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中秋番外 瑾萱篇 小師叔最好元燁最壞(2 / 2)

倪瑾萱還是不懂。

小師叔的話,比師父的玄妙多了。

她想要追上小師叔的步伐,想要和身邊的人一起飛升,想要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麵的人。

元燁說她就是太順了,所以才會沒有什麼執著的東西,一個人沒有執著的東西,就是天生適合修道的人。

可晏青說,也未必,這世上太順利的人,過不了的最大的坎兒,就是順利這個坎兒。

倪瑾萱真的聽不懂文縐縐人說的繞著彎兒的話。

可後來,她才明白,或許當真是這樣。

她一路順風順水,若沒有追上小師叔早日飛升這個目標,大概永遠飛升不了。

直到小師叔飛升之時,倪瑾萱喝得大醉,回去之後卻做了另一場夢。

夢裡小師叔話很少,積年累月不出現在人前,和她也不算親近,而她也確實像初見時生出的想法那樣,好好幫助著小師叔。

一切都和她這一世全然不同,沒有總是笑嘻嘻帶她練功的大師兄,沒有麵冷心熱又溫柔的二師姐,沒有悉心教導她各種深奧的道理的小師叔,就連元燁。

就連元燁,也不和她打架拌嘴搶吃的了。

起先元燁還是一樣的,可他一直無法結丹,一日比一日消沉,寄情於山水之間,也少見了。

夢中她幾乎什麼都沒有,元燁走後就她就徹底沒了說話的人,也徹底沒了玩伴,總是和師父後來收下的徒弟戚禎待在一起。

她沒有見識過白雲荒草,青鬆落色,不懂人心不似表麵那般,戚禎看起來比她認識的,更可憐,更勤勞,也不似往日那般討好。

而夢中的她,居然會不可自遏地愛上了戚禎。

隻是因為戚禎為她花費全部身家買下她隨口誇一句好看的釵,在中秋時分許下天地的誓言,她就陷了進去。

夢中她或許也隱約覺得,不該這樣的。

倪瑾萱卻明白,大抵是那根釵子上刻著的咒語,讓她成了無私奉獻被汲取氣運的樹,她本不該愛,卻被裹挾沉淪。

倪瑾萱看著自己一步錯,步步錯,沒有大師兄了,也沒有那個會把脈的二師姐了,師伯為了二師姐奔走,宗內沒人治病,她急切地想要救人,騙了小師叔,入了內庫,為了戚禎竊取了藥材,又因為愧疚,自請出宗,卻被戚禎拋入萬魔窟,被萬魔啃噬。

明明很疼,倪瑾萱卻覺得茫然無措。

原來,戚禎,就是欺真啊。

等她用儘全部的運氣和力量,掙紮著被轉化為魔,花費了不知多少時間,受儘了許多苦楚才爬出來,費儘心力想要殺了從前的戚禎,如今的魔尊,卻發現不管怎麼樣,下毒、刺殺,瞄準對方的魔胎,也總是不成功。

就好像,有什麼古怪的禁製一樣。

她傷不了這個惡人,可她不能死,也不該死。千萬個歲月裡,她總能,也總該找到辦法,解開那古怪的,不知名的限製,帶著戚禎的命去見閻王。

夢中的最後,她曾在繁千城偶遇過一個老人。

他遍體鱗傷,兩鬢斑白,拄著拐杖,在魔界裡費勁行走,如同將死的枯木,身後跟著的古怪木偶保護著他,提防著早已肆虐的邪魔。

一個,本源儘失,靈氣入體也如漏鬥一般的人。

一個,她年幼時最討厭,後來最想念的玩伴。

他身上隻剩下了最後一點生機,看起來曾經受過極重的。

“你,跋涉萬裡,用秘術封印自己最後一點生機,來見一個麵目全非的罪人嗎?”倪瑾萱看著老去的元燁問道。

“麵目全非的是我,不是你,但真正變了的,或許是你,不是我。”

“將死的是我,心死的,是你。”

夢裡的倪瑾萱聞言苦笑起來,“不值得的。”

元燁說話很慢,他慢慢坐下來,木偶僵硬地坐下給他當靠背,他仰頭攤著,枯瘦的臉上滿是坦然,一如數年前聽聞無上宗有難毅然回歸,重傷瀕死也毫無怨言。

“我來見你,隻是我的心想最後見你,不管你如今是何模樣,我隻遵從我自己的內心。”

這世間滿目瘡痍,星離雨散,故人白首,而我隻想,見一見你。

隻看一眼,最後一眼。

他什麼都沒問,倪瑾萱卻有好多想說的。

她想問,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什麼背叛,為什麼引狼入室,為什麼苟活於世。

可元燁卻好像都知道一樣,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用最後的靈力取出一個儲物袋。

“錢給不了你,我窮,這裡麵,有一樣傷人的利器,一樣最重的鈍器,一盞照亮你回家路上的燈,一些,各地遊曆的不值錢的小玩意,還有點,自己做的玩物。”

“走了。”

他說完,還沒來得及將儲物袋放到倪瑾萱手上,人就失了最後的力氣,胳膊垂落,低下頭,沒了聲息。

倪瑾萱有許多許多想說的話,現在都哽在了喉頭裡,酸疼得厲害。

都說邪魔沒有七情,隻有欲望,可為什麼,她還會難過呢。

她顫抖著手,去取那個儲物袋,倒出來許多零碎的小玩意,石釵、玉梳、玻璃珠子、甚至溪水裡漂亮的石頭,海邊的貝殼,乾了的樹葉,柔軟漂亮的皮毛。

的確都不是值錢的東西,卻是倪瑾萱小時候最喜歡收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盞燈燃著少年時她喜歡的味道,還有一個白瓷人偶,分明是她少年時模樣,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連頭發絲都根根分明。

倪瑾萱小心翼翼拿起那個燒製精妙的白瓷人偶,發現上頭有道法術,她想辦法激發,發現那白瓷小人雙目變成了紅色,像是在噴火,原本甜美的臉也好像生氣起來。

接著她聽到了自己幼時的聲音。

“元燁最討厭了!等我以後修成了下山除惡,第一個就把你除了!”

聲音清脆,氣急敗壞,還是在和元燁爭吵的時候賭氣說的。

倪瑾萱想要握緊白瓷小人,卻又不敢握緊,生怕損傷了一點,她低著頭,眼淚一滴滴落下。

要是……大家都沒散,該多好呢。

倪瑾萱喜歡很多東西,可她最喜歡的,還是圓滿。

那木偶人在元燁斷了氣息之後,忽然站起身來,問道,“你後悔嗎?”

倪瑾萱先是怔愣,接著用力點頭,喉頭卻因為哽咽,說不出一句話。

有玉色僧衣的佛修站在遠方,在魔界的荒沙之中,默默念誦起了往生咒。

“若是,若是重來。”倪瑾萱紅著眼睛,有什麼東西從心裡破土而出。

小人還在叫著,“元燁最討厭了!”

那木偶重複了一遍,“若是重來。”

木偶取出一個棺材,將元燁收殮起來,轉身和僧人一起,離開了人性的荒漠。

一場驚夢,倪瑾萱猛然起身,滿背汗濕。

“若是……重來?”

門外傳來敲門聲,“喂,你不會躲在被窩裡偷偷哭吧,都睡一下午了。”

是元燁的聲音。

倪瑾萱猛然下床,倏然打開門,和元燁對撞,腦門生疼。

元燁捂著胸口,高高舉著手中的東西,“不是,我就說那麼一句,你也不至於氣急敗壞想一頭撞死吧,彆好心當成驢肝肺啊,我給你帶了縮脾飲,喝點兒?”

倪瑾萱抬頭,熟悉又陌生的臉,囂張又有點欠揍的笑,青年一身金紅,抬眉覷著她,“乾什麼這麼看著我?怎麼,你也沉醉於小爺的美貌了?”

……

“我果然還是最討厭元燁了!!!”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元燁飛上了屋頂,又指著天,“你看,月亮真大。”

倪瑾萱叉著腰,“我看你臉比月亮還大!”

最後她還是坐了下來,仰頭和元燁一起看月亮。

月色如水,無雲無靄。

她難得安靜,也沒吃東西,垂著眼睛,想到了那道若月下鬆竹的影子。

重來一世……

夢裡的小師叔,和她認識的小師叔,是不一樣的。

她認識的小師叔,有一雙蒼涼的眼睛。

是啊,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世態再如何炎涼,經曆再如何多,也不該有那樣一雙蒼涼的眼睛。

林渡每一次長久地看著她,帶著許多思量與她看不懂的沉重,是不是,是不是她早就知道……

小師叔好像對她的關注度太多,又好像總是看著她,在看一輪繁複的經書。

初見的時候,小師叔在想什麼呢?

是不是在想她也曾辜負同門,是不是在想她也不是那麼無可救藥,是不是在祈求她,千萬不要重蹈覆轍。

倪瑾萱捂住了臉,難怪她總覺得,小師叔背負著很多東西,明明脊背挺直,卻好像萬石重負。

“誒,不是,你怎麼又哭了?彆是看著天,又想起小師叔了吧,你抓緊點修煉,早點飛上去,不就又能看著她了嗎?”

元燁一回頭被嚇一跳。

倪瑾萱搖了搖頭,悶聲道,“我是不是太天真了,總是看不清,不管是你身上的,還是小師叔身上的。”

元燁聽著前半句,陡然僵硬,後半句,放鬆了下來。

“什麼?”他問。

“心事?”倪瑾萱轉頭看他,“其實你也隻是會裝傻對吧。”

“那倒不是,我懶得動腦子的時候,那是真傻。”元燁十分誠實。

倪瑾萱暴起,元燁這人這張嘴就不該長。

元燁就是全無上宗最討厭的人!

好在她真比元燁早幾百年上了天。

但上來早了,也不太好。

她沒能第一時間見到小師叔,好在無上宗在天界也小有那麼一片山頭,都是師祖們打下的基業。

在漫長的修煉歲月裡,她也會覺得孤寂。

漸漸明白了,為什麼小師叔總是身影孤寂荒涼,像是走過了漫漫長夜。

聖人無畏,山高水長。

倪瑾萱在天界依舊規規矩矩修煉,會和掌門師伯一起出去曆練,見識些仙界的東西,可總覺得不對勁。

果然人的一生都在離彆,人也在用一生,去回想曾經,刻舟求劍,然後慢慢明白從前不明白的東西。

掌門師伯那是成長,修道之人,心境總要成長的。

倪瑾萱想,是啊,心境總要成長的。

哪怕天各一方,抬頭也是同樣的星辰流轉。

等大家都飛升上來,倪瑾萱又開心起來。

她什麼都明白,可她還是喜歡圓滿。

元燁飛升上來之後,也給她帶了一盞燈,和往年一樣,也是手作的。

有時候是竹子,有時候是白瓷,有時候是藤,有時候是琉璃,什麼都有。

今年他卻帶了盞流沙燈,裡頭封著洞明界的水土。

“這是你家鄉的那條護城河的水,這是我們無上宗的山石。”元燁手持明燈,給她看印在牆上緩緩流淌的影子。

那影子照出了峰巒迭起,照出了大雪紛飛,照出了分散在上頭的人影。

倪瑾萱逐個辨認。

“你看,以後,要是想家了,這就是你照著你回家的明燈。”

倪瑾萱看著那燈,又想哭又想笑。

為什麼以為她喜歡燈呢?

大概是因為她曾經對他們說過,她耿耿於懷的,是不曾和爹娘去看的千燈會。

三十三重天的仙人可以控製日月變幻流轉,可她還是不想去學習維持滿月的仙術。

在自然等待月圓的漫長又短暫的時光裡,也是幸福的。

因為她知道,月亮終究會圓的。

小師叔敕封帝君之後,他們的日子好像圓的不能再圓。

又逢八月十五,元燁又給她做了一盞燈,燈裡是會變戲法的小人,琉璃燈罩裡搭著戲台子,那變戲法的小人放出許多幻術,花草蝴蝶、煙花燦爛,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小人翻了個跟頭,接著倏然撲通一下掉下來,像是沒了仙力支持,直接將戲台砸空了。

倪瑾萱正要給它灌輸仙力,卻發現小人從戲台裡爬出來,手上舉著一個紅纓玉佩。

她倏然抬頭,看向了元燁。

他忽然不敢看她,仰頭看天,“誒呀,小爺我的手藝還行吧。”

“這玉佩是什麼?”倪瑾萱問。

“我不是跟你吹,我這個燈,天帝見了都要高價請我做個放他玉清宮裡。”元燁繼續無視她絮絮叨叨。

“我問你這個玉佩是什麼?”倪瑾萱提高嗓音。

元燁一下啞了嗓子,“是,是不值錢的玩意,凡玉,就是用靈液泡了沒太多靈氣,那是我生下來之後就戴著的玉佩,刻有我的字。”

倪瑾萱還不說話,看著眼神躲閃的他。

“嗷,那個,那個實在不值錢,所以我去姻緣殿,求了個紅繩,嗯,對,給係上了。”

元燁說完,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終於鼓足勇氣,挺直了背,直直看向她,抬高嗓音給自己壯膽,“你要不要嘛!”

倪瑾萱盯得他又要低頭想辦法找補,這才開口,“要的呀。”

那是他們漫長歲月裡,最平常不過的一個中秋。

也是他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中秋。

他們並肩走過彷徨問道的少年時,走過兵荒馬亂堅定護道的青年路,漫漫仙路,能純真一世,逍遙一世,是這世間最難得,也最幸運的兩個人。

元燁想,他這輩子氣運最好的時候,就是那天了。

倪瑾萱想,小師叔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現在元燁,是她這世上,最喜歡,也最討厭的人。

懷瑾握瑜,心若芷萱,明月終圓,燁然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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