不如那些打小就進去的路途順當。好在他有手藝有本事,做得了膳房白案,也乾得了喂馬養馬。

第一選擇當然是去毓慶宮膳房,可內務府管領處的大公公卻嘲他,“太子妃娘娘對吃食要求高著呢,就你那做玉米餑餑的一點?本事,也妄想這種?好差事?”說罷墨筆在本上一勾,朝外頭?一指,“你到上駟院去吧,雖然沒?什麼在主子跟前出力的機會,但那處自由又閒散,我看啊,很適合你這爺們?似的脾性,”

魏珠覺得“爺們?”兩個字很刺耳,可這是他好不容易走進的地?方?,日子還長,不是一時逞口舌之快的時候。往上駟院走,這皇宮是他曾經向往過的皇宮,人人穿著簇新的衣裳,吃著潔淨的食物,可他們?還被看作是人嗎?各自說得沒?錯,他們?隻是不人不鬼的東西?,過著不人不鬼的生活。

雨聲很暴烈地?砸下,伴著數十輛馬車轟隆隆的滾輪聲。思緒被拉回,他四處張望,馬廄裡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連馬兒都忍不住跟著嘶鳴。

主事一臉慌張地?拍著他道:“魏珠啊,這是你頭?一回辦大差事,又逢上大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我上前頭?磕頭?去,這些內馬就交給你了,那匹兔褐色叫烏敏達的性情最暴烈,明相?先前派人說過,該怎麼辦,你知道了嗎?”

他淡然說一聲知道了,走到烏敏達旁,伸手摸了摸它遼闊的背脊。

暴躁的馬都很聰慧,烏敏達將蹄子在泥地?上磕巴兩下,圓而?黑的眼轉過來,朝他輕輕眨巴,似乎在說:“放心吧,交給我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