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六)
“父皇, 您為何要讓阿七去琉瓊?”
陸雲朝一著急便這樣問了出來,但隨即又覺得這個話題不好,想改口, 已經來不及了。
這幾天,他好多次想到江寒酥, 起初, 隻因那人不在身邊而感到不習慣,後來,他不可抑製地愈來愈憂心那人的安危, 數次在睡夢中看見那人手提兵刃一身鮮血的肅殺模樣。
方才實在想不到可以說什麼時,又想到他了, 才下意識地問出來。
陸雲朝神色略帶猶疑,但在皇帝的沉默中, 他很快就發現,比起此刻麵對皇帝的壓力,他更難以按耐住心中迫切想要了解江寒酥現狀的願望。
索性問個徹底。
“他隻是一介暗衛,又不是專門培養的細作, 讓他孤身一人去那裡,他能應對的來嗎?”
並非是陸雲朝不相信江寒酥的能力, 隻是他一想到那個孤身作戰的人是江寒酥, 便總覺得琉瓊是龍潭虎穴, 此行遍布殺機。
大約是他真的害怕失去江寒酥。
即便前不久還勒令對方不準喜歡他的人正是他自己。
但以他如今對愛情的領悟, 他並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多矛盾。
“他是最合適的人選。”皇帝隨意解釋了一句,他聽出陸雲朝言語之中擔憂的是江寒酥這個人,而非計劃的成敗, 心中覺得甚是荒唐,眼底閃過殺意。
陸雲朝並未注意到皇帝的神色, 有些疑惑地追問道:“父皇為何這樣說?”
皇帝嗤笑一聲,道:“赫連遙真中意他,他自然最易取信於那人。”
中意……不知怎的,陸雲朝覺得這兩個字比皇帝輕蔑的笑聲還刺耳。
恍惚了一瞬,他也明白了皇帝會這樣說,必然是因為皇帝早就知道了赫連遙真在驛館中對江寒酥說的話。
明知道赫連遙真就是在圍獵場對他下毒手的幕後主使,卻放虎歸山,一切都是皇帝的計劃。
陸雲朝想起這個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實。
他一皺眉,強壓下紛亂的思緒,皇帝要考慮的是江山社稷,自己又怎麼能怪他不在乎自己?
陸雲朝將注意力轉回到江寒酥的事情上,“原來是這樣,可是兒臣還是覺得……”他猶豫著沒有說出來,即使皇帝給出了那樣的理由,但這件事在他看來還是不夠合理。
“覺得這樣太草率了?”皇帝明白他的意思,反問道。
確實如此,一般來說,派出去的細作,要麼是無父無母從小便由皇室訓練、對皇室絕對死忠之人,要麼就是因有親近之人在皇室手中而不敢背叛的人,隻有這樣才能將叛變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是陸雲朝覺得,江寒酥不屬於這兩種人中的任何一種,他獨身一人,沒有任何牽絆,而較之那些隻會聽命行事的人,他又太過有主見。
他不是一個能被輕易掌握住的人,陸雲朝隔著衣袖握住了手臂上被種蠱的地方,如果失去這層聯係,他還會回到自己身邊嗎?
“他走之前,朕告訴了他一件事。”
皇帝打斷了陸雲朝的胡思亂想。
陸雲朝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問道:“什麼事?”
“朕告訴他,他是懷止和靜和公主的孩子。”皇帝一臉深沉地說道,似回憶起久遠的、不太愉快的記憶。
“什麼?”陸雲朝驚訝道,即便在他眼中江寒酥一直是與眾不同的,他也從未想過江寒酥會有這樣的身世。
“這……這是真的嗎?”他甚至懷疑這隻是皇帝的計策。
靜和公主是先帝愛將之女。
當年那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又一次為晟璟帶來了一場大捷,他自己卻在勝利到來的前夕亡於異鄉,留下幼女孤苦無依,先帝心中不忍,故親封大將軍之女為公主,賜封號“靜和”,留於宮中撫養。
“靜和自幼便與你母親關係要好,朕與你母親成婚很早,那時,靜和還未出嫁,常邀你母親一同出門遊玩,朕便讓懷止在她們身後護衛,懷止曾是朕最信任的人,朕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敢對靜和動心思,等朕發現的時候靜和已經懷孕了。”
“朕很生氣,但靜和哀求朕不要殺懷止,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先皇,若是先皇知道了,懷止會死,她肚子裡的孩子也絕不可能留下。”
“朕那時還年輕,一時心軟便答應了。”
皇帝眉目間滿是戾氣,說到此處,停頓了許久,他是在想後麵發生的那些事,若他當時沒有縱容靜和,靜和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陸雲朝觀皇帝神色,並不敢出言打擾,但他心中不由猜測,在那之後必然還有變故,否則,靜和公主的孩子怎會淪為暗衛,就算他的身份不能公之於眾,他們也必不會讓他為人奴仆。
皇帝略去了中間種種坎坷,隻說:“靜和生產的時候是難產,她在產房裡折騰了一天一夜,拚了命,最後生下的竟是個死嬰。”
陸雲朝心頭一顫,深覺不忍。
隨即又察覺出了詭異之處,“那……阿七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時,朕將那具死嬰交給了肖越天,讓他務必處理乾淨,不能被任何人發現,那之後,朕就沒有再過問那件事了。”
“那日在碧心亭見到阿七,朕也很驚訝,他與懷止實在是太像了,年紀也相符。”
“後來,朕問了肖越天,他說當年他在埋那孩子前,忽然聽到了啼哭聲,正是手中嬰孩發出的,他檢查過後發現孩子一切正常,可這才是最不正常之處,靜和生下的的確就是一個死嬰,替靜和接生的穩婆很有經驗,不會看錯,更不敢騙朕,況且,一開始朕將孩子交給肖越天時,他也檢查過。”
“他說那事過於詭異,他心生憐憫,怕將那事說出去,孩子會被當做妖魔轉生,仍然難逃一死,便偷偷將孩子留了下來。”
皇帝說完這一切,有些渙散的視線重新凝聚起來,掃過身側的陸雲朝,卻見他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樣。
“你在想什麼?”皇帝出言問道。
陸雲朝驚了一下,才意識到皇帝的故事已經講完了。
那確實是件離奇的事,而在江寒酥身上還存在著另一件同樣離奇的事,聽著皇帝的述說,陸雲朝忽然想起之前江寒酥兩次蠱毒發作時說的話,那些話太詭異了。
就好像通曉了未來之事一樣,而且還是凶煞的未來。
“沒什麼,此事確實有些詭異,不過阿七他並沒有什麼與常人不同之處。”陸雲朝下意識地就隱瞞了他心中所想之事,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件事。
“父皇告訴阿七他的身世,是想讓他知道他是大將軍的後人。”
“沒錯,朕要讓他知道他身上流的是誰的血,令他不敢辱沒門楣。”
陸雲朝聽著皇帝霸道的言辭,心裡有種很難受的感覺,這一切對江寒酥都很不公平,他從未蒙受家族的恩惠,生來便過著陰暗低賤的日子,卻被逼迫以命為家族儘忠。
阿七,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第62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七)
夜晚, 昏暗的石室中,江寒酥睜開了眼睛。
他的耳邊是幾人交錯的呼吸聲。
他輕輕支起身體,左右看了看, 牆壁上一盞蠟燭發出的昏黃的光,讓他看清了周圍幾人皆已閉目入睡。
他不再等待, 立即起身, 按下機關,打開了石室的門,走了出去。
一直走過長廊, 走上石階,打開地麵的入口。
江寒酥走出了那座院落,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下。
晚飯的時候,江寒酥在同屋休息的看管的飯菜中加了一些助眠的草藥, 可以確保他們沉睡一整晚。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江寒酥沒有動賀廣的飯菜。
琉瓊王的寢室外,江寒酥躲過值守的侍衛,從窗戶躍進室內。
他看見有兩名侍女睡在琉瓊王的床榻下, 他知道這些守夜的侍女睡眠很淺,因此並沒有靠近。
寢室的南側木架上放置著一鼎香爐, 香料在裡麵燃燒著, 散發出微甜的香氣。
江寒酥輕輕揭開爐頂的蓋子, 從中取出了一點香料, 包在事先準備好的紙裡。
被翻動過的香料散發出更濃鬱的香氣,守夜的侍女鼻翼抽動了一下,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 室內一切正常,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琉瓊王, 隻見王安睡塌上,她放下心來,又睡了過去。
寢宮後院的花叢中有一片陰影,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是有一個人藏匿其中。
江寒酥悄無聲息地在後院轉了一圈,時不時伸手扒開草木。
他記得上次來這裡時,他在室內透過窗戶看見後院有名婢女支了個爐子在熬藥。
月光照在他冷俊的臉上,他的眉宇間分明呈現出些許沉鬱。
目前的局勢,容不得半點差池。
方才,石門打開的聲響沒有吵醒賀廣,這足以證明他是在裝睡了,賀廣之所以不阻止他,就是要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來這裡的路上,他知道賀廣一直尾隨在後。
此時,江寒酥已確定賀廣的確是赫連遙真的人,他也並不是沒有內力的普通人,初次見麵的時候不過是偽裝罷了,否則,他不可能能跟得上自己。
而赫連清霂那邊,江寒酥還並未取信於他。
今夜之事,不容失敗。
忽然,江寒酥眼中精光一閃,隻見一簇草叢下堆積著熬製過的藥渣。
他將那些藥渣儘數拾起,收進一塊乾淨的手帕裡,揣入懷中。
幾日之後,赫連遙真再一次將江寒酥帶到赫連清霂麵前,並給了他們單獨相處的機會。
赫連遙真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著江寒酥,江寒酥倒是一臉坦然。
“世子,敢問大王的病如何了?”
這個問題,江寒酥上次就問過,隻不過那時赫連清霂並沒有回答。
“你很在意這個問題嗎?”赫連清霂眼下有淺淡的烏青,溫潤的麵目上難掩倦容。
“是。”江寒酥直白地承認道,接著又問他,“世子近日來都沒有休息好吧,是擔憂大王的病情嗎?”
聽著江寒酥誠心的關懷,赫連清霂的內心有一絲鬆動,“父親他……”然而他還是止住了話頭,沒有說下去。
其實江寒酥知道琉瓊王時日無多了,赫連清霂必然十分憂心接下來的日子,琉瓊王一旦崩逝,這王宮內就要變天了。
“世子,能否請您隨我去一個地方。”
江寒酥引赫連清霂去了一處荒廢的小花園,說是花園,實則由於此處長期無人打理,已經雜草叢生。
赫連清霂見他止步於此,疑惑道:“這是什麼意思?”
江寒酥走向一叢雜草,彎腰伸手一撈,便提起一隻灰色的小野兔。
“世子請看。”江寒酥走回到赫連清霂麵前,示意對方看自己手中的兔子。
赫連清霂見那隻兔子的一雙耳朵被江寒酥攥在手裡,整個吊在空中,卻並沒有怎麼掙紮,看上去蔫蔫的。
他伸出雙手接過兔子,讓兔子臥在自己懷中,“它怎麼了?”
江寒酥見赫連清霂低著頭,溫柔地撫摸著兔子的皮毛,略感意外,“它……”
江寒酥低頭拱手請罪道:“請世子恕罪,這隻野兔幾日前還活蹦亂跳的,我給它喂了幾天藥,它就成這樣了。”
赫連清霂震驚地抬頭看向他,“你……”隨即又明白過來,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做,便問道:“為何要這麼做?”
“這藥就是大王每日服用的藥。”
“你說什麼?”江寒酥一句話讓赫連清霂的腦子裡瞬間起了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問起,“你怎麼知道父王吃的什麼藥?還做出這麼荒謬的事。”
江寒酥將幾天前夜裡他去琉瓊王寢宮取了香料和藥渣的事說了出來。
赫連清霂看他的眼神帶了幾分敵意,“若你說的是真的,擅闖父王寢宮,還偷盜物品,你的行為足夠被處死了。”
“還請世子明鑒,我並無惡意,隻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江寒酥言談舉止間並無懼色,他解釋道:“第一次見到大王時,我聽了世子與七王子的交談,感到大王的病症有些奇怪。”
“我鬥膽猜測,大王的病另有隱情,但我又想,能夠悄然影響大王身體健康的東西並不多,大王每日服食的湯藥算一樣,但若僅僅是湯藥,世子又怎會毫無察覺?”
“那日,在大王的寢室,我留意到室內的熏香有些重,我知道有一種毒可以分而製成無毒的湯藥和無毒的熏香,兩者單獨使用,都不會有異常,然而若是同時用在一個人身上則會變成一種慢性毒藥。”
赫連清霂謹慎地審視著江寒酥,“你是說,是有人在毒害我父王。”
“是。”
“就僅憑這隻被你用湯藥和熏香喂養了幾日的兔子?”赫連清霂質疑道。
“這是不夠嚴謹,但總比口說無憑要好,世子見了這個,以世子對大王的孝心,必然會親自查證一番。”
赫連清霂想了想,問道:“這件事,你也告訴阿遙了?”
“當然沒有。”江寒酥皺了皺眉,他不信赫連清霂聽說了這件事後,沒有懷疑下毒的人是赫連遙真。
赫連清霂低著頭,摸了摸手中的兔子,眼中流露出的憂慮與痛色掩在眼睫之下,“上次,你對我說的話,我暫時信你,若無其他事,就回去吧。”
“謝世子,若有需要,但憑差遣。”
“不用。”
江寒酥對赫連清霂說的話並非完全屬實,僅僅見過病榻上昏迷的王一次,就能推測出他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藥,他倒也沒有這麼厲害。
初次見過赫連清霂後,江寒酥意識到,他必須要挑起赫連清霂與赫連遙真之間的爭端,否則,等到琉瓊王去世,一切就來不及了。
他問過賀廣,得知,在琉瓊想要繼承王位,最重要的兩點,一是要得到家族中位高權重的長輩的支持,也就是說,即使赫連清霂作為世子,是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也有很大可能會因為族中長老的阻撓,而不能繼承王位,二是要得民心。
赫連清霂那樣謹慎的人,想要他主動對赫連遙真發難,必須有一個足夠有分量的理由。
第一次見麵時,江寒酥就知道了赫連清霂是個極重感情的人。
後來,他就在想,如果琉瓊王的病與赫連遙真有關,赫連清霂就算再如何能忍,也不會再無動於衷了吧,更何況,隻要他拿到證據,在族人麵前坐實赫連遙真弑父的罪名,赫連遙真就無法再與他爭奪王位了,這麼大的勝算,他一定會出手。
那時,這隻是江寒酥的假設,但在他仔細思考過後,他發現琉瓊王的病的確有可能是人為的。
於是,他才有了試藥的計劃,而結果,於他很有利。
退一步說,即便下毒的人真不是赫連遙真,他也不過隻是要重新尋找突破口罷了,況且,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幫了赫連清霂了,在這之後,赫連清霂會減輕對他的敵意。
赫連遙真走進議事廳時,見赫連清霂坐在主位上,縱然氣質溫潤,也多了一分淩人之勢,兩側站著的皆是族中長輩,他們一個個神情嚴肅,不發一言,室內氣氛頗為嚇人。
赫連遙真燦然一笑,打破了一室寂靜,“哥哥弄出這麼大的陣仗,是出什麼事了嗎?”
“半年前,父親忽然病倒,大夫診斷後開了藥方為父親調理身體,可是幾日之後你卻提出要在那藥方中多加兩味藥。”赫連清霂徐徐說出前事,他看著赫連遙真那輕視一切的笑容,不由覺得心裡沉重了幾分。
“哥哥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新的藥方,你不是早就請了數名醫術高超的大夫仔細研究過了嗎?他們當時可是都誇我對藥理理解的很好呢。”赫連遙真得意道。
“五年前,父親的壽辰,你送給父親一盒香料,說那是你特意為父親研製的新香,氣味清甜,有舒緩疲勞、靜心養氣之功效,父親很高興,之後他便一直在用那種香薰。”
赫連清霂記得很清楚,當年琉瓊王對那份禮物很滿意,小兒子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便能製香,還想到要孝敬父親,任誰也會感到自豪的。
可若他知道了那香誕生於世真正的緣由,又該是何種心情呢?
赫連清霂心中揪痛。
赫連遙真聞言,笑得更開心了,“哥哥,難不成你今日是特意要當著這麼多長輩的麵表揚我嗎?弟弟還真是有些受寵若驚呢。”
“阿遙,我都這樣說了,你還不承認嗎?”赫連清霂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赫連遙真是怎麼做到如此坦然的,他真的毫無愧疚之心嗎?
“承認什麼?”赫連遙真水潤的眼睛裡滿是懵懂無辜。
室內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赫連清霂看了麵前之人許久,被迫直言道:“父親如今之所以昏迷不醒,就是因為你加的那兩味藥和香料混合在一起便成了毒。”
“哈哈哈……”赫連遙真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一樣,一臉天真無邪。
“哥哥的意思是,五年前我就在計劃要謀害父親是嗎?這……”赫連遙真說著又忍不住似的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一個……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兒,就能……做這種事了,那年,我才十二歲啊。”
赫連清霂看著笑得逐漸有些瘋癲的赫連遙真,感到一陣寒意湧上脊背。
沒錯,正是因為弟弟那時才十二歲,他才從未懷疑過香薰有問題。
他眼眶有些泛紅發熱,溫柔如詩般的眼睛裡映著那個孤立中央、笑靨如泣血般的少年,目光流露悲憫。
第63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八)
“我已讓所有醫官驗看過, 他們得出的結論就是這樣。”赫連清霂緊盯著赫連遙真,目光之中甚至帶著祈求,“阿遙, 你告訴我,這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赫連遙真止住了笑, 失望地說道:“看來哥哥就是不肯相信我了。”
“我想要相信你, 但事實擺在眼前,我不能讓你再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走下去,父親體內的毒已經深入肺腑, 無法挽回了,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再醒過來的時候, 若他醒了,你去向他懺悔吧。”
赫連清霂感到自己像陷在一片深水中一樣, 窒息、無措,如他所言,發生的已經無法挽回了,無論他多麼痛苦, 既定的事實也不會改變,就像當初他愛的人死在他麵前一樣, 那個人從此便在這世上消失了。
琉瓊王曾經說過, 赫連清霂仁善有餘而魄力不足, 顯現出來的便是性情軟弱, 易受人拿捏。
赫連清霂一直知道自己這個弱點,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他已經決定為了終止赫連遙真的惡行、為了琉瓊的未來而繼承琉瓊王之位, 他也並不想致赫連遙真於死地。
在藥材和香料的事情上,赫連遙真沒有做出任何辯解。
這樣基本已經可以給他定罪了。
弑父、弑君, 無論哪一樣都足夠他被處死了。
但比起殺死他,赫連清霂更希望他能夠改邪歸正,若他願意守在琉瓊王的病榻前懺悔自己的罪行,或許還能爭取到一個活命的機會。
“此事已經證據確鑿,罪人赫連遙真應立即押入死牢。”一位須發皆白的長老出言道,他並不讚同赫連清霂的說辭,他早便覺得赫連遙真言行異於常人,很令人生厭,如今他既然犯下這樣的大罪,又豈能姑息。
長老一聲令下,便有侍衛衝到赫連遙真麵前,但礙於他一直以來的身份,並沒有擅動他,而是指引他自己走出去。
赫連遙真自然不會理會,他斜睨了那位長老一眼,心想著日後成了王,必要取他性命。
“我要見父王,你們憑什麼汙我清白?”赫連遙真忽然跪下,與他的膝蓋一同砸在地上的還有他的眼淚。
赫連清霂看著赫連遙真仰著臉委屈地看著自己的樣子,一時難以抉擇。
赫連遙真見他不說話,卻露出那種令他惡心的痛惜的表情,不再等待,起身跑了出去,邊跑邊喊道:“我要去找父王。”
“攔住他!”一個蒼老的聲音厲色道。
不明局勢的侍衛們這才追了上去,然而還沒邁出去兩步,就被赫連清霂叫停了。
“讓他去吧,這件事情若不能好好調查清楚,我也不能安心。”
一行人到了琉瓊王的寢室,琉瓊王此刻還安靜地躺在病榻上,絲毫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而先這群人一步到達的赫連遙真正趴在床邊,對著琉瓊王哭訴不止。
“阿遙一片真心,沒想到卻害了父王。”赫連遙真滿麵淚痕,哽咽哭泣,情真意切,讓在場的人全都駐足靜立,不知該作何反應。
“阿遙心裡好難受,恨不得以死謝罪,來祈求父王的原諒,可是當初阿遙隻是想討您歡心,您看到那盒香料的時候真的很高興不是嗎?您那時候的笑容還一直留在阿遙心裡,因為在那之前,您從未對我那樣笑過。”
“阿遙……”赫連清霂輕聲喊道。
在安靜的室內,赫連遙真聽得很清楚,那聲呼喚中帶著訴說不清的愧疚、懊悔、憐惜。
赫連遙真轉過身仰頭看著赫連清霂,一臉脆弱地祈求道:“哥哥,我能不能再看看‘陳心’?”
“陳心”是赫連遙真為他送給琉瓊王的香料取的名字。
但赫連遙真當初對琉瓊王解釋這個名字的時候,說的是,此香氣味清甜,有沉靜人心之效,故名“沉心”。
這世上隻有他一人知道真正的“陳心”究竟是哪兩個字。
當年,琉瓊王為了穩固自己的勢力,花了很多心思追求貴族呼延氏之女,天真的女人以為琉瓊王真的對她一往情深,便墜入愛河,一發不可收拾。
可當琉瓊王不再需要她的時候,便將她棄之冷宮,她還以為是丈夫變了心,還日日妄想著丈夫能夠回心轉意。
赫連遙真從小便在母親的哀歎、怨念中長大。
他總是聽母親說,她就是在懷孕的時候變得不好看了,王才對她日漸冷淡。
他總是看見母親對著一件舊物又哭又笑,一天的時間就那麼磋磨過去了。
偶爾,母親也會有好心情,那時候她就會對他說她與王的往事。
在她的描述中,赫連遙真聽出了一個英武非凡的男人對自己女人的珍愛,聽出了一個女人的歡欣雀躍、無限情思與追憶。
那些回憶太過美好,身處冰冷現實之中的赫連遙真一直固執地認為,那些都是母親的幻想。
他憎恨那個所謂的父親,在他眼中,那個人並不是父親,隻是高高在上的王。
他憎恨所有繾綣纏綿的有情人,在他看來,那些愛意都是假的,蠱惑人心,讓人墜入地獄。
母親在病榻上寂寞痛苦地躺了兩個月便鬱鬱而終,至死也沒有盼來心心念念的人。
她死的清冷悲哀。
赫連遙真永遠也不能忘記,母親留在世上最後的容顏是那樣的病瘦憔悴,仿佛被精怪吸乾了魂魄。
她的手中死死地握著一隻褪色的香囊,據說是王親手製作送給她的。
赫連遙真用儘全身的力氣才掰開母親的手,僵化的屍體發出一聲悶響,香囊落地,哪一刻,仿佛有一粒壞掉的種子在他年幼的心裡生根發芽,猛然間便長成一隻遮蔽心門的怪物。
他撿起香囊,按在自己的口鼻上,可直到他臉色漲紅再也無法忍受時,他也隻聞到了令人惡心的腐朽的味道。
芳香甜蜜,都是假的。
赫連遙真十二歲時親手研製送給琉瓊王的賀壽禮物“陳心”被下人呈送到他麵前。
他打開放置香料的盒子,低頭嗅聞,偽裝的眼淚滴進香裡,他眼中滿是譏諷。
“陳心”,一顆枯萎在陳年往事裡千瘡百孔的心。
赫連遙真忽然身形一滯,慌張地抬頭問道:“哥哥,這就是父王每日用的香嗎?”
赫連清霂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這不是我送給父王的香,雖然味道很像,所用原料也大致相同,但我能分辨得出來,他們絕不是同一種香。”
赫連清霂擰眉遲疑道:“可是,幾年來,父親所用的香一直是按照你當年寫下的配方製作的,怎會有錯?”
“哥哥,你說父王中的毒是需要香薰和藥配合方能成的,醫官們可有仔細說過這毒是要香薰中的哪種成分?”赫連遙真似乎忽然意識到什麼,謹慎地問道。
“是……”
“不,哥哥先不要說,我要將我原本的配方寫下來,哥哥驗證之後便會知道這毒與我究竟有沒有關係。”赫連遙真打斷了赫連清霂欲說出口的話,他將手中的盒子遞給了下人,抬手擦了擦眼淚,吩咐人拿筆墨來。
他寫好後交給了赫連清霂,赫連清霂發現其上所寫的確有一樣原料與醫官告訴他的不同,而那正是致使香薰成毒的關鍵。
赫連遙真見他麵色凝重不發一言,又道:“我那裡有製好的香,哥哥命人取來,燃香聞一聞,便知道我沒有騙你了,若你還是不放心,就叫個懂香的人來,好好研究研究我寫的配方和我的香是不是一致的。”
他如此說了,赫連清霂便命人去取了香來。
香薰彌漫一室,赫連清霂根本分辨不出這味道與他一直以來在琉瓊王的寢室內聞到的有什麼不同。
難道這香真的曾被什麼心懷不軌之人篡改過?他動搖了,畢竟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就能做到用香薰謀害父親,並且為此計劃了一個跨越多年的陰謀,實在駭人聽聞,令人不敢相信,畢竟,他真心希望琉瓊王中的毒與赫連遙真沒有關係。
“咳咳,看來這都是一場誤會嘛,我就說阿遙這孩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一直待人友善、天真活潑,不可能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的。”
赫連遙真看了一眼說話的長者,這人是他母親家中的長輩,印象中,這人確實待自己不錯,但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件事,還不是靠他自己走到這一步,這人才敢出來為他說話。
“阿遙,哥哥錯怪你了,哥哥一定會抓到那個真正的行凶之人。”
“沒關係,我會幫哥哥的。”
鬨劇散場,赫連清霂心中的陰霾卻並沒有消散,這件事爆發得突然,結束得迅速,就好像真的是一幕戲一般。
是有人在操縱這一切嗎?
第64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九)
陸雲朝處理完公事後, 在書案前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他心裡有一件要緊事不知該如何解決。
“來人。”
門外走進來一名侍衛,“殿下有何吩咐?”
這個人, 在他身邊當差已有兩三年了吧,可他從沒有仔細看過這人, 與之說過的話也是寥寥無幾, 僅限於一些差使。
是啊,除了那個人,誰敢與他那般親密, 陸雲朝眼前映出江寒酥的身影,他在他的記憶中是那樣的生動。
從江寒酥因為他的一句玩笑話, 真的將幾道自己做的膳食端上他的桌子時,就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在他心間悄然催生了。
他的桌上不缺美味珍饈, 他向來對食物不感興趣,江寒酥做的那幾道菜絕稱不上什麼極品佳肴,憑心而論,那些就是普通的菜色。
可是他當時覺得那種體驗十分新奇, 一個外表看上去冷硬木訥的暗衛竟然在廚房裡忙活了一場,殺人的手殺了雞, 想想就發自內心地覺得好笑。
“去叫肖統領過來。”陸雲朝吩咐道。
“是。”侍衛領命而去。
很快, 肖越天便趕了過來。
“殿下召屬下來是有何事?”肖越天嚴肅道, 陸雲朝平日很少特意傳召他, 因此麵對這種情況,他整個人的精神都是高度集中的,時刻準備為主子排憂解難。
見肖越天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陸雲朝倒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肖統領,你可知道……”
肖越天低著頭, 聽陸雲朝欲言又止的,以為是什麼難以啟齒之事,心裡咯噔一下,卻又不得不恭敬道:“殿下,但說不妨。”
肖越天小心翼翼的樣子,讓陸雲朝覺得氛圍很不對勁,可是,他要說的事情很正常啊,他隻是莫名其妙地有種要被窺探到內心隱秘之處的危機感,才猶豫起來的。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那種危機感。
“我是想問,那個蠱,除了飲血之外,有沒有彆的辦法可以阻止發作?”陸雲朝直接說了出來,說完後期待地看著肖越天,甚至因為過於緊張,心跳也變得明顯起來。
肖越天一直低著頭,所以並沒有看到陸雲朝的神情。
他著實沒想到陸雲朝要問的是這件事,如此說來,明晚就是月圓之夜了。
肖越天不由想到,陸雲朝此時問這個問題是心中還顧念著江寒酥嗎?
他還以為江寒酥已經是枚棄子了。
“殿下,若沒有供血,除非徹底解蠱,否則無法阻止發作。”
“徹底解蠱?”陸雲朝皺眉,猶豫道:“怎麼解?”
“隻要將母蠱引出體內,蠱蟲失去鮮血供養便會死掉,如此子蠱自然也就沒有作用了。”
聽上去不難辦到,但是陸雲朝沉默了。
肖越天知道陸雲朝很難相信一個人,在江寒酥被種蠱之前,陸雲朝完完全全信任的人隻有懸鈴。
現在陸雲朝對江寒酥或許還有一點情分在,一旦失去蠱毒的控製,就不好說了,想到這一點,肖越天特意提醒道:“殿下,這種蠱隻能種一次,一旦母蠱離體,即使還能尋得第二對‘血契’,也無法再在體內生效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肖越天走前悄悄看了陸雲朝一眼,隻見他麵有不虞,眼神飄忽。
次日晚間,明月初升時。
陸雲朝獨自一人坐在窗邊,他麵前擺放著幾樣物品,匕首、琉璃盞、蠟燭。
他挽起左邊的衣袖,露出瑩白光潔的小臂,之前喂血時劃下的刀口已經用上好的藥品養得看不出絲毫痕跡了。
他將手臂舉到琉璃盞的上方,右手執匕首貼近皮膚,他看著自己的手臂久久沒有動作,當初蠱蟲就是從那一處鑽進身體裡的。
真的要這樣做嗎?他沉默著,表情淡漠,內心卻並不平靜。
他抬頭看了看高天之上的那輪圓月,輝光如銀,冷冷地流淌向人間。
過不了多久,蠱毒就會發作了吧。
利刃在燭火下反出光芒,刺破肌膚。
鮮血滲出來,在手臂上積聚,越淌越多,最後滴落進琉璃盞中。
陸雲朝放下匕首,拿起一旁的燭台,靠近傷口。
直到皮膚有灼熱的感覺,他才停下動作。
他體內的蠱蟲能感知到皮膚表麵的熱源,遇傷口則會順著傷口鑽出去。
他舉著燭台等了一會兒,手臂上都沒有任何反應,隻能感覺到傷口越來痛,這讓他忍不住起了放棄的念頭。
他想起江寒酥的身世,想起他平日裡種種大膽的行徑,想起他的聰慧與強悍。
這樣的人,憑什麼臣服於他?說不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呃……”手臂上猛然一痛,蠱蟲的形狀在他皮膚下麵凸顯出來,一點點地蠕動著,靠近傷口。
他的額頭和脖子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他緊促眉頭,盯著蠱蟲顯現的地方。
腦子裡仍然是紛亂的念頭。
不,他憑什麼不回來?他生來便要效命於東宮,就算沒有蠱毒,自己也一樣是他的主人。
如果他真敢背叛自己,就……
不行,根本就不能做這種假設,他受不了。
陸雲朝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他驚恐地拿開燭台,不知疼一樣伸手死死地按住傷口,手上、衣袖上全是血。
他看著躁動的蠱蟲重新平息下來,不再往外鑽,竟流著淚笑了出來。
阿七,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個自私、卑鄙又軟弱的人嗎?為了我自己,隻好讓你受苦了。
就算……就算你恨我,也永遠彆想從我身邊逃走。
琉瓊,地下室。
江寒酥找了個借口,從石室中出來了。
他站在走廊上,想著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機會完全探查清楚這裡的每一個房間,他總覺得這裡還隱藏著什麼自己還未曾發現的東西。
自從他來到這裡以後,赫連遙真就很少過來了,可是出口石階兩側過分奢華的夜明珠,讓他覺得往日赫連遙真出入這裡的頻率絕對比他現在看到的要高得多。
赫連遙真刻意不來這裡,是在隱藏什麼嗎?
時間不多了,他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隻差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他也已有打算,隻不過,如果能找到更有力的東西,成功會來的更容易一些。
江寒酥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正因如此,他才離開了那間石室,他不想被那些看守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計算著時間,他知道距離發作還有一點時間,他打算趁著夜深人靜,去看一看那些他從未進入過的房間,如果與裡麵的人發生了什麼衝突,他就假裝是自己毒發造成的,這樣在赫連遙真麵前才好交代。
他理清思路,便向走廊深處走去。
然而意外發生了,他胸口處突然一陣絞痛,並不是蠱毒發作時的感覺,而是像有什麼東西在血肉裡攪動。
那是當初種蠱的地方,怎麼回事?
江寒酥皺著眉咬牙忍痛,他捂住胸口,回頭看了看身後,走廊一路望到頭,確實無人。
他這才低頭拉下胸前的衣服。
隻見有什麼東西在胸前的皮膚下麵亂竄。
是蠱蟲,江寒酥著實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狀況,這代表了什麼?
是因為他與陸雲朝相隔的太遠,還是陸雲朝那邊出了什麼問題?他遇到什麼危險了嗎?
疼痛令江寒酥難以思考下去,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儘快結束這裡的事了。
他沒有選擇逃出去,即使明白蠱毒隨時可能發作,他還是朝著走廊深處跑去。
在那裡有幾間他從未涉足過的石室。
究竟選哪一個?他捂著胸口,頭暈目眩,眼睛裡血紅一片,他知道,有時候危急關頭直覺很重要,能夠規避危險,絕處逢生。
他突然身形一晃,背後撞到了什麼東西,他心裡一驚,是機關,他平時不會這麼不小心的。
然而懊悔已無用,旁邊一扇石門已經開啟。
他當機立斷,閃身進去,眼前出現的景象讓他驚訝了。
這是一間布置的相當奢華的房間,比地上那些房間還要富麗堂皇,與那些夜明珠倒是正相襯。
這是赫連遙真的房間。
這個結論直直闖入腦海中,他來不及細想,迅速關閉了石門。
他忍著痛,仔細查看房間裡的東西,但看來看去,這些東西除了貴重了一些,也並無什麼特彆的。
胸口的疼痛消失了。
他拉開衣服看了看,皮膚表麵多了些淤血,其他就沒有什麼異常了,他稍稍放下心來。
沒有了疼痛的乾擾,江寒酥貼著石壁仔細摸索起來,或許石壁上會有什麼機關。
他突然看到眼前的石壁上有一道很細的縫隙,果然有貓膩。
正在這時,石室的門再次被開啟了。
赫連遙真走了進來,他看見江寒酥靠坐在牆角,一臉虛弱。
他倒是沒有太大的驚訝,如常招呼道:“阿七,你怎麼在這裡?”
江寒酥看著他,沒有說話。
“蠱毒發作了?”赫連遙真在一張貴妃榻上躺下,用無比閒適地語氣問道。
江寒酥的蠱毒並沒有發作,他是故意裝成這樣的,之前蠱蟲的那番折騰倒是讓他現在的樣子看上起真實很多。
在蠱毒真的發作之前,他必須要套出這個房間裡的秘密,然後想辦法脫身。
他很清楚,之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如果這裡真的有什麼對赫連遙真不利的東西,他不會讓自己再靠近這裡。
“我早就勸你把這蠱蟲去除掉,你不聽,現在要吃苦了吧。”赫連遙真笑意盈盈地說道,看上去心情很不錯。
“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怕死,還是舊情難舍?”
第65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
江寒酥看著躺在臥榻上的赫連遙真, 忽然想起一件被他忽略的事。
這個房間裡的大件陳設根本無法從石階上的入口通過,也就是說,這個地下空間還有其他更大的入口。
江寒酥想到方才看到的那道縫隙, 難道另一個入口就在石壁後麵?
石壁後麵那塊空間的地上是什麼地方?
“我哥哥和晟璟的太子,誰更好?”赫連遙真笑著問道, 聲音中充滿引人深思的誘惑。
江寒酥的思路被打斷了, 赫連遙真已經自說自話有一會兒了,他不得不隨口應對道:“七王子,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幫著赫連清霂害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江寒酥沒有說話,他知道赫連遙真知道啊, 因為那就是他故意讓赫連遙真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故意引賀廣跟在他身後, 讓賀廣看見了他在琉瓊王的寢宮乾了什麼,這樣,賀廣一定會彙報給赫連遙真,而赫連遙真必然會為這次危機做好準備。
結果不出所料, 赫連清霂的首次進攻失敗了。
江寒酥就是要讓赫連清霂失敗,否則, 他又怎麼能達成自己最終的目的呢?
“雖然我知道了, 但是你也不用害怕, 我一點也不生氣, 我那個哥哥啊,真的很傻,我隻是流了幾滴眼淚就打敗他了。”赫連遙真得意道。
那天最後命下人去取的香, 根本就不是“陳心”,是他為了騙赫連清霂, 新製的香,味道和“陳心”很像。
真正的“陳心”就是江寒酥取到的、致琉瓊王毒入肺腑的奪命香。
“他那麼心軟,那麼好騙,你冒險替他找到了這個對付我的辦法,他有沒有感激你啊?他不會愛上你了吧?”赫連遙真仰躺在塌上,目光對著高空,渙散無神,一臉沉溺在幻想中的模樣。
江寒酥悄悄將內力凝聚於左手,貼在身後的石壁上,他低著頭,仔細感受石壁後麵的情況。
是空心的,後麵果然……
“你怎麼不說話?”赫連遙真突然側過臉,目光直射向江寒酥。
江寒酥怕他看出端倪,收斂了內力,假裝虛弱地低聲說道:“您的這些話,我實在接不上。”可惜沒來得及摸索地更清楚一點,剛才的那一會兒,江寒酥的確感覺到身後還有一個空間。
隻是,他還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身後那處空間和他想象的並不一樣。
身後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怎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赫連遙真眼中隱隱帶著戾氣。
“赫連清霂總是一副情深義重的模樣,他喜歡的人死了兩年了,他還記得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嗎?”
赫連遙真忽然激動地坐起身,一副為彆人打抱不平的樣子。
“他還記得是我殺了他嗎?他為什麼還要對我和顏悅色?他根本就是表麵深情內裡冷血的偽君子,他根本就是在利用愛他的人。”
“對你也一樣,他一定和你說過他如何痛失所愛的吧,他隻是裝可憐、裝溫柔,就讓你甘願為他賣命了,你這個傻子。”
江寒酥聽了他說的話,心道:我的確不知赫連清霂是多情還是無情,但至少他不是瘋子。
算算時間,蠱毒就要發作了。
目前看來,對他的計劃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地下的另一個入口以及弄清楚石壁後麵究竟有什麼。
他已經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裡聽赫連遙真的瘋言瘋語了。
之後隻要去地上找入口就可以了。
江寒酥裝作很難受的樣子,捂著胸口顫聲道:“七……王子,我現在沒……辦法說話,我先告退了,明日……再來向您請罪。”
他說完,也不管赫連遙真同不同意,就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赫連遙真陰惻惻地看著江寒酥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地往外走,突然衝上去拽住江寒酥,不讓他走。
“你要去哪兒?你是不是要去找赫連清霂?”
江寒酥沒想到他會這樣,隻好安撫道:“不是,我不找他,我隻是……”
“隻是什麼?”赫連遙真厲聲打斷他,“你們都不肯聽我的話,那個你每天看守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曾經是我的貼身婢女,她很了解我。”
“她明明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有多痛恨男女之情,可她還敢愛上男人,她背叛了我,我那樣處置她已經很仁慈了。”
“你也一樣。”赫連遙真用雙手死死地鉗製住江寒酥,發了瘋似的發泄道:“我第一次發現哥哥喜歡男人的時候,我真的惡心地要吐了,他怎麼能那麼變態?”
赫連遙真大笑起來,“可笑的是,這世上的變態不止他們兩個,陸信淵要我在圍獵場暗害太子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兩個那般摸樣,與哥哥和那個賤人一模一樣,你這個變態,我就想問問你,你是不是也像父王一樣會喜新厭舊,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赫連清霂比你的太子更溫柔?”
“你冷靜一點。”麵對赫連遙真這一連串的輸出,比起生氣,江寒酥更多地是感到很煩躁,赫連遙真也太能腦補了,而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江寒酥試圖讓赫連遙真放開他,“七王子,您誤會了,我誰都不喜歡,您放我走吧,我不想在您麵前失態。”
赫連遙真鬆開了一隻手,低下頭,好像是要拿什麼東西,江寒酥趁此機會使巧勁掰開了他的另一隻手,不再管他,使出輕功,瞬間便到了石室門口。
“你看這是什麼?”赫連遙真在他身後喊道。
理智上知道自己此時不應該回頭,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回頭了。
玉簪。
赫連遙真手上拿的是他給賀廣的那支玉簪。
玉簪會出現在赫連遙真的手上,江寒酥並不覺得意外。
隻不過,看到這支玉簪,他忽然想起某個清晨,他替陸雲朝束發時,說了一句,這玉簪造型彆致、色澤通透、觸手溫潤,真好看,其實他想說的是,陸雲朝戴著很好看。
結果,半個月後,他自己都把這件事忘了,陸雲朝卻突然送給他一隻玉簪,和當初那支一樣的材質,隻不過,造型更簡約一些,簪頭是銀杏葉的形狀。
想到赫連遙真剛才的侮辱,他實在不想把陸雲朝送給他的東西留在赫連遙真的手裡,那簡直是一種玷汙。
“那是我的東西,七王子能還給我嗎?”江寒酥壓抑著情緒,低聲道。
“你的東西?這麼貴重的東西,是太子賞給你的吧?”赫連遙真朝他走過來,“現在又想要了?之前不還隨隨便便就給彆人了。”
江寒酥臉色忽然一變,眼中閃過驚慌之色,他伸手奪過玉簪,便轉身想要按下開啟石門的機關。
蠱毒發作了。
已經來不及了,赫連遙真一把將江寒酥伸出去的手按在了機關下方的石壁上。
夠不到……
江寒酥顫抖著身體,渾身失力地倒在地上,那模樣比他演的真實多了。
彆說話,千萬彆說話!
江寒酥用僅存的意識,給自己洗腦一般,反複提醒自己。
這蠱毒發作時最致命的一點是,會吐露真言。
在身體被極端的寒熱交迫的感覺折磨、腦子裡被強行塞入很多恐懼之類的負麵情緒時,江寒酥忽然聽到了一陣震撼心靈的吟唱。
那吟唱縹緲如仙音降凡塵,竟漸漸壓製了洶湧的恐懼和混亂。
江寒酥勉強睜開眼睛,看見赫連遙真還在瘋狂地說著什麼,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江寒酥集中精力感受起來,他確定這不是幻覺,之前從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是傳音入密。
可是,是誰?
江寒酥看向對麵的石壁,石壁後麵的空間裡竟然有人,而且這個人還如此及時的幫了他。
這人是敵是友?江寒酥心思凝重地想到。
還沒等他再做打算,他忽然感覺一陣強烈地困意襲來,這很詭異,明明身體還在遭受巨大的折磨,他竟然會犯困。
意識黑沉下去,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黑霧之中,麵前站著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女人。
“你是誰?”江寒酥問道。
“晟璟刺客,秦湘。”秦湘答道,聲音中天然帶著魅惑。
江寒酥露出些微訝異地神情,“你怎麼證明你的身份?”
“我無需證明,因為我和你目的是一樣的,信不信隨你。”
江寒酥想了想,又問:“是陛下派你來的?”
“是。”
“什麼時候來的?”
“在你之前。”
她的話密不透風,探不出什麼,而且,她話裡話外都在表達她對他的情況很清楚,而江寒酥卻不了解她。
在此之前,沒有人告訴過他,秦湘的存在,如果她真的是皇帝派來的刺客,皇帝這是什麼意思?
不信任他嗎?
“你是怎麼做到這個的?”江寒酥問出了心裡的另一個疑惑,目前這種狀況也太詭異了。
“催眠。”秦湘毫不吝嗇地解答道。
“催眠?”這個時代有這種技術?而且效果比他在現代時聽聞的誇張多了。
秦湘笑道:“南疆秘術,世上能使用此法的不超過三人。”
她處處在表現自己的強大,若是平時,江寒酥倒是不會與之爭強鬥勝,但如今不同,琉瓊的局勢,他經營到現在,可不能被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破壞了,後麵的事,必須仍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這麼厲害,怎麼會被赫連遙真囚禁?”他故意問道。
秦湘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你難道認為赫連遙真很好對付嗎?”
江寒酥沒有回答她,“你的身份暴露了,可赫連遙真沒有殺你,為什麼?”
“因為我告訴他,我愛他。”
江寒酥皺眉,“你……”
“這當然是我騙他的。”秦湘打斷了江寒酥的話,解釋道:“我要不這麼說的話,他會殺了我的。”
“他不是最厭惡這個嗎?”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口是心非的男人,他一邊拆散彆人,一邊又想被人愛。”秦湘鄙夷道。
“好了,我說了這麼多,接下來,我希望我們能合作。”秦湘說出了她的目的。
江寒酥卻說:“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合作?”
“啊?我沒聽錯吧?你以為你現在是為什麼才能安然無恙地和我說話的?”
“你不用管我,我也不會和你合作。”江寒酥斬釘截鐵道。
秦湘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真無恥,得了便宜還賣乖,那你說,你要怎麼樣才能和我合作?”
“之後的事,必須聽我的。”
“你也太霸道了,可我怎麼知道你行不行啊?”秦湘抱怨道。
“那就免談。”江寒酥知道,秦湘現在是階下囚,隻要自己不鬆口,她最終必然要妥協。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第66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一)
天光微熹, 陸雲朝猛然驚醒過來。
他發現自己躺在杏黃色蛟龍戲珠的錦被之中,手臂上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身上穿的是一套乾淨的衣褲。
眼睛有些腫脹難受, 他伸手揉了揉。
他仰躺在塌上,長發披散在身下, 眼睛失神地望著杏黃的帳頂, 本該蒼白憔悴地臉色在錦被的溫暖下,浮現出兩抹紅雲,像海棠花一樣嬌柔。
夜已然過去了。
陸雲朝穿戴整齊後, 如往常一樣在書案前處理一些事務。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通報之聲:“殿下, 049求見。”
陸雲朝放下手中的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地脖頸, 道:“進來。”
少年暗衛049身著利落的玄色勁裝,進門後,低著頭目不斜視地走到陸雲朝麵前,恭敬道:“稟殿下, 熙王今晨離京了,可要派人跟隨?”
陸雲朝聞言一愣, 他可沒有讓人監視陸信淵。
“是誰, 讓你打探熙王的動向的?”陸雲朝麵有不虞, 是誰敢擅自差遣東宮暗衛, 而他竟然不知。
049更是愣住了,難道這不是奉的太子旨意嗎?
“是……”049表麵鎮定,內心慌得要命, 他可不想背上擅自行事的罪名,明明他每次都是很認真地執行任務, 指哪打哪,絕不抱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049往地上一跪,掙紮道:“屬下該死,屬下以為這是殿下的意思,是……是隊長臨走前交代屬下的。”
“阿七?”
“是,隊長說熙王挑撥您與他的關係,彆有用心,讓您小心熙王,屬下想,隊長這麼做,是擔心您的安危。”049硬著頭皮替江寒酥解釋了一句,心道:弟弟隻能幫你到這兒了。
“他還讓你做過什麼?”陸雲朝聲音清冷,難辨喜怒。
翻舊賬?
049額頭上的冷汗都淌下來了,“好像……”
“什麼叫‘好像’?”陸雲朝打斷了049的話,他不喜歡這種模糊的回答。
明明陸雲朝的語氣也沒有多嚴厲,但049就是被嚇了一跳,他慌張地解釋道:“就是之前有一次,隊長也讓屬下留意過沈國舅。”
“什麼時候的事?”陸雲朝問道,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江寒酥跟在自己身邊之後,與沈翊蘭隻見過一次。
“是您……中毒後不久。”049戰戰兢兢地答道,生怕這話會招來陸雲朝不好的回憶。
果然是那一次,陸雲朝記得那天他與沈翊蘭發生了一點爭執,不過,那隻是件小事,他不明白江寒酥為何會對沈翊蘭產生戒心。
“還有呢?”
“沒有了,就這兩件事,隊長特意叮囑屬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屬下以為這是殿下的命令,求殿下恕罪。”049磕頭求饒道。
“讓你盯人,你可看出什麼來了?”陸雲朝笑了笑,問道。
049一聽,心中一喜,殿下竟然沒有怪罪,而且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他就知道殿下對隊長不一般,換做旁人,敢這樣擅作主張,一刀砍了都算輕的。
然而隨即,他又忐忑起來,“屬下無能,看不出沈國舅有何異常舉動。”
“既然如此,你就去跟著熙王吧,還像之前一樣,彆讓人發現了。”
“是。”049領命,眼中是一抹堅毅的光。
陸雲朝並不知道圍獵場一箭是陸信淵的手筆,但在陸雲朝看來,陸信淵確實有些可疑。
陸信淵回京的時機,恰好前有他中毒箭,後有赫連聶成刺殺皇帝,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事成了,京城就變天了。
而且陸信淵為什麼那麼巧地就在他審問隱年那天,也去找陸雲川了呢?
還有陸信淵莫名其妙地突然關心起他的婚事,若不是那天陸信淵說的那些話,他與江寒酥根本就不會發生矛盾。
雖然確實被陸信淵戳破事實,但他也難逃離間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