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通收攏了指掌,拳頭並未緊握,可決心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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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耿坐鎮的廷尉署,官吏們這段日子也著實不好過,人犯焦壯反而活得愜意了,大吃大喝,雖然他是被單獨關押,沒法和其餘囚徒閒聊,居然能跟負責看守他的獄吏混得半熟,這天,托獄吏捎進一葫蘆黍酒,這點酒是喝不醉人的,可喝了酒後,焦壯的話更多了。
牢獄裡沒有床榻,卻備著一張紙被,焦壯臥在乾穀草上,手肘撐靠著窩成一團的紙被,話就沒斷過。
“我這條命,也是苦透了,早忘了爹娘的模樣,隻依稀記得幼年時家裡也有田地的,後來不知怎麼的,田地也沒了,家人的死活也說不清了,成了奴仆,連肚子都混不飽,有一年建康城下大雪,我睡在馬圈裡,偎著小馬駒才沒有被凍死。
那天開始我就想,好歹投回胎做個人,被餓死冷死太不劃算了。開始是討好管事,下力氣乾完份內的活,服侍管事們就像兒子服侍爹,有個管事嗜酒,喝醉後愛打人,我被打得半死,半滴淚都不敢流,還得笑,喝彩打得好。
就這麼熬啊熬的,終於才能看見主人長什麼樣了,總算是能吃飽腹,穿暖衣,乾枯枯的骨架子上開始長肉,有時候得點賞賜,根本就懶得想積攢下來,買肉吃換酒喝。
有時候自己想,是不是也該成個家,養下子女,有這想法了就開始留意女娘們,我相中的那個女娘做得一手好女紅,眉眼溫溫柔柔的,長得不出挑,我這樣的人啊,是不能找模樣出挑的女娘的,模樣出挑的,會被主人挑中做貼身婢女,命好些的,被女公子挑中,多半是要陪嫁的,命不好的,服侍郎君們……不管是郎君還是女公子的婢女,橫豎都輪不上我娶回屋裡頭去。
我連屋子都沒半間,混得有些人樣了,也隻能住仆舍。
有回我隨大郎君出門,也就一個月的時間吧,回來後再去看她,誰知她竟然人都沒了……說是晚上乾活的時候,打翻了燈,燒了主家半間房,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就認命了,其實自己都不知道活多久呢,性命由人不由己,還去想什麼成家留後。我其實也知道這回要是走脫了,或許還能苟且偷生,要是走不脫,哪怕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也隻是數著日子活罷了。
我啊,就是不想死得悄沒聲息的,想豁出命去鬨騰下,這一鬨騰吧,至少能見見廷尉署的牢獄,說不定還能進宮呢,我就沒活明白,你說同樣都是人,為什麼有的人就可以活得尊榮富貴,像我這樣的人,活得還不如主人院子裡的一隻玩寵?”
沒有人回應他的絮叨。
焦壯翻了個身,伸懶腰打嗬欠,迷迷糊糊眯著了,但這天他沒能睡個飽,被推醒,帶進了皇宮。
“沒想到,我還真的能入宮呢。”他嗬嗬笑著,問廷尉卿:“我應當是活著進來,死著出去了吧?”
顧耿的心情也很沉重,他放慢了步伐:“我不能擔保你不死,但在我看來,你無罪。”
“無罪麼?我可是隱瞞了那麼大件秘密呢。”
這天的乾陽殿,似乎顯得異常的冷清,滿行廊潮濕的風雨,人影稀少,昨日夜裡的“喜鬨”氣氛未留半點——昨夜,很特殊又倉促的,建興十三年司空皇族的春季家宴定在乾陽殿舉行。
瀛姝於是也在場,親曆了這次與眾不同的皇族家宴。
婉蘇隨著虞皇後先到,很難得的,虞皇後一改病怏怏的虛弱模樣,是盛裝出席,雖然來的是乾陽殿,卻端足了主母的架子,先問中女儀:“怎麼這回家宴日定得如此倉促?”
這回的家宴,一應事務是中女儀負責張羅。
“消失”了好幾日的子虛昨日終於出現在乾陽殿,這讓不少女史、女儀都長長舒了口氣,一塊共事的人,莫名其妙消失當然會造成無形恐怖的氣氛,宮廷裡太多消失的人再也沒有活著出現過了,誰也難保消失事件一旦發生,厄運就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故而季例家宴雖然改為乾陽殿舉行的事也不尋常,但氣氛是良好的。
大抵隻有瀛姝觀察見,子虛的手指一直在輕微的抽搐發抖。
可因為中女儀就在她的身邊,寸步不離,子虛還算表麵鎮定,瀛姝便想,子虛現在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謝夫人是第二位到的宴廳,衝婉蘇和顏悅色:“今日的季例家宴是太子妃首回參與,陛下才這樣重視呢。”
中女儀親自奉茶給謝夫人,謝夫人又調侃瀛姝:“你可彆躲懶,過來我身旁服侍著。”
瀛姝現在的身份當然隻能做為皇族家宴的侍應,她是中女儀的“副手”。
鄭夫人、賀夫人相繼而來,這兩位雖然反目成仇了,不過“孽緣匪淺”,經常“冤家路窄”,昨夜與宴時,在路上再次巧遇了。
兩個人的神色都有點冷酷。
嬪禦們都到席了,才有皇子相繼前來,太子和六皇子最先到,司空月狐是最晚到的,他跟皇帝陛下一同。
家宴不以食為主,但以食為先,而春季家宴自然得先奉春盤,皇帝陛下看上去心情很好,開宴前還即興賦詩一首,等將各色菜肴都嘗了一遍,用完稻飯,呈上酒來,皇帝陛下居然又說要行酒令。
“以往不管是節令還是季例家宴,我之初衷,雖然都是為了以全天倫之樂,到後來都成了考較兒郎們的學業了,其實無趣,今日我就徹底打破陳規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得說些家常話,也效普通人家,行酒令,真真正正歡鬨上一場。”
虞皇後也許是習慣使然,率先就擔當了掃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