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
“自從那日在夢境之中見到先皇後,朕就越發想念她了。”皇帝站在窗邊,看著屋外蕭瑟的景象,深感淒清。
“她的音容笑貌是那樣清晰,還和十幾年前一樣,有時,朕就在想,若是時光能倒流就好了,朕一定會保護好她。”
“陛下,人死不能複生,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切莫哀傷過度。”
懷青站在皇帝身後,他見皇帝鬢角處已生白發,口中是悲切之辭,不由心中感慨萬千。
自懷止死後,懷青便代替他跟隨皇帝左右。
二十餘年來,懷青看著他從隱忍蟄伏、勵精圖治的皇子到殺伐果斷、勤政愛民的皇帝。
帝位更迭,新臣來老臣去,腐朽陳俗的廢止,新法令的頒布。
到如今,正是一片海清河晏錦繡江山,皇帝心中卻一直有根暗刺。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崢嶸歲月、千古功績,都抵不過美人一顰一笑。
“人死不能複生,人死不能複生……”皇帝重複念叨著這句話,長歎了一口氣,道:“十一弟前幾日還對朕說,傳聞西域有一神秘部落,掌握著死而轉生之法,他說心中好奇,要去一探究竟。”
“陛下。”懷青心中一驚,勸道:“此等荒謬之事,怎可輕信?”
皇帝見懷青是這樣的反應,心裡有些不高興,“朕自然知道,難道在你心中,朕就是這樣是非不分的昏君嗎?”
“屬下不敢,請陛下恕罪。”懷青請罪道。
皇帝冷哼一聲,不做計較,沉默了一會兒後,又轉換了語調,道:“朕倒是也不想做這個皇帝了,若是梅兒還在朕的身邊,朕就將這個位子交給朝兒,朕與梅兒兩人攜手看一看這四方天地、山川湖海,就這樣度過餘生,該有多好。”
皇帝的眼中是憧憬和溫情,還有像望不到儘頭的江水一樣湧動的哀傷。
這也是皇帝第一次在人前表露要將皇位傳給陸雲朝,雖然絕大多數人心裡都認為陸雲朝是繼承皇位的不二人選,但心中所想,和親耳聽到還是不一樣的。
懷青沒有說話,一直沉默著陪皇帝在窗前站了許久,直到有臣下有事來擾,他看著皇帝整理好情緒,又是一副威嚴、不容觸犯的模樣,才退下,隱身於暗處。
陸雲朝坐在椅子上冷眼看著陸雲琛在他的書房裡翻箱倒櫃,他發現自己最近功力是越發退步了,見到陸雲琛,再也裝不出親和友善的樣子。
真不知道他又在搞什麼名堂?跑到自己這兒來,說什麼昨日來這兒向自己請教學問時,不小心將禦賜的玉佩弄丟了,非要找到不可。
“誒?四哥,這是什麼?”陸雲琛一驚一乍地問道。
陸雲朝撇了一眼,便覺心頭起火,“這不是你宮裡的東西嗎,倒要來問我?”
陸雲琛手中正是那日小安子交給陸雲朝的木盒,想到他們主仆二人的算計,陸雲朝深覺恥辱,他以為陸雲琛此番是來羞辱他的。
聽了他不善的言辭,陸雲琛沒有生氣,反而捧著木盒往他跟前湊。
陸雲琛打開木盒,伸手在裡麵搗鼓了幾下,再次咋呼道:“四哥,這裡麵有東西啊,藏得這麼深,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
陸雲朝聞言,終於正眼看了過去,他記得那就是一個空盒子,裡麵的字據全都被他拿出來呈遞給皇帝了。
隻見陸雲琛似乎是打開了盒子底部一層很薄的隔板,從裡麵拿出了一張寫了字的紙。
栽贓嫁禍,這麼拙劣的手段,陸雲朝都不想搭理他,想必他一會兒就要說,這張紙上寫著如何如何不得了的內容,全都是自己的罪證。
“四哥,這字跡我認得呀。”陸雲琛的聲音中透著一股見了親人一樣的欣喜,“是舅舅寫的字。”真是見了親人。
“哦,不對,他現在不是舅舅了,是謀逆的罪臣。”陸雲琛看著陸雲朝,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怎麼會給四哥寫信啊?”
他希望能在陸雲朝的臉上看到驚慌之色,甚至幻想陸雲朝會痛哭流涕地哀求他。
但是,什麼都沒有,陸雲朝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不信陸雲朝能一直這樣冷靜,他會打碎他高傲的麵孔。
“好,四哥不說話,那我就看看這信上究竟寫了什麼。”陸雲琛將信紙高舉到眼前,讀了出來。
信上寫,薑博海讓陸雲朝協助他盜取虎符,事成之後,就擁陸雲朝為新帝。
“四哥,沒想到你竟然與謀逆之人有如此勾當,彆怪弟弟不仁義,我一定要將此事稟告給父皇。”陸雲琛一副怒不可揭、大義凜然的模樣,這段話,他已經在心裡演練過很多回了,也幻想過很多次,陸雲朝在聽到後,會如何的驚慌失措,不顧顏麵地哀求他。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也敢說出口,我念在你年幼,不與你計較,你在我麵前胡言也就罷了,難道還想將這些話傳到父皇跟前去?”陸雲朝冷顏訓斥道。
陸雲琛見他不懼反怒,和自己預想的不一樣,很是失望,不過,他聽出陸雲朝不想他將此事告知皇帝,於是以為自己拿住了陸雲朝的把柄。
他直接動手拉拽陸雲朝,不依不饒道:“你這就是心裡有鬼,我偏要讓你和我一起去父皇麵前分說分說。”
陸雲朝一把推開陸雲琛,理了理衣襟,怒道:“你瘋啦?你知道你這出戲有多麼荒唐可笑嗎?這盒子可是你宮裡的人送過來的,這麼明顯的栽樁嫁禍你也使得出?更遑論其內容荒謬非常,彆說是父皇,你說給這宮中任何一個人聽,他們都不會信的。”
第67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二)
兩人僵持不下時, 外麵通傳,皇帝來了。
陸雲朝感到有些意外,他看向門口, 正了正神色,起身準備相迎。
陸雲琛倒是心知肚明, 皇帝正是他請來的, 他想到了陸雲朝可能不敢和他麵見皇帝,但他一定要當著皇帝的麵,親眼看到陸雲朝一敗塗地, 這樣才對得起他所失去的,才對得起他心中的怨憤。
皇帝一進來, 陸雲琛就將他的“發現”呈遞上去,並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自己的看法。
皇帝是被陸雲琛以“想與父皇一起探討一些問題”之由請來的, 因此,當皇帝抱著即將看到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諧場麵的輕鬆心情,來到這裡,聽到的卻是這樣一件烏煙瘴氣的事情時, 臉色很明顯地陰沉了下去。
陸雲朝請皇帝坐下,並讓侍女準備茶水, 關於皇帝拿在手中的信, 他隻字未提, 他不覺得皇帝分辨不出這件事的真假。
皇帝沉默地看著手中的信件, 其上確實是薑博海的字跡,而且信上還留了他的印信,皇帝曾見過許多次, 自然認得那是真的。
“太子,你來解釋一下。”皇帝語氣平常地命令道。
“兒臣也是才見到這封信, 這信是六弟找到的,裝信的盒子也是六弟宮裡的人拿來的,之前裝的是薑博海的犯罪證據,父皇若想查明此事,可以傳喚那名宮人。”陸雲朝如實且詳儘地說道。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陸雲琛當即提出異議,“父皇有所不知,太子口中的那人已經畏罪自儘了。”
彆說皇帝,就是陸雲朝也不知道這件事。
陸雲朝沒想到陸雲琛為了誣陷自己,連身邊的親信也殺,這倒確實有些不好說了,陸雲琛一定要說那名宮人就是替薑博海給自己傳信的,那就是死無對證,無可辯駁。
“這我倒是也不知道,六弟的手段讓我刮目相看了,難怪你一直這麼自信,倒不如將你準備好的全都說出來,省得你一會兒來一句,一會兒又來一句,讓我白費口舌。”陸雲朝出言諷刺道。
他看著陸雲琛,眼角眉梢儘是冷意,眼中的光像春寒料峭天的溪水,清澈又冰冷。
“父皇,您看看太子這是什麼態度?現在明明他才是有謀逆之嫌的人,卻是這般的囂張。”陸雲琛恨恨地瞪視陸雲朝。
他不明白都到了皇帝麵前了,陸雲朝為何還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最近他可是花了很多心思來討好皇帝,而陸雲朝,據他所知,陸雲朝最近與皇帝一直是不冷不熱的狀態,顯然是不如他得寵。
“孤證難立,此事可還有其他證人?”皇帝並未理會陸雲琛的控訴,依法詢問道。
“證人?”這件事,除了陸雲琛,就隻有已經死了的小安子知道,怎麼會有證人?陸雲琛一時語塞。
“既然沒有,那此事就到此為止,休要再提。”皇帝下了定論。
陸雲朝聽皇帝這樣說,心裡並沒有多少歡喜,雖然皇帝信了他,但實際上卻是偏袒了陸雲琛。
而陸雲琛卻不知道,反而大呼小叫地吵嚷道:“那怎麼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父皇怎能放任不管?難道您真如昔日大哥說的那樣,就是偏心太子。”
這話放到今天這件事情上來說,完全是汙蔑,畢竟,若皇帝真有哪怕是那麼一分懷疑陸雲朝,都會徹查下去,他不查,就是心裡明白這件事的原委,也就是,他是知道這是陸雲琛在陷害陸雲朝的,但他並沒有追究。
陸雲琛沒有感恩戴德,反而指責於他,依照他那本就不怎麼樣的脾氣,是該好好痛斥懲罰陸雲琛的。
但偏偏陸雲琛說的不是“您偏心太子”,而是“大哥說您偏心太子”。
當初,陸雲川被貶的時候,曾痛徹心扉地當眾指責他偏心陸雲朝,他承認他後來是有那麼一瞬間反思過自己,不過那也隻是在心中想想罷了。
今日又被陸雲琛提起,他一反常態地詢問起陸雲琛的意見,“那你想怎麼樣?”同時,心中又難免對陸雲琛感到失望。
最近,他真以為陸雲琛改過自新了,沒想到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愚蠢,不可救藥。
陸雲琛一聽,又得意起來,“兒臣認為,應該將太子關起來,好好審問審問。”
還真敢說啊,偽造的證據,難道還想嚴刑逼供不成?這種事怎麼可能會發生?這是皇帝和陸雲朝共同的想法。
“太子可有意見?”皇帝問道。
“兒臣……”陸雲朝看向皇帝,他沒想到皇帝會有此一問,畢竟他認為皇帝是不會讓陸雲琛任意妄為的,直到此刻,他才在這個事件中體會到一點緊張感。
“請父皇定奪。”陸雲朝想,還是這樣說最好,反正皇帝也不是會為了幾句話改變決定的人,若他心中早已做了決定,說什麼都不會改變。
皇帝看出陸雲朝的猶豫,他確實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輕易聽從陸雲琛,但既然問了他,他也不會完全忽視。
“沒有真憑實據,是不可能讓你審訊太子的,不過,既然你一定想要一個交代,朕就允許你去查,什麼時候查到了再來與朕說,另外,此事事關太子清譽,隻能秘密進行,若是泄露出去半分,朕決不輕饒。”
陸雲琛方才還得意的心情急轉直下,這算是怎麼回事?查?子虛烏有的事,讓他怎麼查?而且還不許將這件事傳揚出去,連敗壞陸雲朝名聲的機會都沒有。
“謝父皇。”
陸雲朝溫和的聲音在陸雲琛耳邊響起,他簡直懷疑那是對他的嘲笑。
“父皇,怎麼能……”
“夠了,朕的心情都被你們敗壞光了。”皇帝喝斷了陸雲琛的話,甩袖而去。
皇帝走後,陸雲琛怒道:“父皇憑什麼偏袒你?這信不是證據嗎?明明鐵證如山。”
“我不覺得父皇偏袒我。”
“你當然不覺得,因為受益的人是你。”陸雲琛怒不可揭,“你沒有受到半點懲罰,而我連把你的罪行告訴彆人也不行。”
“是嗎?”陸雲朝若有所思地說道:“幸好我……”不像你那麼愚蠢。
“你果然在得意了吧,我等著你得意忘形,從高處摔下來的那一天。”陸雲琛說完這句話,便氣憤地離開了。
陸雲朝看著陸雲琛的背影,心中鄙夷道:如果我是你,就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查一查對手有沒有什麼惡行劣跡,隻要不鬨出動靜,就都在皇帝的默許範圍內,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也就是落到你這蠢貨手中,憑白浪費了。
皇帝麵色陰沉地回到紫宸殿,殿內侍候的下人們見狀全都戰戰兢兢、噤若寒蟬,生怕出現一點差錯。
皇帝一言不發地批了許久的奏折,放下筆後,拿出了那封信,來來回回地仔細看上麵的字跡和印信。
“懷青。”
一道黑影應聲落地,出現在皇帝麵前,“陛下。”
“所有人都出去,退出一丈遠。”皇帝吩咐道。
除了懷青,所有人都退出去後,皇帝將那封信遞給了懷青,“你看看這是誰寫的?”
懷青看後,答道:“是薑博海。”
“你確定不會看錯嗎?”皇帝追問道。
“不會。”
“難道這真的是薑博海寫給誰的嗎?”
懷青見皇帝並沒有避諱自己,便問道:“陛下,這信從何而來?”
皇帝將在陸雲朝那裡發生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這封信上並沒有提及太子,如果是用來栽贓嫁禍的,為何不寫清楚一些?如此手法,反倒像是真的了。”皇帝說出了令他心生計較之處。
“去查,那個裝信的盒子都經過誰的手,每一個人都仔仔細細地查。”皇帝命令道。
“是。”
陸雲朝收到皇帝的傳召時,便明白信的事還沒有翻篇,皇帝向來多疑,他定然是還要再詢問自己一番,可是這一次,他真的什麼都沒做。
“你真的是今日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的嗎?”
沒有任何鋪墊、修飾,陸雲朝見到皇帝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
陸雲朝並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隻是每次都儘力在皇帝麵前表現得很聽話,這一次,他也想像往常一樣,附和著說一句“是”,但這個字在口中繞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被心中的不甘壓了回去。
“今日父皇在六弟麵前維護了兒臣,兒臣還以為您很信任兒臣,卻原來並不是嗎?”
“你為何要將那個盒子單獨留下來?難道不是你早就發現了那封信,才將計就計,等著彆人來誣陷你。”皇帝目光銳利,麵色陰沉,他認為自己的推斷十分合理,這確實是陸雲朝能做出來的事。
陸雲朝聽著皇帝說出的話,隻覺得字字誅心,但他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卻越發淡漠。
“兒臣是不是應該高興,在您的心中,兒臣不是那種會落入愚蠢陷阱裡的人。”
那時,陸雲朝會把字據單獨拿出來交給皇帝,是因為他發現那個木盒的表麵十分粗糙,其上還有破損之處,拿在手中很容易被木刺劃破皮膚。
陸雲朝悲哀地想,如果這也是被人算計好的,那兒臣的心意可真是人儘皆知,隻有您還在懷疑。
皇帝從來沒覺得陸雲朝蠢,他隻覺得陸雲朝心思太多,就是太多了才令人不安,令人忍不住懷疑。
“朕知道你心思縝密,精於謀算,可他們都是你的親兄弟,你非要將他們趕儘殺絕才肯罷休嗎?”
“是啊,父皇,不然呢?等著他們來殺我嗎?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就讓他們死。”
在皇帝的質問中,陸雲朝不管不顧地將夾雜著怨恨與委屈的心裡話說了出來。
這還是陸雲朝第一次當著皇帝的麵直白地說出惡毒的話。
皇帝整個人都怔住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過了許久,皇帝才回過神來,痛心疾首道:“原來你一直這般冷血,隻顧你自己,難怪當年你能眼睜睜看著你母親受辱,被殺害,而無動於衷。”
皇帝情緒激動,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著,麵目猙獰。
而陸雲朝隻覺得終日懸在頭頂的利劍終於落下了。
他明白了,從始至終,皇帝真正在意的就隻有這一件事。
“父皇,您何必要自欺欺人呢?您跟兒臣說,您喝了隱年的毒酒,在夢中看見母親死的時候,兒臣也在母親身邊,可兒臣真的不信,這世上能有什麼靈丹妙藥,能讓您看見您不知道的真相。”
“您看見的都是您心中所想,其實十幾年來,您一直都懷疑那晚兒臣就在那間屋子裡吧,但是您又不敢問兒臣,因為您害怕知道真相。”
“您那麼愛母親,您怕真相會讓您想殺了兒臣,可兒臣是您和母親唯一的孩子,您又怎麼可能舍得呢?”
從皇帝告訴陸雲朝夢境之事後,陸雲朝才逐漸想明白皇帝對他的愛與苛責源自何處。
他曾經自以為隱秘的傷口,原來貫穿了他整個人生。
皇帝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著他,仿佛第一次看見他包裹在血肉之下的本質,“你怎麼能這樣平靜地說出這些話,難道你對你母親真的沒有一點感情嗎?”
陸雲朝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在沈翊梅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每日都噩夢纏身,慘叫、鮮血、眼淚、黑夜、暴風雨,那晚的一切都在夢中以無比扭曲、駭人的形象重複、重複……
他每日流著淚醒來,彆人隻以為他是傷心於失去母親。
可他體會到的卻遠比那要慘烈許多,自責、悔恨、心痛,寧願受到傷害的人是自己,寧願死掉的人是自己。
那時,他無數次想過,像他的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活著。
可是,當他看到父親因為母親的離世而悲痛欲絕,當他被父親抱在懷裡,聽到向來威嚴的父親泣不成聲地哀鳴:為何丟下我……
他想,他該活著來償還罪孽。
他費儘心思地討好父親,隻是希望父親能開心一點,隻要是父親讓他做的事情,無論是文章還是弓馬,他都會儘全力做到最好。
他每天看著父親,看到父親笑了,他也會跟著笑,看到父親皺眉,他會想儘辦法幫父親除去煩惱。
他所有的情緒、行為全都圍繞著父親,被父親影響著。
周圍的人都說,他是父親最寵愛孩子。
對此,他既感到甜蜜又覺得十分惶恐,他一直記得父親最愛的人死在他麵前,可是他卻不敢告訴父親,他不敢讓父親知道,母親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卻沒有救她。
他做的一切,他的初衷,不是為了博得寵愛,而是為了贖罪。
無論他做得再多再好也不夠,因為,如果母親還在的話,父親一定會比現在幸福得多。
現在,他的父親問他,對母親有沒有感情?
他想,是有的。
隻是他不知道他能以什麼樣的姿態、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這份感情。
假如他堂而皇之地說出,他愛母親,他無比痛心母親的離世,那他的內心就會受到鞭撻,有一個聲音會殘酷的拷問他,既然愛,為何能看著她經受痛苦,看著她的生命一點點流逝,而什麼也沒有做。
陸雲朝流著淚,臉上是對一切都失去期盼的倦怠,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波逐流,“父皇覺得沒有就沒有吧。”
“既然這麼多年來,您一直耿耿於懷,當年就應該殺了兒臣給母親陪葬。”
“或許兒臣在陰曹地府還能陪母親說說話。”
一耳光扇在他臉上。
他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感覺了,原來還是會痛,眼淚洶湧而下,他突然崩潰道:“您現在就殺了我吧。”
皇帝看著陸雲朝,眉頭緊鎖,多年來無法宣泄的憤怒與恨意在胸腔中激蕩、肆意衝撞。
“您需要一個理由嗎?”陸雲朝見皇帝遲遲不回應,哭著問道。
“薑博海的信就是寫給兒臣的,兒臣想拿到您手裡的虎符,才提議用虎符守株待兔,可惜您沒有將虎符交給兒臣,兒臣才未能得手。”
第68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三)
陸雲琛氣悶之下一夜荒淫, 次日在溫香軟玉間昏昏沉沉地醒來後,聽聞了一件令他震驚的大事,震驚之後, 他整個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狂喜之情湧上心頭。
他匆忙穿戴一番, 便興奮地直奔紫宸殿, 他要親自去確認一下這消息的真實性。
陸雲朝被褫奪皇太子之位,羈押天牢聽候發落,理由是裡通逆賊, 有謀逆之嫌。
陸雲琛想,昨日皇帝明明是不信他的, 難道真是天助他,他的計劃還是成功了。
到了紫宸殿外, 他遠遠就聽見有人在高聲吵嚷。
“陛下,太子殿下向來安分守己、品行端正,怎會行謀逆之事?定然是有奸佞小人陷害於他,望陛下明察。”
陸雲琛走近一看, 原來是陸雲朝的舅舅沈翊蘭跪在門外喊冤。
他不由感到心中十分暢快,如此看來, 此事千真萬確, 陸雲朝真的完了。
這時, 殿內走出一位宦官, 對著沈翊蘭細聲勸道:“您請回吧,陛下說了,再求情就以同黨罪論處。”
沈翊蘭目光陰沉地看著那宦官, 咬牙回道:“既是如此,我更要說。”
他直視著眼前空蕩的殿內, 高聲道:“陛下,難道您真的是非不分了嗎?”
“哎……”門口的宦官聞言,低聲阻止道:“沈大人慎言呐,陛下此時正在氣頭上,您何必急在這一時,若是惹怒了陛下,就得不償失了。”
言下之意,待陛下冷靜下來,此事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此時就不要火上澆油了。
但沈翊蘭根本聽不進去,他的理智早就被滿腔怨憤侵蝕地所剩無幾了。
“陛下,您這樣做對得起姐……先皇後的在天之靈嗎?若先皇後還活著,怎會讓自己的孩子遭受不白之冤。”
“住口!”陸雲琛行至沈翊蘭身前,伸手一指他,斥道。
“陸雲朝勾結反賊,證據確鑿,何來你所說的冤屈?”陸雲琛頓了頓,臉上浮現出奸邪之笑,“若要說先皇後,恐怕她在天之靈隻會感到蒙羞吧,她生的好兒子是這樣的叛臣賊子。”
沈翊蘭死死地盯著陸雲琛,他本就陰鬱的麵容此刻如鬼祟一般,他一字一字道:“原來是你。”
江寒酥猛然睜開眼睛,他感覺自己睡得很沉,睡了很久。
他警惕地掃視周圍的環境,意識回攏,他想起自己在和那位自稱是晟璟刺客的女子秦湘交談結束後,便昏睡了過去。
而現在,顯然他已經離開了那間石室,他睡在柔軟的床榻上,廂房內的擺設雅致整潔。
江寒酥掀開被子坐起身,他身上的衣物並沒有更換,他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沒有找到玉簪,他又不死心地在被子裡翻找了一遍,包括枕頭底下,可還是沒有。
明明那時候已經拿到手了,看來,最後還是被赫連遙真拿走了,江寒酥心情不佳地想。
房門被推開,江寒酥看過去,來人是赫連清霂。
“世子。”
江寒酥下床相迎,腳步還有些虛浮。
“不用起來,躺下休息吧。”赫連清霂走進來,寬容地說道。
“謝世子。”江寒酥道了謝,在床榻邊坐下,並沒有真的躺下去。
“我聽說過你身上的‘血契’,昨夜有些擔心你的情況,便去了地下室,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毒發昏迷了。”
這樣說來,就是赫連清霂親自將他從赫連遙真那兒帶出來的。
江寒酥心中有些難言的波動,他沒想過赫連清霂會去救他,如此,就算沒有秦湘,他大概也不會暴露。
“謝世子。”江寒酥低著頭,麵色有些凝重,赫連清霂如此待他,而這人如今的處境卻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必謝我,我並沒有幫上什麼忙,昨夜我讓醫官來看過你,可他們並不知該如何施救,也就隻好等你自己醒過來了。”赫連清霂溫和地解釋道。
接著,他有些低落地說道:“父王的病的確是為人所害,我竟然一直沒有察覺,若非那日你告訴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
“抓到犯人了嗎?”江寒酥問道。
赫連清霂搖頭,“沒有。”他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本以為這事是阿遙做的,我當著長老們的麵,對他發難,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借由此事讓他失去繼承王位的資格,誰知最後我還是心軟了。”
心軟?這倒是與赫連遙真昨夜的說辭如出一轍,可若赫連遙真連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都沒有,他還會心軟嗎?對此,江寒酥不做評價,他隻是假意安慰道:“沒關係,還沒有到最後。”
“可他對我已經有了防範之心,我再想做什麼,就更難了。”赫連清霂看著江寒酥,直言道。
江寒酥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了他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昨夜,我偶然發現了七王子藏在石室中的秘密,我有一計,若世子願意相信我,局勢很快就會逆轉。”
秦湘被綁在密室內的刑架上,她的眼睛上係著一條白布。
密室的門被打開了,秦湘側耳聽了聽來人的腳步聲。
“你有些日子沒來了,近來可好?”秦湘聲音柔媚,語調平緩,入人心扉。
赫連遙真自嘲地笑了笑,“那天,你應該聽到了吧。”好像隻要在她麵前,他就會忽然為自己的瘋癲感到有些羞恥。
“嗯。”秦湘輕輕應了一聲,沒有否認。
“你心裡還是藏著那麼多事。”秦湘的聲音裡透露著溫柔和憐愛。
赫連遙真聽來覺得心裡被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他有很多話想要說,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讓我看看你好嗎?我有些擔心。”秦湘關切地請求道。
赫連遙真怔了一下,看?他看著秦湘柔美的臉龐,想起她有雙動人的眼睛,那雙眼睛現在被遮擋住了,他很久很久沒看過那雙眼睛了。
因為他不敢看。
“你又讓我想起你是一個細作了。”赫連遙真埋怨道。
秦湘修煉過攝魂之術,與她對視會被蠱惑心智,他曾經就著過道。
“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但從我愛上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不會再騙你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了,包括我知道的晟璟的情報,不是嗎?”秦湘引誘道。
她早就背叛晟璟了,否則,以赫連遙真折磨人的手段,她怎麼可能還安然無恙地活著。
她偽裝成一個身世淒慘,為愛拋棄使命的可憐女子,才換來了如今這樣不見天日的苟活。
可晟璟那邊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背叛,這是她費儘心思為自己爭取來的後路,她可以是赫連遙真的人,也可以是晟璟的人,這完全取決於局勢,她隻是想活下來,如果可以的話,能得到自由就更好了。
不久前,她收到了晟璟傳來的消息,那是一個命令,從那時起,她就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秦湘輕聲吟唱起來,聲音婉轉低回縹縹緲緲,震顫心魂。
赫連遙真沒有阻止她,神色間反而露出些追憶。
不一會兒,赫連遙真一晃神便發現周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他身處在一片迷霧之中,放眼放去,沒有任何景物,隻有無邊無垠的虛空。
他並沒有慌張,一直看著前方,眼中甚至是星星點點的期待。
秦湘從霧氣中現身,她在赫連遙真麵前邁開舞步,她的身姿輕盈曼妙,像風中旋轉飄落的桃花一樣,嬌媚靈動,幽香襲人。
一舞畢,赫連遙真看著和現實中一樣被遮住雙眼乖巧地站在他麵前的秦湘,道:“你修煉的這些功法都是用來迷惑人心的。”
秦湘朱唇輕啟,溫柔道:“所以我比那些舞刀弄槍的殺手更懂感情,我的一位師父告訴我,殺手是不能有感情的,有了感情,手中的刀就會生鏽,可我修煉的術法皆與人心有關,世情百態皆在我眼中,我又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呢?”
“這世上的感情都不可靠。”赫連遙真冷聲道。
秦湘彎了彎唇角,走近赫連遙真,她伸手向前探去,觸碰到赫連遙真的肩膀,順勢向上,撫過他的脖子,最後停留在他臉上。
秦湘感受到手心裡燙人的溫度,雖然看不見,但她還是仰起臉,柔聲道:“你在害怕什麼?連讓我看看你也不敢嗎?”
“你怕我會把你怎麼樣呢?”秦湘輕笑了一聲,“讓我猜猜。”
赫連遙真突然發狠地推了秦湘一下,秦湘麵露驚詫,站立不穩地向後倒去,直跌進混沌一片的深淵裡。
赫連遙真眼前一陣眩暈過後,意識便又回到了現實中。
秦湘還老老實實地被束縛著,動彈不得。
他走上前,一把扯下秦湘遮眼的白布,他眼中的羞憤燃燒著,與秦湘那雙美目中蕩漾的水色碰撞在一起。
“又能看見你了,真好。”秦湘溫柔地笑起來。
赫連遙真愣住了,秦湘眼中的神采是那樣的純真美好。
她沒有用攝魂之術控製他。
她真的隻是想看看他嗎?
秦湘仰頭看向地下室上空中央的開口,光從那裡照進來,這裡才不至於終日是黑夜。
赫連遙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當初,這裡建成之後,上麵的入口就被封死了。
建造這樣一座地下牢籠,一方麵是為了遮掩他的殘暴行徑,另一方麵,他覺得隻有地下、隻有這光照不到的陰暗所在才能給他安全感。
秦湘的這間囚室原本並不存在,是後來從他的那間房裡隔出來的。
他不記得他是在第幾次進入這裡時,萌生了要在囚室的上麵開一個天窗的想法。
但他一直記得那時的心情,他隻是在想,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應該需要陽光吧,比如秦湘。
“今日陽光很好,我好久沒有看到外麵的樣子了,我記得你這座院落裡,種了好些花草樹木,真有些懷念呢。”秦湘一臉神往地說道。
赫連遙真皺了皺眉,心生警覺,“你想出去?”
秦湘笑起來,打趣道:“看你這緊張的模樣,我又不跑。”
“阿遙,隻有我們兩個,出去看一看,等日落就回來,好不好?”秦湘柔媚的眼睛裡亮亮的,滿是期待地看著赫連遙真。
赫連遙真諷刺道:“你何必求我,你的攝魂術呢?使出來便是。”
“阿遙,你真是小孩子脾氣,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我才不會強迫你呢,你不願意,就算啦。”
赫連遙真氣悶地看著秦湘,手心都攥出汗了,掙紮了半天,才道:“不準出這座院落。”
“好。”秦湘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她發自內心地笑道:“阿遙真好。”
第69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四)
世子住處後院內。
“就這些地方, 按我說的做。”江寒酥對著麵前七八個訓練有素的世子下屬說道。
那些人並未直接給出答複,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赫連清霂。
“阿七,真的要這樣做嗎?”赫連清霂麵露猶豫。
“世子, 我並未讓他們散播謠言,我讓他們說的都是事實, 不是嗎?”江寒酥神情嚴肅, 眼中有鋒芒。
如果到如今,赫連清霂還想著替赫連遙真遮掩罪行,那還真是無可救藥了。
要是非要用好人和壞人來下一個定義的話, 在江寒酥看來,赫連清霂算是個好人, 但僅僅是個好人是遠遠不夠做一個好王的。
王怎麼能為私情所累而分不清是非黑白呢?
赫連清霂看著江寒酥認真嚴肅的模樣,恍然間在他身上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定了定心神, 對那幾個等著聽令的下屬道:“就這麼辦吧。”
“是。”幾人得了命令,不再逗留,各自行事去了。
赫連清霂解下腰間令牌,遞出去, 道:“拿上我的令牌,可自由出入王宮。”
江寒酥看了一眼那令牌, 並未伸手去接, 而是恭敬道:“謝世子好意, 不過不必了, 即使有令牌,我也走不了正門,要是被七王子的人發現了就不好了。”
“你考慮的對。”赫連清霂將令牌收了回去, “那你多加小心。”
江寒酥點了點頭,便也退了出去。
待他悄然溜出王宮後, 他去了一家茶館,在雅間換上了事先準備好的、低調的俠客裝扮,便又從後門出去了。
一家生意火爆的酒樓內。
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四周圍了一圈人。
“不可能吧,你可彆瞎說,要掉腦袋的。”
“誰瞎說了,我有親戚在宮裡當差,她親口說的。”
一年輕男子摸了摸下巴,道:“我還是不信。”他轉頭在酒樓裡巡視了一陣,忽然眼睛一亮,招手喊道:“小二哥,這裡!”
被喊的店小二小跑過去,問道:“您有什麼吩咐?添酒還是加菜?”
那人不答,反而勾了勾手,示意他近身說話。
店小二附耳過去,那人道:“你是不是有個妹妹在七王子身邊做事?”
提到這個妹妹,店小二臉上添了些愁容,“是啊,年幼時家貧,實在養不起了,爹便將妹妹賣進了宮裡,好在妹妹從小就機靈,長得也好看,這才有幸被分到七王子宮裡伺候。”
“妹妹心地善良,每月領了月錢都會往家裡寄錢,是我們對不起她。”
店小二說的這些,在座的幾位常客其實都知道,他們想聽的不是這個,幾人互相看看,擠眉弄眼的,都希望由對方來說。
“不過,近幾個月,她倒是沒再寄錢了,我也不是要她的錢,隻是她突然了無音訊,實在讓人有些擔心。”這心事藏在他心中無人說,如今被人問起,便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
桌上的幾人一聽這話,皆是想到了方才他們談論過的流言。
先前問話那男子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小二哥,我說這話你可彆生氣,你妹妹不會是犯了忌諱……”
“不會的,她從小就在宮裡,很懂事。”店小二否認道,但是卻突然莫名感到心裡發慌。
眾人心中想,這個忌諱小時候觸犯不著,長大了就不一定了。
“哎呀,你妹妹有沒有和你說過,她服侍的那位最記恨有情人啊。”有人實在忍不住了,湊到店小二耳邊道。
“啊?”店小二有些茫然,“妹妹從不說宮裡的事。”
那人見他一副不知情的樣子,索性將方才聽來的,關於七王子虐殺有情人的駭人傳聞說了出來。
店小二仿佛被嚇住了,愣愣地沒說話。
這時,有其他客人喊他,他便魂不守舍地忙去了。
二樓雅間,江寒酥坐在窗邊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事,待店小二離開,他關上了窗戶,隔絕了外麵的所有視線。
他等了許久,麵前的茶都涼了,雅間的門才被應約之人推開。
來人衣著樸素,很不起眼,卻在頭上帶了鬥笠,遮住了麵容。
“你怎麼這副打扮?這樣豈不是更惹人注意。”江寒酥有些不滿。
“你來的時候,難道就沒有看到有些地方貼了我的通緝令嗎?”秦湘不甘示弱地回道。
“什麼?”江寒酥皺眉,他還真沒注意這個。
秦湘冷笑了一下,解釋道:“赫連遙真這個瘋子就怕我跑了,所以防患於未然,在外界眼中,我一直都在被通緝。”
秦湘這樣說,江寒酥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這個通緝令並不影響他們的計劃。
“高勇那邊已經差不多了,你有把握嗎?”江寒酥問道,高勇就是方才那個店小二。
“催眠入夢倒是沒有問題,隻是攝魂術太耗費心力了,方才為了從赫連遙真那兒逃出來,已經用過一次,再用的話恐怕要到極限了。”秦湘如實說道,並未逞強。
江寒酥聞言,催動內力,說了一句,“冒犯了。”便隔著衣袖握住了秦湘的手腕,傳遞了一些內力過去。
秦湘頓時感覺損耗的精力完全恢複了。
“其實,你不必這樣做,你應該明白我剛才的意思是,我還可以再用一次攝魂術,不影響我們的計劃。”
“我隻是希望這件事萬無一失。”江寒酥正色道。
“謝啦。”秦湘一雙美目在江寒酥臉上流轉了片刻,“既然你這麼好心,等回了晟璟,可要在你主子麵前替我美言幾句啊,這功勞有我一半。”
“先做事吧。”江寒酥扔下這一句,便不再說話了。
秦湘走到窗邊,推開窗,探身對著樓下喊道;“小二哥,點菜。”
不一會兒,高勇便上來了,他端著寫了菜名的竹簽,問道:“姑娘要點什麼菜?”
“我要……”秦湘看過去,仿佛很糾結,遲遲沒有報出菜名。
“姑娘要是不知道吃什麼,可以嘗嘗咱們望月樓的特色……”高勇說著突然聽到了一陣他此生從未聽過的縹緲之音。
他忘記了此刻正在做的事,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
江寒酥扶住了失去意識倒下去的高勇,將他安置在了椅子上。
高勇慌張地看著周圍混沌一片的霧氣,這裡一個人也沒有,他忽然想到自己或許是在做夢。
可即使是做夢,這樣的環境也讓他覺得很瘮人。
而且,他剛剛似乎是在酒樓裡招待客人,他會被扣工錢的,如果客人生氣了,還會更麻煩。
高勇急得直流汗,想快點醒過來。
“哥哥。”
高勇心裡一驚,猛地轉過身,隻見他身後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容貌看不清。
剛才是她在喊自己哥哥?高勇有些緊張地朝那女子走去,一邊走一邊使勁地想要看清那女子的相貌。
走的近了,女子的容貌在他眼中越來越清晰,可愛的圓臉、杏眼和妹妹小時候很像。
高勇的眼中積聚了淚水,他還沒有見過長大後的妹妹。
“哥哥,我好害怕,你快來救我。”女子低下頭掩麵哭泣。
高勇眼看著妹妹這副可憐模樣,心頓時像被剜去了一塊似的,痛得厲害。
“婉兒彆怕,你告訴哥哥要怎麼做才能救你,哥哥一定去救你,你彆怕、彆怕。”高勇焦急地安慰妹妹,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在做夢,他一心想著要救出妹妹。
“王宮,西北角院落,那座院落就在宮牆邊上,很近,你一定要來。”
“王宮?”高勇一愣,這才想起妹妹是王宮裡的侍女,可是王宮豈是他想進就能進的,更不要說是去救人了,他隻是一介布衣。
然而,不待他多猶豫,他忽然驚恐地發現妹妹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很快就要消失了,“婉兒!”
“哥哥,我活不了多久了。”秦湘哀怨地說出這句話後,便結束了這場夢。
“婉兒!”高勇從夢中驚醒,眼中有淚光。
他看著雅間上空的房梁,渾身一激靈,連忙起身賠罪,“兩位客官,真是對不住,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想,或許是最近太累了,方才在樓下又聽了那樣嚇人的傳聞,才大白天的做噩夢吧,總之,是自己的錯。
“小二哥,你臉色不太好,是有什麼心事嗎?”江寒酥裝作關心地問道。
“啊……沒什麼、沒什麼,客官要繼續點菜嗎?”高勇雙手揪著衣服,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這時才發現點菜用的竹簽被放在了桌上。
“當然。”江寒酥應道,他看向秦湘,“你來點吧,想吃什麼就點什麼。”
“好啊,不過,要你請客才行,我可是身無分文的。”秦湘笑著說道。
“嗯,你點吧。”
江寒酥趁著秦湘選菜的時間和高勇攀談起來。
“小二哥,相逢即是緣分,你若有難處,不妨說出來,在下或許能儘綿薄之力。”
高勇動搖了,妹妹已經數月沒有音信了,或許真的出事了。
她托夢給自己,自己又怎麼能不管,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救她。
高勇看著麵前之人一副俠義心腸的模樣,他歎了口氣,如實說出了妹妹高婉的情況。
江寒酥聽後,沉思片刻,嚴肅道:“關於七王子的事,我也有所耳聞,令妹的處境恐怕不太樂觀。”
高勇一聽,更慌了,“這……我該怎麼辦啊?妹妹怎麼這麼命苦。”
“我想,令妹能托夢於你一定是因為你們血脈相連,她在危難之中一心盼望著你去救她。”
其實,一般而言,就算那夢境是真的,也多半是因為高勇的憂心所致,江寒酥故意顛倒了此事的因果。
江寒酥事先調查過他,知道他是個善良的老實人,不會對妹妹不管不顧,但他也確實沒有夜探王宮的本事,所以若想達成此事,江寒酥必須推他一把,在他身後助力。
高勇十分懊悔地說道:“可我沒本事救她,她在宮裡,我實在沒辦法。”
“闖蕩江湖之人,見不平事,豈能袖手旁觀。”江寒酥豪氣乾雲道。
秦湘突然笑出了聲,仿佛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十分破壞氣氛。
江寒酥瞪了她一眼。
她立即一副憋笑的模樣,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說得好,咱們就是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完還鼓起了掌。
江寒酥有些尷尬地看向高勇。
高勇此時沒有半點玩笑的心思,他聽江寒酥和秦湘那樣說,隻覺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們當真有辦法救出我妹妹嗎?”他急不可耐地問道。
“我會先去調查一下王宮西北角的守衛情況,等行動的時候,你隻管去找你妹妹,其他的事交給我。”江寒酥交代道。
“我……我無以為報,真是感謝兩位俠士仗義相助,我來世做牛做馬……”
“小二哥不必如此,天下不平之事甚多,我無力幫扶所有,但既然此事發生在我眼前,我又豈能不管。”江寒酥鄭重道。
“好了,上菜吧。”秦湘站起身,將選中的竹簽疊在一起,交到高勇手中。
高勇愣愣地接過竹簽,他看見麵前的女子伸手撩起遮麵的白紗,他看見那女子有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王宮之行,莫回頭。”秦湘使出攝魂術,在高勇腦中留下印記。
第70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五)
赫連遙真醒來時, 看到的是秦湘靠得很近的絕美的臉。
女人青絲披散,如凝脂般白皙的肩頸明晃晃地暴露在他眼前。
兩人姿態曖昧地躺在被床帳隔絕開的一小方天地裡。
赫連遙真的臉上肉眼可見地升騰起一片緋紅,他一把推開趴在他麵前滿眼調笑的秦湘, 坐起身。
秦湘順勢在他身旁躺下,毫不在意, 依舊在笑。
赫連遙真氣憤地攥緊拳頭, 整個人都緊繃起來,他發狠地看向秦湘,問道:“你做了什麼?你還是對我用了攝魂術是不是?你這個騙子。”
秦湘的眼角眉梢都挑動著媚意, “你關了我那麼久,明明喜歡我, 卻不敢承認。”
她那雙水潤的眼睛深深地看著赫連遙真,引誘道:“你娶我吧。”
赫連遙真怔怔地看著秦湘,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劇烈的跳動著,但理智告訴他,熱烈的愛意往往是謊言。
他轉過臉,不再看秦湘。
他伸手挑開床簾, 看到外麵已是黃昏時分,他忍不住冷笑一聲, 道:“天都要黑了, 這麼長時間, 你還不承認你是背著我做了什麼嗎?”
“我這就去問問外麵的守衛, 你去哪兒了。”赫連遙真說著便要往床下走。
秦湘起身拉住他,和他貼得極近,在他耳邊道:“你去問吧, 不過,不是現在。”
那些守衛根本就不會記得她離開過, 秦湘靠在赫連遙真的肩膀上,看著他的側臉,笑著想道。
赫連遙真忽然一驚,有柔軟之物貼在了他的臉上,秦湘竟然吻了他。
他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覺得渾身發熱,心如擂鼓。
秦湘與他拉開了一些距離,看著他緊張地不敢動的模樣,調笑道:“你真可愛。”
秦湘按住赫連遙真的肩膀,緩緩靠近他。
兩人一起倒下去。
赫連遙真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感受著秦湘在他唇上細細地親吻,像對待無比珍愛之人那樣。
他隻覺得被秦湘觸碰之處如烈火焚燒一樣炙熱,令他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那些他們之間的矛盾、猜忌全都燒成了灰,在這一刻,他失智般地全都遺忘了。
幾日後的夜晚。
高勇獨自一人站在王宮西北角的圍牆外麵,就如江寒酥告訴他的那樣,這裡的守衛都被他“解決”了。
他不知道江寒酥是怎麼“解決”的,他也不想知道,對他來說,隻要這時沒有人來阻攔他,甚至將他抓起來就好,他戰戰兢兢地想到。
他原本是想讓江寒酥陪他一起來的,但對方以還有其他事要處理為由拒絕了。
他沒有過多地央求,畢竟萍水相逢,他明白江寒酥做的已經夠多了。
高勇找到江寒酥藏在草叢裡的梯子,將梯子靠在牆上,小心地往上爬。
他有些腿抖,但一想到妹妹還在等著他去救,他便咬牙告誡自己不能退縮。
他從圍牆上跳下去,摔在草叢裡。
他的眼前是一間廂房,通過側麵的窗戶可以看見裡麵的狀況。
有什麼東西在地麵上發著光,除此之外,室內空無一物。
高勇咽了咽口水,眼前的這一幕讓他覺得分外詭異。
他從地上爬起來,硬著頭皮走過去,趁著四下無人翻窗進入了室內。
他這才發現並不是地麵上有什麼發光的東西,那道光是從地下照上來的,那是一間地下室的入口。
難道要從這裡下去?高勇心裡冒出這樣的想法。
他走過去,向下看,一眼就看到地下室裡麵從上到下垂著一根繩子,那位置,他一伸手就能夠到。
他趴到地上,探頭去看,發現那根繩子是係在地下室頂部的一個吊環上的。
這就像特意為他準備的一樣,高勇突然打了一個寒顫,今晚實在是太順了,他沒有遇見一個人,想象中戒備森嚴的王宮根本不存在。
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外麵月光暗淡,毫無人氣,那一棵棵樹影影綽綽,看久了竟像鬼影一樣。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高勇一身冷汗,他忽然想到,妹妹會不會已經死了,所謂托夢,其實是換命,一旦他順著這根繩子下到了地下,就是下了陰曹地府。
他爬起來就想往外跑,這時,他腦子響起一個聲音:王宮之行,莫回頭。
莫回頭、莫回頭……
對啊,不能走回頭路,要往前走才行,妹妹還在前麵等著他呢。
高勇感到心中的恐懼消散了一些,他使勁甩了甩腦袋,強迫自己不要再想鬼神之事。
他將繩子拉上來,將末端係在自己腰上,慢慢順著繩子爬了下去。
在地上時,他便看見這間地下室的前麵還有通道,隻是,他做夢也沒想到地下室的外麵是一間布置的十分奢華的更大的房間。
不過,這倒與他想象中的王宮有些像了。
他眼花繚亂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間房的外麵還有路,是一條很長的走廊。
眼下,他沒有彆的選擇,在見到妹妹之前,他隻能走下去。
在走廊裡走了一段路,他發現,原來走廊兩側還有房間。
妹妹會不會就在某間房裡?這樣想著,高勇進了一間沒有關閉的房間。
“啊!”高勇驚叫一聲,他害怕地向後退去,一個不穩便摔倒在地上。
“你……你是人是鬼?”高勇顫聲問道。
他麵前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怪就怪在這女人一頭青絲,麵容卻衰老如耄耋老人。
“鬼?”
女人一開口,高勇又嚇得一哆嗦,那分明是少女的嗓音。
“我現在這模樣的確不人不鬼的。”女人自嘲道,她轉頭看向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的年輕男人,渾濁的眼中透著濃烈的怨恨與失望。
自從被抓到這裡,被逼著喝下毒藥,她的容貌每天都在飛速的衰老。
一開始,赫連遙真並沒有告訴他們那是什麼毒,隻是逼著他們兩人自行選一個人出來服毒,那時,她是愛那個男人的,為了保護他,她雖然害怕,還是決然地喝下了毒藥。
誰知,隨著她的容顏衰老下去,兩人每天共處一室,男人卻越來越厭煩與他說話,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會帶著嫌惡的眼神。
當初那個和她說著山盟海誓的男人徹底不見了。
當初那個相信愛情天長地久的她也徹底死心了。
高勇聽了她的故事,隻覺得心頭升起一陣寒意,原來在望月樓那幾位客人說的傳聞是真的。
而自己竟敢闖進這位活閻王的領地,還窺見了他一直在世人麵前隱藏著的秘密。
他驚恐地感到自己這回是死到臨頭了。
他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他要回去,趁著還沒有被抓住,趕緊逃出去。
這時,那道聲音又出現在他腦海中:王宮之行,莫回頭。
為什麼不能回去?他抱著頭蹲下,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但是好像抗拒不了。
他忽然往地上一跪,對著周圍拜了一圈,口中念道:“各路神仙保佑。”
然後憋起一口氣,猛地向前跑去,他路過一個個房間,隻要門是開著的,他就會鼓起勇氣往裡麵看一看。
他看到了一對對男女,他不想了解他們的故事,隻要那些人一開口,就會刺激他脆弱的神經。
他不再在任何一間房裡逗留,隻要確認了房間裡的女人不是妹妹,他就會立即跑掉。
他的耳邊儘是哀鳴,他感覺自己身處在一場噩夢中。
直到他來到最後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裡的狀況和他之前看到的那些不太相同。
房間裡站著一個女人,直直地看著他,像早就在等他一樣。
雖然多年未見,但高勇還是認出了她就是妹妹,但妹妹看著他的眼神很淡漠,和他想象中兄妹重逢的場麵完全不一樣。
“你……你是婉兒妹妹嗎?”高勇猶豫著問道。
“我是婉兒,但我不是你的妹妹,從你們把我賣進宮裡那一刻,我們就不是親人了。”婉兒冷言道。
高勇愣住了,“怎麼會?當初是……是家裡太窮了,再說,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往家裡寄錢嗎?你怎麼會不認我呢?”
“你知道我每個月能領多少月錢嗎?還有那些貴人們賞賜的金銀珠寶,我花都花不完,我給你們的不過是點零頭,我就是要你們永遠都記得你們當初是怎麼拋棄我的,就是不知道你們看見那些錢的時候有沒有懺悔過。”
“你……你在說什麼呀?不是你要我來救你的嗎?咱們回家。”高勇語無倫次道,他實在不能接受妹妹的恨意,他一直以為妹妹是心裡記掛著家裡才會省吃儉用地給家裡寄錢。
“你現在還不能出去。”
“什麼?”高勇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婉兒卻不再說話。
實際上,高勇一進入地下室,他下來時的入口就被世子的人把守住了,那些人偽裝成了七王子的手下,為的是保護地下室裡的人。
婉兒走出石室,看向離她很近的東側的出口,她知道那外麵守著一個人。
她絕望過,她曾以為自己就要命喪於此了,直到江寒酥的出現。
他偷偷地給她喝水,偷偷地帶吃的給她,告訴她不要放棄活下去。
半個月前,他告訴她,他有一個計劃,隻要成功了,被困在這裡的所有人都能得救,但是需要她幫忙。
她不太願意讓曾經拋棄她的人看到她落魄的樣子,但她還是同意了。
誰知道今晚他來找她時,竟給她帶了一身乾淨得體的衣裙,還有束發的珠釵。
他將那個背棄她的男人帶走關到其他的房間。
她梳妝打扮的功夫,他就將地下室裡所有的看守全都製服打暈,捆綁起來關進了離她最遠的那間石室。
這一次,她真的看到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