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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初敕

而平度被點名之後, 當即出列稟報道:“那個人是臣屬下的一個旅帥,本屬於朔州的左軍,也?是這次派駐到泰豐城內的一員。”

“那?麼, 長亭山的土匪是真的占據了三城了?”

茶朔洵的聲音從禦座之上傳下。

“回稟主上, 是的。”

“左軍已經完全潰散了嗎?”

茶朔洵還是很有耐心地在詢問,他?身上那?種氣定神閒的感?覺也?讓朝堂之上原本焦慮的氛圍逐漸冷卻了下來。

平度猶豫了一下,回答地不是很肯定, “說是潰散不太準確, 土匪是突然從長亭山突破了泰豐城的, 因為事發突然, 所以左軍是被土匪給?圍住了, 後麵?左軍曾經一度將泰豐城從土匪手中奪回,但是……再之後發生了一些很怪異的事情,左軍好像失去了指揮他?們的將領,變得混亂了起來,這種情況下,左軍才又?被土匪們衝散了。”

“你是說左軍的將領消失了?”

平度回道:“是,師帥以上的將領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

朝堂上頓時一陣喧鬨。

“真是怪異。”

“莫非是叛逃了?”

“怎麼可能??即便?有個彆人懷有異心,也?不可能?全都是叛賊。”

“哼, 這可未必。”

說這話的人是一名地官, 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平度,“畢竟,朔州在大逆罪人手中那?麼多年, 誰知道他?到底——”

“閉嘴!”

大司徒再也?忍不住怒火,當即喝止了這個地官, “你在朔州師陷落的時候說這種挑撥亂心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這地官一扯嘴角, 眼神在平度和大司徒之間虛晃,又?惡意地掃了一眼夏官們的隊列,“隻是秉持著?一顆對主上的忠心。”他?諂媚地對禦座的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隨後三白眼看向大司馬,“看不慣你們這些無能?之輩罷了。”

“你——”

大司馬憤怒的動作被一旁的武官拉住了。

“大人,不要被他?激怒了。”這名武官壓低聲音示意大司馬去看禦座之上。

大司馬抬頭一看,隻見茶朔洵正頗有趣味地看著?他?們,簡直就?像是在看一場滑稽戲劇。

大司馬頓時心頭一寒。

原本的怒火便?如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涼了個徹底。

他?可沒有忘記,自己和這位新王之間可不是什麼毫無間隙的關係。

——當初這位明明已經升任了禁軍的左將軍,但卻因為自己的一點小?心思,將他?明升暗降,發配到了國外?,去組織什麼商隊了。

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設身處地的想?,新王就?算真的寬容大度,不在乎他?從前做過的事情,他?在新王的心中恐怕也?會被打上小?人的印章,但——

這世上當真有不遷怒的聖人嗎?

茶朔洵見大司馬偷偷朝自己看了一眼後,便?主動旗晏鼓息,略微一想?,就?明白他?心中的憂慮。

——還算見機快,雖然肚量狹小?,擔任不起大司馬的職位,但是不算沒眼色。

那?地官見大司馬竟然不再反駁,心頭閃過一絲失望。

新王登基後,他?在柳國這幾年的經曆都被人一一翻了出來。

自然,他?和大司馬有咎的事情也?瞞不了大家的眼睛。

他?本打算用大司馬作為投名狀向新王投誠的,沒想?到這個家夥居然反應過來主動撤退了,真是讓他?掃興。

但,大司馬已然撤退,他?若繼續不依不饒,一則以卑動尊,有違法度——他?到底不是禦史,二則,這般急不可耐的樣子,就?太難看了。

雖然大家都想?在新王麵?前搏一搏,最好能?討他?歡心,但為官嘛,還是要有些風度的。

於是,大司馬主動收住聲音後,這地官也?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一場衝突就?這麼消散了。

文?光站在禦座之旁,隻覺滿眼都是爭權奪利的黑煙,熏得他?雙目刺痛。

當真,荒謬啊……

朔州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居然就?有人趁機來登高踩底、打擊異己,謀求更高的政治利益了。

文?光默默地垂下眼簾,不再用那?雙清淩淩的雙眸看那?爭權奪利的如野狗撕咬般地臣僚們了。

茶朔洵突然心頭一動,似有所覺眼神向文?光所在的一側飄了一瞬。

但是也?就?是一瞬,隨後他?收便?回了心神,繼續問起了朔州的事情。

底下的朝臣也?繼續恭敬地回稟著?,這場突發的朝議一直持續了大半天。

朝議結束的時候,天邊已經擦黑,泛藍的天上月亮的痕跡開始隱約顯露。

朝臣們各個都悶著?頭,邁著?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從殿中離開。

離開宏輝殿後,金闕和蒼梧肩並肩走在了通往兩人官邸的道路上。

“你覺得,主上對朔州會有什麼處置?”

蒼梧從殿外?的下臣那?裡接過自己在進入宏輝殿前主動解下的佩劍,重新栓在了自己的腰間,有些遲疑地問道。

“我不知道。”

金闕的臉上全是疲憊,他?感?覺自己的頭痛的要炸開了,因此語氣也?十分不善,“主上知道朔州的消息比我們都遲一步,剛剛在朝堂上也?隻是一直在詢問朔州的具體情形,”他?苦笑一聲,“這樣的情況下,你叫我怎麼知道主上會如何處理朔州的事情。”

“抱歉,是我心急了。”

蒼梧退讓的態度很好地緩和了金闕有些繃緊的精神狀態。

金闕皺緊的眉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他?的語氣也?恢複了從前的和氣,他?對蒼梧道歉,“我也?有錯,抱歉,我不是針對你。隻是,我心裡非常地不安。”

“其實我也?很不安。”

蒼梧下意識摩挲著?自己腰間的佩劍劍柄,這是他?心中煩悶的時候會做的動作。

“又?是朔州——”

金闕的頭也?又?痛了起來,“啊,說得沒錯,又?是朔州,來的時候就?不安生,結果回到芝草又?鬨出這一遭——”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蒼梧深深地皺著?眉頭,看向金闕,“朔州之前……”他?頓了頓,似乎組織了一下語言,才繼續說道:“你知道主上之前和朔州的牽扯嗎?”

“主上和朔州能?有什麼——”

金闕頓覺莫名,茶朔洵又?不是朔州出身,飛山之後也?一直在國府任武官,和朔州有什麼關係。

——他?原本是想?這麼說的。

但是他?感?覺好笑的神情突然一怔,腦中電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猛地看向蒼梧。

“你是說?”

蒼梧濃厚的眉峰下炯然的雙目鄭重地注視著?金闕,點了一點頭。

“主上曾經主持過長亭山剿匪的事情。”

這一刻,兩個人同時停下了腳步,又?不由?自主地共同朝身後看去。

一輪明月已經高懸,清冷如水銀的月光將遠處的宏輝殿籠罩在其中,冰冷的銀屑隔絕了這處至高的權力所在,讓它像是黑暗中的唯一幽微的明亮之處。

……

明明朝會早已散場,但是這赤裸裸的權力的氣息還是讓文?光難以脫離那?種影響。

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各種或是諂媚、或是倨傲、或是彆有用心、或是暗藏殺機的話語。

“……想?吐的話就?吐一下好了。”

純潔無瑕的麒麟第一次這麼赤裸裸地直麵?世間最汙濁的人心彙聚之處,恐怕難受地就?要嘔吐了吧。

更何況,文?光還是極度愛潔白麒麟。

這可是因為嫌棄世間汙濁,甚至都不願意降生的麒麟啊。

茶朔洵將一盞茶推到文?光麵?前,他?的聲音也?把恍惚中的文?光重新拽回了現實的世界。

臉頰上被一隻有些冰冷的手輕輕撫摸著?,帶著?了然的笑意的目光籠罩著?文?光。

文?光心頭的那?種壓抑突然便?少了許多,原本像是被沉沉拖拽著?的胃部也?感?覺好多了。

“不想?吐。”

文?光呼出一口氣,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溫度適宜的茶水,入口微苦的茶水在稍微成了舌尖回味的甘甜,他?感?覺胃部的不適更加緩解了。

“我隻是不太習慣。”

茶朔洵揚眉看他?,文?光說:“但是我很快就?會習慣的,隻要,一點時間。”

“那?要更快一點。”

茶朔洵摸了摸文?光的頭發,“學會控製住麒麟的本性吧,黑的也?好,白的也?好,渾濁不堪的也?好,欲望熏心的也?好,能?夠利用的全部都要利用。”

他?的目光就?像是深不見底的漩渦,聲音裡充斥著?某種冷酷的東西,“站在高台上的人,不能?用“心,而是要用“跡”來審視。”他?的手指點在了文?光的心口上,眸色深沉,似乎要將文?光拉入平靜的水麵?之下,“相信你的心,但是也?不能?完全相信。天給?了麒麟洞徹萬物的玲瓏心,這是饋贈,也?是悲哀。”

“我知道了。”

他?捂著?自己的心口,像是在說某種誓言,“我不想?再犯下那?種罪了。”

因為厭惡而逃避的罪,他?絕對不會再犯了。

與此同時,文?光隱隱察覺了茶朔洵的態度有些不對勁。

“你是不是有點著?急了?”

按照茶朔洵的性格,他?應該更喜歡潤物無聲的方式教?導自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直白地強行“教?會”自己。

文?光的目光疑惑地看著?茶朔洵,雙唇緊抿,用清冷的視線無聲地逼問著?這個男人。

——你到底在想?什麼?

茶朔洵隻要一看向那?雙眼睛,便?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他?真的沒辦法對這個人說謊啊。

他?輕笑了一聲,“果然還是瞞不了你啊。”

文?光的眉心慢慢皺緊了,他?的目光猶疑地閃動著?,心臟砰砰地開始加快速度。

“我準備頒布我的初敕了。”

他?站了起來,月光從沒有關上的窗戶裡透了進來,將這個人虛虛地籠罩在裡麵?,模糊了他?的身型,讓他?看起來就?好像要消散在這冰冷的月光中一樣。

“這個國家太久沒有人承擔起責任了。”

茶朔洵歎息了一聲,有些不快地嘟囔著?,“所以當空置的禦座上再一次坐上王的身影的時候,懸置了那?麼多年的責任也?終於可以落下來了。”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詳,是為天下王。我的初敕是:王將承擔起所有的怠政之罪,我會赦免所有因為國家而遭受不幸的百姓們的罪!”

第92章 長亭之變(一)

光朔元年, 臘月,朔州,長亭山土匪作亂, 國府大驚, 朝臣多斥朔州,而王則哀民?生?多艱,頒布初敕:此亂非民罪, 乃國罪已, 國之罪, 王當受之, 過往百姓凡非自願之過, 皆恕之。

——《柳國史書》

這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形同於罪己詔一般的初敕,在頒布的最初,給所有人的感?受都是——

天崩塌了?。

王是天選擇的,等同於天意。

雖然這並不?意味著王不會犯錯——王當然會犯錯,不?然麒麟就不?會有失道之病了?——而是說,王幾乎不?可能在天下民眾之前承認自己的錯誤,更甚者是承擔彆?人的錯誤。

天是高高在上的, 天意更是無可反駁的。

這幾乎是鐫刻在所有人心頭的鐵律。

所以作為天意的化身的王, 擁有著絕對的驕傲,他們幾乎不?能承認自己的錯誤,即便明知已經走上了?一條死路, 也隻能繼續維持著傲慢走向死亡。

這就是失道。

其?實,隻要王能承認自己的錯誤, 重新回到正確的道路上,那麼失道的罪就會解除。

但是, 自從十?二國有史以來,卻基本沒有王能放下自己的傲慢之心。

甚至,對某些?王來說,在失道的那一刻,他便有了?死誌。

與其?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們寧願去蓬山退位,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不?肯低下頭來背負起?罪責重新開始。

所以,初敕從芝草向著柳國的十?二個州治傳播開去後,立刻引起?了?天下震動。

而在初敕頒布的前?一天——

已經進入了?嚴冬,雖然朔州處於柳國的腹地,但是依舊是滴水成冰的天氣。

除了?靠近海邊的最南邊之外,幾乎所有的百姓們都進入了?“地屋”之中躲避嚴寒,朔州的百姓們原本也不?例外。

但是秋末時從長亭山中大量湧出?的土匪打亂了?百姓們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們原本儲存在地屋中的資源很多都被搶走了?,受害最嚴重的就是最早被土匪們占領的三城,其?中又以泰豐受害最嚴重。

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泰豐的一個小?裡?中,一個乾癟枯瘦的老頭子將家中的最後一點木材丟進火爐之中,看著那慢慢吞噬了?木頭,逐漸盛大,卻最終會熄滅的橘紅色熱烈之物,他眼眸之中的一點光芒也好似和這火焰一般,進行著回光返照。

他的家中已經沒有其?他可以支撐著他度過寒冬的東西了?。

食物也好,取暖的木材和炭也好,禦寒的衣服也好。

全部都被那些?從山中湧出?的惡徒搶走了?。

更甚至,能夠接濟他的親人都沒有了?。

也是在這樣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暴徒們衝入了?這個小?裡?中,糧食、炭火、藥物、衣物……一切東西,能搶的都搶走,不?能搶的,就全都消滅掉。

女人、老人、小?孩,凡是無用之物,全都在那深沉的夜色之中哀嚎著死去了?。

老人因?為反抗暴徒們砍向家人的刀鋒,不?要命地想?要和一名暴徒拚命,但是卻被那人輕而易舉地推倒,撞向了?牆壁,摔昏了?過去,那暴徒以為他摔死了?,反而讓他留下了?一條小?命。

但是,這隻有他存存活的世間,即便留下了?他這條命,那又該如何呢?

裡?已經空蕩蕩的了?,屋外隻有嗚咽著的北風,就像是他無辜死去的家人們的悲慘哀嚎,晝夜不?歇地在天地間回響。

所以他甚至沒有進入地屋,而是搜羅著村裡?的木柴和殘存糧食,儘量地多活一天,直到,他給村裡?所有的人都造好墳墓為止。

“一百二十?。”

老人僵硬的嘴巴裡?念叨著這個數字。

這是他已經造好的墳墓數。

他收攏著每一家的屍體,將他們埋入一座墳墓之中,就像是在為自己收葬一樣。

但是他已經有預感?了?,他恐怕不?能繼續讓村人入土為安了?。

因?為他的時間到了?,他也即將回到他的親人們中間去。

可是,即使明知道死亡的腳步聲正在一步步接近他的身後,這個老人卻反而露出?了?一點鬆弛的笑容來。

火焰在最熱烈的燃燒之後,慢慢地衰落下來,明豔的橙黃色也轉為更黯淡的橙紅色。

呼嘯的北風終於突破了?這火焰助力的熱力防衛,從牆壁之中滲透進了?屋子裡?。

寒意伴隨著死亡慢慢地收網。

老人眼中的光芒也隨著焰火終於熄滅。

“天,為什麼呢?”

這老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問出?了?他心頭發酵已久的疑問。

為什麼呢?他們那麼努力的生?活,那麼認真地拜托過王。

但是為什麼他們依舊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呢?

他沒有得到回答。

他死去了?。

帶著他的疑惑,他的麻木,他心底最深處的,說不?出?來的恨意,永遠地進入了?黑暗之中。

而窗外,天邊開始出?現一抹亮光,呼嘯的北風也不?敢再嗚咽。

天要亮了?。

而這處小?裡?,則真正的,完全的,墜入了?黑夜之中。

十?日?之後,從寧州派遣而來的禁軍們便進入了?朔州之中。

他們不?僅要將王的初敕頒布天下,也要將朔州的情況探明,然後傳回芝草去。

紛至遝來的馬蹄聲終於到達了?這個死寂的小?裡?。

在進入這個裡?之前?,帶路的士兵還對自己的同儕笑著說:“之前?我們護送主上回芝草的時候就經過了?這個小?裡?,那時候台輔因?為身體虛弱,還在這裡?休息了?一天呢。”

他的同儕是寧州人,之前?從未來過朔州,聽自己的同儕這樣說,還頗有興致地笑道:“那你不?是很熟悉這裡??”

“熟悉說不?上,但是這裡?是個不?錯的地方。”

雖然因?為趕路,他們已經十?分疲憊了?,但是這個士兵也願意和他的同儕多說兩句。

“咦,既然說不?熟悉,那為什麼又說這裡?是不?錯的地方呢?”

那個小?兵回憶著那天的情形,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因?為他們向主上和台輔供奉了?很豐厚的敬仰。”

他把那天他所見?到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這個同儕,這位同儕果然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他們的心中,王和台輔便是天,新的初敕傳令天下之後,他們在他的心中更是變成了?天之上的天。

所以,能夠那樣崇敬他們心中的天的這個小?裡?,也會讓他們覺得熨帖無比。

眼看小?裡?近在眼前?,這個小?兵便主動向自己的上級請示,請將初敕宣告於此處。

他的上級也曾經雖茶朔洵借住於此,便很同意的他的想?法。

“去告訴他們吧,他們肯定會很欣慰的。”

這名上官是這樣說的。

那小?兵立刻跳著領命了?,他急迫地想?將這道敕令傳達到那些?忠誠的人們耳中。

他很快地跑到了?緊閉著的裡?門前?,“砰”地一聲敲在了?大門上。

隻聽“吱呀”一聲,這道虛掩著的門便開了?。

這小?兵臉上的笑容當即被凍在了?那裡?。

一股寒冷無比的氣息穿過了?他的心臟,他意識到這處小?裡?有了?某種極差的變化。

“怎麼了??”

因?為看他站在門口不?動,遠處他的上官皺著眉頭大聲地向他詢問道。

而這個士兵的喉嚨急速地上下滑動著,眼神也因?為撼動散開了?。

他嘶啞著聲音,嘴巴像是粘住了?,幾乎發不?出?聲音。

眼前?的一切讓他失去了?聲音。

“……死了?。”

他先是低低地說了?一遍。

“你說什麼!”

遠處的上官還是疑惑地對他高聲問道。

“全部死了?!”

這個小?兵的聲音終於衝破他喉嚨的黏連,在蕭瑟的天地間回蕩。

第93章 長亭之變(二)

從虛海北方吹來的條風日漸寒冷, 即便?是?在雲海之上的芬華宮中,早晨也能看見寒霜。柳國早已進入了隆冬,北方的各州更是?一件覆蓋上了厚厚的積雪。

朔州的消息也在這個時候源源不斷地傳回了芝草。除了朔州, 其他不好的消息也如同慢慢落下的雪花一樣, 逐漸在芬華宮中堆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宏輝殿中的燭火日夜不休地燃燒著,來來去去的,抱著一卷又一卷卷軸和一冊又一冊奏折的下官和女官們, 匆匆地來往於正殿旁茶朔洵用來處理政務的偏殿和外朝設立的各處官僚值守之處。

因為事務實在繁多, 文光為了方便也沒有再回到靜法軒去, 而是?在宏輝殿的側殿中選了一間小小的彆?室, 搬到了此處來處理政務。

下官進行?通報的時候, 文光正看著手中由下官呈上的,關於寧州雪災的奏折。

“台甫,寧州州牧,安嶽大人請求覲見。”

“傳。”

他頭也不抬地同意了前來拜訪的人的通傳,接著便?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重又埋首於千頭萬緒的災情之中,他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像是?寫了千萬遍那樣熟練地提筆在上麵批示著。

訪客是?寧州的州牧, 因為寧州的州侯一般由宰輔任職, 而作為州治之中,僅此於州侯地位的官吏,他通常會代替宰輔留在寧州州城之中, 履行?著州侯平時的職責。

隻有在遇到了他的職責之內無法自行?解決的事情之後,他才會前來覲見宰輔。

說實話, 文光並不喜歡這位看起來嚴肅的州牧。

“台甫,容臣冒昧, 寧州的雪災……”

安嶽跪在了文光的案前。

“已經在批複了。”

文光從案牘之中抬起頭,打斷了這位州牧的話。

因為寧州雪災的事情,這位州牧已經是?第三回到文光這裡了。

前兩回,因為文光還?沒有弄清楚是?何?處遭了雪災,各地受災的情況如何?,以?及處理這樣的事務該如何?下手,他全都先?讓安嶽先?處置了。

但?是?隨著下界的雪天越來越多,受災的地方也慢慢變多,即使?是?已經安排好的地方,再次出現問題的也很多,安嶽來得也越來越勤快。

安嶽聽文光這樣說,他的麵色猛然一變,眼?神銳利地射向案後的文光。

“台輔已經批示了?”

文光放下手中的筆,看向安嶽,目光毫不躲避,反問道:“是?的,賑災是?很緊急的事情,難道我不該立刻批示嗎?”

安嶽的目光一閃,當即否認道:“這自然是?應該的……隻是?臣以?為您會有些?猶豫……”

文光氣極反笑,意味深長地看著安嶽,“州牧的話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會猶豫?你是?覺得我無能嗎?”

“這自然不敢!”

“嗬,不敢!”

文光的麵色冷了下來,直接戳破了安嶽的心思,“州牧是?覺得我沒有讓你處置這次的賑災感到不滿嗎?”

安嶽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臣——”

“我應該是?個無知的,無害的,也沒有任何?權力的玩偶。”文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安嶽,“你在心裡是?這樣想?的吧?”

“麒麟嘛,隻要能站在主上的身?邊就行?了。無知是?最好的,不要叫他知道這裡的政治生態,也不要告訴他常識,讓他一無所知,然後認為自己是?無能的人,然後在失望的情況下隻能將政務托付給臣僚們。”

文光微笑著說出了這些?可怕的話語,聽得安嶽汗如漿出,麵無血色。

“臣,臣——”

“咚咚”的敲擊聲從門邊響起。

文光從書案之後站起身?來,向來人行?禮,“主上。”

而安嶽則連忙向來人磕頭行?禮,“主上!”

茶朔洵的身?影從安嶽的身?邊路過,安嶽看見那雙繡著金龍的靴子從自己身?邊沒有絲毫停頓地走過,心臟猛然一沉,額頭的汗頓時流的更多了。

“寧州的雪災處理好了?”

“還?未,隻是?按照您與臣昨日商量過的那樣批示了。”

安嶽的心頓時像是?被一隻巨手攥緊了,他不禁後悔無比。

——難怪這位台輔能這麼快從一無所知、無從下手變得遊刃有餘,原來是?已經請示了主上,真是?,失算了。

他本?以?為文光還?是?和前幾次一樣,會因為對雪災束手無策而感覺羞愧,然後他再稍微逼迫幾句話,那麼這位稚嫩的台輔就會因為羞愧而將事情全都托付給他。

但?誰知道主上會突然橫插一杠,有了主上的參與,他的謀算自然不能避過主上的眼?睛了。

茶朔洵皺起眉,看向跪在地上的安嶽,“那麼,寧州州牧怎麼會在這裡?”

文光歎息道:“因為臣前幾次的表現太過無能,所以?麻煩了州牧,讓他隻能一次又一次親自來找我。”

安嶽忙道:“不,台輔隻是?還?不熟練,這次就處置得很及時。”

“是?這樣嗎?”

茶朔洵問道。

“是?這樣沒錯。”

“既然如此,那州牧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安嶽自然說沒有。

茶朔洵和文光默契一笑,隨後道:“那就請回吧,寧州還?需要州牧去坐鎮呢。”

安嶽幾乎是?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來退了出去。

“想?要搶奪權力的人也太多了,真是?一刻也不能鬆懈。”

文光不滿地埋怨道。

“因為過去國家沒有正確的前進,所以?占據了位置的都是?些?小人,等到我們找到合適的人之後就好了。”

茶朔洵對於身?邊小人層出不窮的情況也隻能無奈了,這是?曆史遺留的問題,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解決的。

“我知道。”文光並不是?不知道,他隻是?疲於應對這樣的人罷了。

每一次對話,每一份奏折,都讓文光覺得自己是?在被這些?人審視著。

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你的問題,然後抓住一切幾乎去攫取他們能夠攫取到的權力。

他們對權力的渴望到了熾熱的地步,就像是?圍繞在鮮花周圍的蜜蜂,想?儘一切辦法來從中獲得甜美的回報。

茶朔洵在文光的肩膀上按了按,“穩住,至少現在不能自亂陣腳。”

隨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凝重,“而且現在有件事我必須要和你說。”

“怎麼了?”

文光看見茶朔洵這樣表情之後,心房顫了顫。

“朔州的事情有了決定。”

朔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嚴峻,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種樣子。

長亭山的土匪突然奪城,確實可能會對朔州造成一定的衝擊,但?是?土匪的人數遠遠少於朔州的兵力,且戰鬥力也根本?不能和正規的軍隊相比較,就算朔州師因為措手不及而暫時亂了起來,但?他們到現在也應該重新整頓了起來。

但?是?朔州師的表現卻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他們不僅沒有能夠重新組織起來,奪回被土匪占領的城池,甚至現在還?讓土匪繼續占領了更多的地域。

朔州州都合宜更是?早就被叛軍占據了。

當時攻破合宜的原朔州師右軍中,有一部分人不願意同流合汙,所以?合宜城中現在有兩部分人馬在爭奪這座城市,隻是?現在因為天氣寒冷,所以?兩部分的人馬僵持住了。

現在的情形就是?,萬一土匪和合宜城中的叛軍合流了,那麼整個朔州都會落入土匪賊人的手中。

“所以?最終還?是?決定出兵嗎?”

朔州的亂象肯定不能放任下去,在朔州師自身?無力的情況下,國府想?要整理朔州的亂局,必然隻有一條路走。

——出兵。

茶朔洵沒有回答文光的問題,他的目光溫柔地灑落在文光的身?上。

“將領是?誰?”

文光的聲音顫抖,他的目光中還?有一抹哀求。

“朔州和我的淵源很深。”

茶朔洵沒有正麵回答文光,而是?這樣笑著說道。

“沒有其他合適的人了嗎?”

“我頒布了初敕不是?嗎?國之罪,王受之。朔州糜爛至此,隻有我親自去才行?。”

“這可是?禦駕親征,他們沒有人反對嗎?”

文光懷著最後的希望看向茶朔洵。

“幾乎沒有人同意,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文光終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麼,您現在是?在通知我了。您就認為我不會反對?”

文光的心頭燃起一股無名怒火。

這個人怎麼能不問過自己就做出這樣的決定?

禦駕親征?在朔州已經亂成一鍋粥的時候?

他沒有想?過嗎?朔州的那群所謂“土匪”和占據了合宜城的叛軍背後是?誰嗎?

恒光那夥人和他的仇恨不共戴天,他現在進入朔州何?異於羊入狼口!

這個人,這個人,就沒有想?過一旦他出了什麼意外,這個國家會重新跌入地獄。

期待著他們的百姓,在希望破滅之後會是?怎樣的絕望。

那些?簇擁著他們的臣僚,護衛著左右的武官,跟著他們出生入死?的追隨者,會有怎樣的痛苦。

而且自己——

自己會是?怎樣的心碎和絕望!

文光強行?壓製住自己想?要順從茶朔洵的本?能,咬著牙齒,嘴唇顫抖地說:“你是?個自私的人,如果從前……你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絕境。”

“你難道不能和以?前一樣,順從你的本?性——”

“砰砰!”

“砰砰!”

文光的心臟猛烈地震顫著,一股熱流猛然湧上他的喉間,他的嘴裡感覺到一股腥甜。

劇烈的疼痛讓他不能自抑地捂著自己的心口,彎下腰去。

他知道,這是?麒麟的身?體?在違背自己遵從王的意願時的強烈反抗。

茶朔洵哀憐地歎息了一聲,打斷了文光接下去的話。

“你是?想?讓我逃走嗎?”

——是?,快逃走!

文光不能說話,但?是?他的眼?睛裡卻寫滿了這些?話。

茶朔洵笑了笑,俯下身?,將文光環在座椅之中。

他的額頭碰著文光的額頭,他的呼吸交纏著文光的呼吸。

額頭是?麒麟角的所在,所以?除了王沒有人可以?觸碰這裡。

這是?隻有王才能和麒麟做的親昵舉動?。

“如果是?以?前的話,”茶朔洵笑著說,“我肯定不會去管這些?人的死?活。”

“他們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隻不過是?個王罷了。”

茶朔洵的聲音冷酷得可怕,“他們死?了,隻是?因為他們的命數是?這樣。他們是?螻蟻一樣的生命,即使?一茬死?掉了,也會很快就催生一茬。天不會因為這些?人死?去就傾覆。如果不選擇救朔州,這個國家能夠治理好嗎?當然可以?。”

“放任賊匪作亂,將朔州的所有邊界的圍住,不允許任何?的物資進入朔州。柳國的冬季是?如此漫長,物產是?如此匱乏,隻要將朔州困死?,那麼他們早晚會因為沒有補給而自行?滅亡。”

茶朔洵輕飄飄地描述了一條絕戶計,他的輕描淡寫之中,可能會有數十萬,乃是?百萬人死?去。

這樣可怕的前景讓文光膽寒,但?是?也讓他確信,這確實會是?茶朔洵想?出的辦法。

他本?來就是?這樣冷漠殘酷的人。

“但?是?這樣是?不可以?的。王不可以?選擇這樣的方式。”

茶朔洵臉上的冷酷化了,他的眼?眸中是?篤定的光芒,“我答應過你,早晚會讓你在芝草看到和霜楓宮一樣的雲海星空。”

“我承擔了一切,所以?我要讓我的百姓們看到我的決心。”

文光再也無法說出勸阻的話,他悲哀地流下了眼?淚。

“原來王是?這樣的人啊,真讓人難受。”

悔恨如同潮水,讓他憎惡選擇了茶朔洵成為王的自己。

但?是?天意無可轉圜,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王走向他的命運。

第94章 長亭之變(三)

“主上何必親自前去?”

禁軍接到茶朔洵的命令之後, 禁軍所在的職司府中,一乾武官紛紛感到驚愕和不解。

“我已經向主上強烈諫言了。”

蒼梧已經成為了禁軍統帥,他的神情平淡, 但是聲?音卻在顫抖, “但是主上?已經決定了。”

他的雙手緊緊交握著,垂著頭弓著背坐在主座上?。

“朔州的軍隊居然這樣不堪一擊。”

新任的禁軍右將軍豐和則是麵露嘲諷,一邊這樣說著, 他一邊斜著眼睛去看坐在一旁的平度。

禁軍在統帥之下分彆還有左、中、右三位將軍, 分彆率領著左、中、右三軍。

這三軍之下各率領五個師, 這就組成了禁軍。

因為曾經率領王師去往朔州迎接茶朔洵, 所以原本為右軍一師帥的豐和因功升為了禁軍的右將軍。

能夠升為右將軍, 豐和著實是誌得意滿,但是同?時,他的心中也?一直都頗為不快。

——他總也?無法忘記在朔州的邊界時,茶朔洵和文光曾經給他的恥辱感。無視功臣的主上?,一無所知?卻裝模作樣大放厥詞的麒麟。

豐和早就忘記當初被文光說中心底的算盤時的恐慌和羞恥了,時過境遷,他隻?是開始記恨那時的文光不給他臉麵的事情。

因此,聽?到朔州的事情、人物, 乃至朔州的這個名字, 都會?讓他心生怨懟。

自然,他對待從朔州升遷而來的平度,也?不會?有什?麼好態度了。

“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竟然能夠將以“善戰”聞名的朔州師擊潰……”他傲慢地嗤笑一聲?,“如果他們麵對的是我們禁軍的話, 說不定連泰豐城都無法靠近。”

豐和的話仿佛尖針一般紮在了平度的心上?,他攥緊雙拳才能克製住自己把拳頭砸向豐和臉上?的欲望。

因為憤怒, 平度怒睜的眼睛裡?全是血絲。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豐和輕蔑地說,“朔州師是訓練有素、披堅執銳的正規軍,且人數還是那些土匪的數十倍,不說輕易地將那夥人殲滅,居然還讓他們衝散了,甚至已經數個月過去了,朔州師,似乎還沒有重新整頓吧?”

這一字一句讓平度徹底喪失了反駁的勇氣,因為他說的確實是實情。

他攥緊的雙拳也?鬆了力道,頹喪的彎下了脊背。

“……是的。”

喉嚨艱澀地像是被紮了刺,他的聲?音也?無力急了。

見平度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豐和還要洋洋得意地繼續諷刺。

但是蒼梧卻嗬斥住了他。

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一隻?正極力壓抑自己不要露出獠牙的猛獸。

“請適可而止!現在正是需要我們禁軍團結的時候,你?卻以打擊自己的同?僚為樂,難道你?想?讓大司馬和他的手下看笑話嗎?”

豐和原本因為打擊了平度而感覺到興奮的頭腦頓時像是被潑了一盆涼水,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和大司馬比起來,平度好歹還算是自己人。

天下官職分屬六官,分彆是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其中,夏官統管天下兵伐之事,統管整個夏官署的官吏為夏官長——大司馬。

如今的大司馬曾經為禁軍統帥,當時茶朔洵就是在他的手下任左將軍。

但是大司馬為人有些嫉賢妒能,所以當他察覺到彼時在位的假王對茶朔洵隱晦的厭惡時,他便順水推舟地將茶朔洵排擠出了柳,不僅將代國拜訪蓬山,確認劉麒的情況的事情交給了他,還命他在國外組建商隊,緩解國內的壓力。

因為有這個過節,所以大司馬對身為新王的茶朔洵總是心懷忌憚,也?因此,他對被新王提拔起來的禁軍統帥和將軍們也?不能信任。

這就導致夏官署無形之中被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大司馬及其擁躉,另一派則是新上?任的禁軍統帥蒼梧,以及他手下的豐和、平度。

“他肯定很得意吧!”

成佳咬著牙氣憤地說道。

蒼梧任職禁軍之後,成佳也?從區區一介旅帥升任成為了一名師帥,成為了在場人中最年輕的一位。

自然,也?是最年輕氣盛的一個。

“恐怕未必。”

說話的人是中軍將軍,名叫麗園,是一名女將。

她的話音剛落,所有人的視線就都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我覺得,大司馬現在也?許比我們更加焦慮。”

她的視線在在場眾人的身上?掃過,最後和蒼梧對視,蒼藍色的眼睛格外的沉靜。

“大家都覺得大司馬很害怕主上?會?將他去職吧?”麗園智珠在握地笑了起來,“因為他就是那種有很多小心思的人。”

所有人都因為麗園地這句話笑了起來。

就連蒼梧也?忍不住猛然鬆了一口氣。

“因此,他現在隻?會?想?著怎樣才能保住他的職位,但是一旦主上?要禦駕親征,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被禦史們認為失職——”

蒼梧接著她的話說了下去,“那麼,他勢必會?保不住他的位置。”

“大司馬已經不足為懼了。”蒼梧篤定地說,“所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主上?親征在即,什?麼人將會?坐鎮整個後方,成為調派接下來所有事務的大司馬。”

所有人的心情都浮動了起來。

成為大司馬,則代表這個人將成為所有武將之首,成為天下夏官們的最高權力者。

蒼梧把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中苦笑著歎息了一聲?。

——果然,大家都不傻,夏官長,真是個人人垂涎的職位啊。

蒼梧很清楚,就算是他,在聽?到大司馬的名頭的時候,心裡?也?不是沒有觸動,但是這觸動隻?是一下,他隨後便冷靜下來了。

成為大司馬,並不是隻?要會?領兵就行了。

蒼梧自信,自己做一名統帥或者是將軍是很稱職的,但是如果讓他去統籌全天下的夏官們的工作,他未必有這個能力。

況且,眼下成為了大司馬,擺在眼前?的就是主上?禦駕親征的事情。

這絕對是一件大事,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宣布道:“無論將來主上?會?選擇誰成為大司馬,我都沒有異議,並且,我覺得本人才疏學淺,並不足以擔當此重任。”

在成佳、平度等人驚訝的目光中,蒼梧表達了自己並不會?去競爭這個職位的意向。

“醜話說在前?麵,”蒼梧的眼神變得銳利,在在場所有人身上?掃過,“也?請在座同?儕發誓,無論是誰成為大司馬,絕對不能誤了主上?的大事!”

在座人等自然紛紛發誓,絕對不會?因為大司馬的名頭,而害了正事。

“那就好,接下來我們隻?需要靜靜等著主上?的安排就是了。”

蒼梧最後這樣告誡著議事廳中的所有人。

……

“大司馬到底還是保不住他的位置啊。”

嬌豔的女子裹著狐裘靠著暖閣之中,手中把玩著一串明珠,嘴角噙著豔麗的笑意,看向坐在她對麵的女子,“那麼,這就是你?來找我的理?由?想?做大司馬?”

“太師明鑒。”

穿著常服的女子蒼藍色的眼眸閃爍著野心的亮光,“蒼梧將軍已經表示自己沒有這個意願,那麼我想?我們禁軍之中誰都有這個機會?吧?”

“哈哈哈哈,麗園,我真的很喜歡你?。”

太師和韻笑得花枝亂顫,塗著蔻丹的纖細手指輕輕點著麗園的方向,眉眼橫波,“你?一直都很直率,從來不會?拐彎抹角地掩藏自己的野心。”

麗園舒朗的笑道:“因為太直腸子,所以才會?做武將呀。”

和韻癡癡笑著,“所以,你?對我說這些是想?要做什?麼呢?”

“當然是想?要您幫我說說好話。”

“我的話可沒有那麼有用,你?來拜我,算是找錯了廟門。”

和韻的聲?音拖著慵懶的尾調,她扶了扶自己發間的金簪,彆有一股風情,“不過,我倒可以給你?指個廟門。”

朱紅的蔻丹向上?點了點北方。

和韻的官邸在雲海之下,能名正言順住在雲海之上?的,隻?有兩個人。

麗園當即心領神會?,她的目光閃了閃。

“臣位卑,可沒有機會?結識台輔。”

和韻纖細的手指捂著紅唇,笑的嬌媚,“機會?麼,隻?要創造,總會?有的,隻?要你?有這個心,我就能做你?的引薦人。”

麗園何等聰穎當即便站起身,向和韻深施一禮,笑道:“那麼,就拜托太師了。”

和韻道:“不必謝我,也?是因為你?看得起我,能想?到來找我,我才願意替你?費這個心。”

她幫麗園也?是互惠互利的事情,一來,她們同?為女子,二來麼,她們全都不是茶朔洵一派的人,以前?和新王也?沒什?麼交集,要是能把麗園推上?大司馬的位置,那麼他們這些因為自認和茶朔洵少了點什?麼的臣子心裡?也?能安心。

——好歹說明新王任人也?並非一概唯親信,他們這些搖擺派,還是能得到賞識的。

舉薦麗園,實在是件雙贏的事情,但是麗園還是表現得感恩戴德。

她再?次施禮,和韻則咯咯直笑。

兩個人算是對這次會?麵都滿意了。

在這場會?麵不久,大司馬果然就被禦史們彈劾了,茶朔洵也?以“失責”為理?由罷免了他。

這位大司馬最後黯然退出了柳國的政治中心,左遷去了某地任一小司馬,之後便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大司馬的離去並不能讓這座權力的心臟有任何震動,此時,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那張空著的大司馬的座椅。

誰能夠繼前?大司馬之後,成為新的大司馬呢?

這個空缺的職位就像是被拋進熱鍋的一滴冷水,頓時濺起了無數滾燙的油花,熱鬨地就連茶朔洵要禦駕親征的消息都壓下去了。

因此,當和韻帶著麗園前?來拜見文光的時候,正和文光待在一處的茶朔洵不禁笑道:“……真是火熱,要是能把大家的熱情拿去融化積雪,隻?怕立即便沒有雪災之患了。”

“主上?真是幽默。”

和韻帶著麗園向主位上?的茶朔洵和旁座上?的文光行完禮後,這樣笑著回?應道。

“不是我幽默,是你?們爆發的熱情太讓人矚目啦。”

茶朔洵示意她們在下首落座,他舉起袖子向麗園揮了揮手,“喲,是李將軍啊,好久不見。”

其實麗園和茶朔洵算是熟人,麗園成為中軍的將軍已經非常久了,當初茶朔洵任左將軍的時候,麗園和他就是同?僚。

麗園也?沒有任何拘謹,本來她以為隻?能見到文光的,但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茶朔洵,這無異於本來想?挖蘿卜,結果挖出來發現是個人參,確實的意外之喜。

“主上?日理?萬機。”

麗園恭恭敬敬地說道。

茶朔洵笑著擺手,“寒暄就沒有意思了。”他看向和韻,“太師帶著李將軍來拜訪台輔和我也?是為了那件事嗎?”

和韻開門見山道:“正如主上?所言——”她看向麗園。

麗園道:“主上?、台輔,臣想?任大司馬。”

文光沒想?到麗園居然真的就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

他眨了眨眼睛,“那,李將軍可以說說看您為什?麼認為自己能勝任這個職位呢?”

麗園和和韻對視了一眼,紛紛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喜色。

麗園立刻積極地說:“臣雖然不才,但是也?在禁軍中任職了數十年,對於軍中之事也?算熟稔於心,且臣在來禁軍之前?,是從一介小吏慢慢升遷至國府,因而對下界之事也?不是一無所知?。再?加上?臣為女子,天生比之男人要更加心細,思維也?更加縝密,遇事不易衝動,凡事都能三思而後行。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夏官署統管天下武官,決不可交由魯莽之人手中。”

文光聽?著麗園的自陳,慢慢沉吟道:“這樣聽?來,李將軍確實是個好人選——”

但還不等麗園臉上?露出歡喜之色,卻聽?他話鋒一轉,道:“但是,李將軍這番話是否有些避重就輕呢?”

他慢慢地道:“就我所知?,李將軍似乎並無帶兵經曆?我曾經翻閱過各部?主要官吏的名簿,簡單了解了一下各位的經曆,”水銀色的眼眸認真地看向麗園,“比起對外征伐,您是以內務為長處的吧?”

麗園心中的火熱被文光的話熄滅了一些,但是同?時她也?更冷靜了。

——果然,不能聽?信謠言,小看這位從異世而來的台輔呢。

麗園在心中這樣想?著,麵上?也?更加恭敬,她解釋道:“臣確實是揚長避短了,但是臣也?覺得,不善征伐並不妨礙臣來任大司馬一職。”

文光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而茶朔洵則慢慢露出了微笑。

麗園道:“所謂夏官,除了各部?各級的軍隊之外,還管理?著例如射人、閽人這樣的職位,成為大司馬,除了要能調派軍隊之外,更重要的是會?協調各級夏官之間的關係以及合理?高效地調派物資、傳達命令。”

“況且,主上?馬上?要出征朔州,大軍出動,糧草先行,臣認為戰爭,打得主要是準備。朔州的逆賊,其實並不足為慮,主上?出征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向天下人表示您的決心罷了,勝利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這個勝利是要乾乾淨淨、果斷利落的,一旦補給或者後勤出了問題,主上?雖然依舊能以堂皇浩然之勢贏,但是國府的虛弱卻會?暴露在各路諸侯眼中,這樣的話,也?會?會?成為新的亂因也?未可知?。”

這番話著實出彩,就連舉薦麗園的和韻都不由對她側目。

“真是出色的謀論。”

茶朔洵拍著手稱讚道,“能說出這樣的言論,看來卿確實有自薦的底氣。”

“我會?認真考慮您的。”

文光雖然沒有稱讚茶朔洵,但是也?說出這樣鄭重的許諾。

麗園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已經很滿意了,就算最後她不能任職大司馬,她也?在主上?和台輔麵前?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

相通了這點,她麵對茶朔洵和文光也?更加從容。

“臣還有一事想?要對台輔和主上?直言。”

文光道:“你?直說吧。”

麗園有些憂慮地說道:“臣覺得豐和大人有些不太可靠。”

“豐和?右將軍?”

“雖然可能是臣太敏感,但是臣總覺得豐和大人似乎對台輔不太恭敬。”

她不確定地說,“他總是避免提及台輔,如果實在是避免不了的話,他提及台輔的時候就會?皺一下眉頭,像這樣。”

麗園擠了擠眉心,看起來是就是不耐煩的樣子。

文光也?皺起了眉頭,疑惑地說:“我和這位將軍並沒有來往過,如果他對我有偏見,為什?麼呢?”

“也?許您曾經做過什?麼讓他覺得不痛快的事情?”

文光想?了想?,還是沒有想?到,“我對他沒有印象。”

回?到柳國之後,文光便被埋在了政務裡?麵,不僅身邊事情又多又雜,還要防範手下的臣子欺騙自己,攫取權力,實在沒有精力去注意彆的人或事情。

文光想?不起來,而茶朔洵卻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朔州的事情吧。”

“朔州?”

“忘記了嗎?當初是他帶領禁軍前?來迎接我們的。”

文光這才把豐和的臉和當初那位在河邊被他斥責的將領對上?了號。

“我知?道了。”文光麵色淡淡的,“這樣說來,我確實是得罪過他。”

像是解釋一般,文光說道:“當初我覺得禁軍是有意拖延前?來接洽的時間,就是為了在情況最焦急的時候能夠救我們於水火,所以在衝出了埋伏之後,我就不客氣地說了那位將軍一頓。”

和韻和麗園頓時恍然,她們雖然並不帶兵,但是對這些門道也?一清二楚。

“真是用心險惡呢。”

“小人。”

“心胸也?狹窄。”

和韻和麗園,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著豐和,毫不客氣地落井下石。

就算之前?麗園不知?道豐和和文光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她也?不吝於告他的狀,現在知?道豐和確實和文光有罅隙,難道還能放過他?

茶朔洵也?沉了沉臉色,但是他很快又掛上?了笑臉,看起來毫無掛礙的樣子。

隻?是,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和韻和麗園離去之後,蒼梧走了進來。

他是來彙報親征的準備事宜的。

說完了相關的事情,他本準備告退,茶朔洵喊住了他。

“你?覺得——豐和怎麼樣?”

蒼梧因為一直都在心中掛礙著大使馬的人選,因此此時聽?茶朔洵提及豐和,便以為茶朔洵是屬意他做大司馬。

他猶豫了再?三,還是說道:“臣以為豐和不可為大司馬。”

茶朔洵挑眉,知?道他是想?錯了,但是他卻沒有拆穿,而是將錯就錯地問道:“哦,為什?麼?”

第95章 王大傷,麒麟失

蒼梧似乎在思考該怎麼回答, 茶朔洵也並不?催促,文光靜靜地坐在一旁,向蒼梧投去視線。

“臣以為身為夏官之首, 絕對不可沒有容人之量。”

蒼梧鄭重?地說道:“而?豐和將軍的氣量則有些狹小。”

茶朔洵笑了, “何出此言哪?”

“平度將軍雖然是從朔州升遷至禁軍的,但?是無論是為人還是能力?都很為武官們敬佩。”蒼梧頓了頓,接著說道:“與平度將軍比起來, 豐和將軍雖然能力?也十分卓越, 可是——他為人卻不?太和氣, 與從前的同僚們相?處起來便?算不?上和睦, 跟不?要說同我們這些後來的人了。”

茶朔洵了然地笑了笑。

豐和的性?格, 他早就有所了解。

當初,他因為朔州剿匪的經曆,從一介校尉累任為了禁軍都左將軍,他就從彆人口中聽?說過豐和曾經在自?己背後抱怨什麼上麵人有眼無珠,為什麼不?把這樣都機會給靠得住都任的話。

但?是他畢竟也不?是真?的沒腦子,到底沒有在自?己麵前表現過什麼不?對的地方。

文光則道:“我聽?聞豐和將軍對“朔州”有心結。”

蒼梧一愣,隨即抱拳道:“這臣倒是沒有留意?——但?是聽?台輔這樣說了,如?今想來也確實是這樣。”他喃喃說道:“難怪他總是針對平度, 原來是因為朔州麼?”

說到這裡?, 蒼梧其實已經反應過來,茶朔洵提起豐和並非是看中了他來做大司馬,倒像是另有緣故, 再?思?及方才文光的話,蒼梧在心中便?有些明悟了。

“為了不?讓主上在這緊要關頭分心, 將軍還請勿要讓豐和將軍參與到親征的事情中為好。”

文光的語氣雖然很柔和,但?是他其實是在對蒼梧下令。

——以宰輔的名義對禁軍統帥下令。

因此, 蒼梧當即便?站起身恭敬地向文光拱手鞠躬,“臣領命。”

在這個過程中,茶朔洵從頭至尾都隻是笑眯眯地聽?著、看著,任由文光作出決定,頒布命令。

他固然可以將文光一直護持在羽翼之下,但?是這樣的話,文光就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一國宰輔,而?是永遠隻能做他身邊的吉祥物。

永遠遮蔽於他的身後。

——很誘人的想法,但?是,他終究是舍不?得。

宛如?手中嗬護之月,隻能小心翼翼地捧著他,隻怕稍微攥緊便?弄碎了這絕世的珍寶。

蒼梧告退之後,文光的情緒便?低落了起來。

因為將所有的事情全都準備好之後,茶朔洵就將出征了。他知道他不?應該祈求,但?是他卻無法控製他的感情。

“大司馬的人選就確定是麗園將軍了吧?”

文光勉強讓自?己的注意?放在正事上麵。

茶朔洵如?何能不?察覺文光的難過,但?是他也明白此時?的文光並不?需要他的安慰。

“可以一試。”

茶朔洵的聲音溫柔地響起。

“那麼,要在下次朝議時?宣布嗎?”

“恐怕不?行,大司馬的任職要儘快確定下來。”

文光不?想那麼軟弱的,但?是他的眼眶卻忍不?住發熱,他很清楚“儘快”是什麼意?思?……

“已經決定什麼時?候出發了嗎?”文光垂下了頭,不?想讓人看見他的表情,但?是——聲音已經帶了一絲顫抖。

按照慣例,像出動軍隊之類的征伐之事麒麟一般都不?會參與,因此商討親征的議事,文光也通常不?會出席,所以蒼梧才會特意?前來向文光稟報各項事務的準備工作。

因為文光低著頭,所以他也看不?見茶朔洵的表情,他隻能聽?見那一如?既往溫柔的嗓音說著——

“嗯,不?能再?等了,冬季最寒冷的時?候就要到了,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到達朔州,就要等隆冬快結束的時?候——我們不?能讓士兵冒著大風雪前進。”

文光不?知道能說什麼,他沉默了下來。

與此同時?,晶瑩的水滴大滴大滴地落到了他的衣衫上,在那湘妃色的衣衫上暈開了一朵又一朵的悲傷之花。

好痛苦,隻要想到要分離,文光就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要炸開般地疼痛。

不?想和他分離,想要用儘一切手段和他在一起,但?是理智又告訴文光,不?要去挽留,不?要去糾纏,你要獨自?留下,這是最好的選擇。

痛苦將文光的靈魂割裂成了兩半,一半是想要不?計後果地跟隨茶朔洵,而?另一半則絕對理智地告訴著自?己什麼才是對柳、對他以及對自?己最好的安排。

茶朔洵注視著文光,他的喉嚨艱澀地滑動,“……會順利的。”

文光眨了眨眼睛,將眼淚擦乾,“我知道的,隻是麒麟的本能會讓我感覺難過。”

眼眶還暈染著紅暈,他露出一個帶淚的笑容,仿佛朦朧之月,皎潔的容顏上被籠罩上了一層清淺的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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