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瑾萱喜歡很多東西,但要論最喜歡的字,一定是圓。
圓滿、團圓,不管放到什麼上麵,都是好的。
功德圓滿,一家團圓,珍珠渾圓,就連許多點心,湯圓、圓餅,團子,還有天上高懸的日月,都是圓的。
圓圓的東西,看著大都叫人歡喜。
她圓滿了將近十五年,才第一次體會到了離彆。
等到了十五歲,爹娘送她去中州大選,兩人送她的時候十分不舍,連棉花被和枕頭都原封不動揣進了儲物袋給倪瑾萱帶了過去,生怕她認床,睡得不好,還準備了許許多多的點心塞進了她的行囊裡。
可等她通過測試,拿了牌子準備上山之前,回頭再想要找父母,卻見方才還含淚揮手告彆的父母長出一口氣,對視一眼,臉上漾起如釋重負的笑容,接著轉頭飛身上了靈駒拉著的車。
“咱們這就走了?”
倪瑾萱聽到娘親的話微微鬆了一口氣,原來娘親還是舍不得自己的,可接下來一句話就讓倪瑾萱停下了腳步。
“要不多留會兒,萬一孩子沒人要呢。”
“不能吧,孩子那天賦不能沒人要啊,咱們現在趕緊跑,再不跑來不及了。天黑的時候就到富春城了,還能趕上最後一天千燈會,聽說最後一天會有幻術師表演節目。”
“那也是,那趕緊走吧,再不走趕不上了,這回咱們可以到處遊曆了,不用帶孩子,也能去那些危險的地方了。”
夫婦兩個渾身上下洋溢著不用帶孩子的快樂,完全沒注意不遠處被人群淹沒的自家幼崽。
倪瑾萱到底沒能說上一句告彆,她覺得爹娘看起來也不是特彆需要她回來最後安慰一下。
千燈會啊,她也想看。
進宗門以後,爹娘常常從天南海北寄過來的信和禮物,倪瑾萱每次拿到東西,總是歡喜一陣,到了夜裡,也會想起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時光。
她想,為什麼拜師了之後就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呢,為什麼人不能總在一處呢。
但小師叔說,一個人本就是獨立自成一個世界的,世界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能自始至終陪著你的,隻有你自己。
她們說這話的時候,正值中秋月圓時。
無上宗在中秋也是要設壇祭月的。
瓜果點心,月餅香燭,是大師兄二師姐帶著他們一起準備的。
月餅做得很大,足有二尺,太陰星君吃一個,他們分著吃一個。
剛做好的月餅梆硬,能咬掉牙。
倪瑾萱沒吃過這樣的月餅,在剛晾涼的時候就湊過去,噎得瞳孔都大了,被大師兄嚇得以為二師姐又擅自加了什麼藥材,給吃失聲了,尖叫著跑出去喊人。
林渡看明白了,默默端來一碗水,提溜著她幫忙順了下去,像給後山的吃錯東西的兔子灌藥。
倪瑾萱被放下來,轉頭眼淚汪汪地說,“我們那兒的月餅,都是酥皮的,剛出爐就能吃,不這樣。”
林渡點頭,明白她是想家了,安慰道,“中秋的時候,圓的都是月餅,所以不管是什麼樣的,都是為了團圓吃的餅。”
倪瑾萱不服氣,“那湯圓壓成餅是不是也叫月餅。”
林渡看著她難得鬨脾氣的樣子,笑了一會兒,轉頭真去做了糯米皮兒的月餅,裡頭透著紅色,吃起來甜軟的。
倪瑾萱吃著吃著,氣就消了,跟小師叔念叨,“我前麵十五年,都是阿爹去買剛出爐的月餅給我吃,還沒到八月十五這天,月餅已經吃膩了。”
“可是,為什麼我長大了,就要和阿爹阿娘分彆呢。”
那時候小師叔就回了她那句話,道理她都懂,可就是討厭這不夠團圓的世界。
沒等她繼續傷感,元燁那狗鼻子聞著味兒就來了,為了最後一個月餅差點跟她打起來。
元燁力氣雖然沒有她大,卻會使詐,騙她也得送給太陰星君嘗嘗,說要送去祭壇,轉頭路上就塞進了嘴裡,被倪瑾萱揪起來的時候,嘴巴還被糯米給粘著,說話含含混混的。
最後元燁頂著一隻熊貓眼和眾人一起坐在山頂上,一起看月亮。
二師姐做得大月餅被切成細牙,一人一牙月餅,就像許多個月牙,湊成一個圓滿的月亮。
這會兒月餅被月光照得油亮,一口一口咬進嘴裡,居然也不那麼硬了,香甜的,像二師姐,初時覺得冷硬,相處久了才知道也是馥鬱甜香的。
月色澄澈如水,照得天地皎潔一色,山間風氣,鬆竹浪湧,他們並肩坐在小山頭,被月光洗得越發泠然純粹,像是六把尚未出世的寶器。
倪瑾萱那時覺得,那是她到宗門之後,天上月亮最圓的一天。
夜風有些涼,就是山裡還是嘈雜,元燁捂著眼睛,嘀咕自己看了一回重影的月亮。
倪瑾萱懶得理他,轉頭問小師叔能不能常做糯米月餅當點心。
小師叔搖頭,“明年的今天再給你做,月餅隻有中秋吃起來才叫月餅。”
倪瑾萱乖巧應了一聲,元燁不乾了,“那明天咱們做糯米團子不就好了。”
林渡還沒說話,倪瑾萱搶白,“想吃糯米團子自己做唄!”
元燁瞪大眼睛,把淤青都瞪大了,“不是,我幫你說話呢!你不想吃嗎?”
倪瑾萱不管,反正小師叔第一好,元燁第一壞。
元燁無語擼袖子,元燁又被拎了起來,喜提對稱的熊貓眼回了自己的峰頭,被自己師父端詳一番,閉上了眼睛,“你等好了再出現在我麵前。”
“不是我尋思我挺對稱啊!”元燁不服。
蒼離十分和善,捂著自己的眼睛,“好看的對稱叫錦上添花,難看的對稱叫難上加難,有礙觀瞻。”
倪瑾萱知道了之後對蒼離師伯十分仰慕,要是自己的師父像蒼離師伯這麼會說就好了。
在無上宗的日子其實很輕鬆,雖然功課滿滿當當,春種夏忙秋收冬藏,卻根本沒有臨行前父母千叮嚀萬囑咐需要她注意那些複雜的師長禮儀和人情世故。
倪瑾萱覺得在無上宗的日子一天有一天的盼頭,中秋、年節、元宵,還有很多很多時候,都是好日子。
小師叔會給她凝結好看的冰燈,元燁和晏青也會搗鼓出各種各樣的焰火,比如炸上天的癩蛤蟆和烏龜,奇奇怪怪的。
偏偏他們總有說辭,癩蛤蟆是金蟾獻寶,烏龜是龜鶴延年。
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礙眼,還有小師叔每年的冰燈討喜,倪瑾萱覺得不看那個千燈會和幻術大師,也沒關係了。
一盞燈,和一城的燈,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重要的是一起看燈的圓滿。
倪瑾萱學著獨立,學著去接受新的圓滿人生,哪怕有時也很想念。
她自幼順風順水地長大,擁有很多很多愛,大多數時候,都是心想事成。
從前她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她聽到了兩次羨慕。
這兩個說出口的羨慕,一個來自她在宗門內最喜歡的人,一個來自於她在宗門內最討厭的人。
那時候小師叔帶著她和元燁去凡俗界,說是要帶她看看這人間。
飯桌上說起的時候,倪瑾萱還是很開心的,就是要和元燁同行,有點煩。
元燁在桌上還笑嗬嗬的,轉頭下山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樂上天了,一腳踩空,忘記用靈力,跌了下去。
倪瑾萱剛想笑,就看見他就那麼躺在了地上,不動了。
她嚇了一跳,趕緊湊過去看,卻發現人還活著,就是眼神有點呆。
倪瑾萱趕緊站起身喊二師姐,“二師姐!元燁他把自己跌傻了!!”
元燁懶洋洋橫跨許多石階,就那麼直愣愣躺著,聽到她喊人,方才有氣無力喊了一句,“彆喊,我就是想躺著了,沒傻。”
倪瑾萱不信,“沒傻你躺在台階尖角上,不硌得慌嗎?”
元燁唉聲歎氣,“你不懂啊,你不懂,我心隨我,我覺得這樣是舒服的,我剛好想躺下,而剛好躺在了這個地方,有什麼不對。”
倪瑾萱確認了,向山上高喊,“大師兄!!!元燁腦子好像壞掉了!你快把他拎去後山獸園吧!”
大師兄和二師姐下來,一個拎人,一個把脈,確認人沒事之後,就把人拎去倉庫做木工了。
還是太閒了。
倪瑾萱滿意了。
可接下來的日子,元燁好像總是發呆,本來就不聰明,看著就更傻了。
倪瑾萱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衣袖,“你要回家了,不高興嗎?”
元燁想了想,搖搖頭,“這不是怕回去之後,家都沒了嗎?”
倪瑾萱認真想了想,“近鄉情更怯?”
元燁沉默片刻,“也不是,隻是覺得,那不算家,隻是故土。”
生恐鹿走蘇台,禾黍故宮,一夕千念,不能自已。
兩個人坐在舟上,林渡待在前頭不知閉著眼睛用手在船板上畫著什麼,他們坐在船尾,風將他的腰間佩飾和她鞭子上的銅鈴吹得叮當響。
倪瑾萱其實很能感知人的情緒,但她還不能理解那背後蘊藏的故事,她也知道,不同環境成長的人,不該用自己的觀念去評判對方。
她問,“就算不是家,若是回去看看你爹和娘,或是,曾經長大的地方,塵世走一遭,也不算白去。”
元燁更沉默了,想了想,說道,“我真羨慕你。”
倪瑾萱想不明白,元燁的父親是凡俗界王朝的皇帝,大約就是大一點的掌門或者是家主,天底下,親生的父母,總不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偶爾回家看看的。
她看他不開心,想了想,把帶著的糖分給了他一小塊。
“既然羨慕我,那我分你一點甜吧。”
元燁吃糖吃得齜牙咧嘴,聽倪瑾萱不著邊際的安慰,說著她小時候最傷心的事。
原來她父母,居然也會因為不需要照顧她而喜極而泣,離開她的時候馬跑得飛快。
“小師叔說得對,我們不是父母人生的延續,也不是子女的前傳,就算你爹娘也跟我爹娘一樣,不想照顧你,也沒關係,現在,無上宗不就是我們的家嗎?”
“凡俗界也沒有危險,但我們也要努力,我保護小師叔,你給小師叔帶路!任務可重了,可不是讓你回家看看的!”
倪瑾萱眼睛向來是黑亮的,雎淵一脈相傳的大眼睛漏光,真誠有餘,聰明不足,這會兒為了鼓勵元燁,轉移他的注意力,刻意揚起了微笑,兩彎弧度帶起臉頰肉和小梨渦。
元燁禁不住她這麼看,忍不住轉頭,看著飛速後退的浮雲,在心裡感歎了一句真傻。
也真粘牙。
後來倪瑾萱才知道,原來有時候,爹娘都在,對孩子來說,也不一定是牽掛和思念,而是一種逃不開,拋不下,卻又窒息的負擔。
父兄算計,故友離心,他藏拙向道,可救他出火坑的那隻手,也會在利益麵前選擇輕易背叛。
元燁站在牢籠前,對著國師發狠的模樣,也讓她頭一回覺得這人要裝起來,那看起來還是很聰明的。
等一切塵埃落定,她看著難得脆弱的元燁,隻好多分他一點吃的。
吃東西會心情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吃東西就能抵消心情不好了。
元燁聽完她的道理評價了一句,“雖然不合理,但放到你身上也正確。”
倪瑾萱覺得元燁在嘲笑他,氣憤地想要奪走自己給的那塊金絲餅。
元燁見她要搶,直接塞進了嘴裡,一溜煙地往屋簷上跑。
倪瑾萱追上去,剛要動手,想到這人才被抽了本源,恢複很慢,硬生生忍住。
那人在屋簷攤成了大字,一麵含混嚼著東西,一麵支起一隻手,“看,月亮。”
倪瑾萱跟著仰頭看,隻看見了被霧嵐遮了半麵的月亮,並不清晰。
“還是靈界的月亮好看啊。”元燁說出了倪瑾萱的心裡話。
倪瑾萱坐在旁邊,兜著點心袋子,仰頭看了一會兒,“月亮還是要在山上看的好。”
少年本逍遙,明月照山崗。
倪瑾萱第二次聽到羨慕,也是在凡俗界,這回是小師叔。
小師叔不愛打扮,和他們一起去到凡俗界的時候,目光卻長久落在女子的店鋪上。
大周女子的頭冠極為繁盛,花團錦簇,珍珠連綴,倪瑾萱以為小師叔羨慕那個,元燁看了忙說,“這東西不好,我母妃天天抱怨卡得頭疼。”
倪瑾萱覺得元燁就是不想出錢。
小師叔卻說她隻是覺得此間女子被高髻長裙脂粉釵環絆住了腳,女子如檻花籠鶴,沒人給過她們選擇的權力。
究竟是選擇展翅高飛,見識更廣闊的地方,還是腳踏實地,平淡幸福,用自己的雙手做出精彩的世界。
林渡說完轉頭看向她,問她,“那你的選擇呢?或者盼望的呢?”
倪瑾萱不懂小師叔目光裡的東西,認真答道,“可我阿娘說,女子戴花漂亮,無關其他。”
林渡看著她笑,“所以我羨慕你,從來都和你的名字一樣,美好,正直,純淨。”
像無垢土裡養出來的最潔淨的香草,也像最潔白的軟玉。
靈界對女子並沒有多少束縛,因為命運和道統平等地考驗著每一個人,所以花可以隻是花,釵鬟也隻是釵鬟,可以不要,也可以要。
倪瑾萱沒有生在小師叔說的環境裡,不懂,她唯一在外貌上的苦惱是個子太矮了,顯得和無上宗諸人有些格格不入。
可小師叔到底羨慕她什麼呢?
小師叔卻已經轉了話題,“我的意思是,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我想讓好人有好報,想要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想要天下太平,大家都好,在哪裡,無所謂的。”
林渡應了一聲,唇角掛著弧度像是拉長了些,“好人有好報嗎?”
倪瑾萱當時沒能察覺出林渡語調裡的奇怪意味,直到很久以後,在某個午夜夢回時,她才恍然明白,小師叔當時語調裡含著的古怪諷刺意味。
世上沒有那麼多好人有好報,也沒有那麼多惡人惡報。
功德累積,總有惡人餘德未儘。
隻是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經年以後,才會猛然間回想起來,那年那時那條街,琳琅光華中,露出來森冷鋒刃。
但不管怎麼樣,小師叔和她天下第一好。
倪瑾萱聽得明白的,聽不明白的,小師叔都會講。
有時候她覺得她有點像是盛宴說的什麼填鴨,小師叔先一股腦給她填下去,然後她用一生來消化。
小師叔還說,“我說的,不一定是對的,肯定有不符合你的境況的錯誤想法,你要自己選你覺得對的。”
倪瑾萱覺得小師叔什麼都對,就這句話不對。
但她還是決定不反駁了,畢竟要是反駁,她總會被小師叔說服。
小師叔教她教得太多了,多到倪瑾萱忘了,她原本是抱著想要幫助小師叔的心去主動找她的。
沒想到進了宗門,小師叔卻成了長輩,成了那個照顧他們的人。
明明林渡比她們年紀都小,但好像行事說話,比大師兄還要老成。
小師叔很聰明,就是倪瑾萱常常跟不上小師叔的思維,她的思維跳躍地有些奇怪。
許多事情,她還沒弄清楚前因後果,小師叔已經說出了罪魁禍首。
小師叔告訴她,其實那隻是她的直覺而已,當人心揣摩到位,有些東西其實比陣法還要好解。
當局勢看不懂的時候,就看這件事發生之後,真正的受益方是誰。
可倪瑾萱卻不理解,好在還有很多人和她一樣不理解。
從大師兄到元燁,他們一臉呆滯的樣子,看起來都不理解,至於二師姐理解不理解,倪瑾萱看不出來,二師姐的表情好像都沒有過變化。
有些時候她有些怕,可她好像又不是那麼怕,畢竟和大家一起,跟著小師叔,就可以把腦子揣進肚子裡,心也揣進肚子裡。
在晏青還在糾結自己為什麼跟不上小師叔的思維的時候,元燁已經帶著她選擇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了。
倪瑾萱覺得還是元燁的逍遙道好啊,但她卻也修不了逍遙道,她修的圓滿,本不在逍遙無為上,除惡揚善,正道於天。
她從小什麼都不缺,所以常常也會偶爾有些迷茫,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呢?
小師叔說,向前走就好了,記得聽周圍的人話,也不要隨便聽信周圍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