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畢竟柳國曾經也是?上百年治世的大國,家底厚的同時頑疾也很多。”
聽到尚隆低聲這麼說?, 一直沒有說?話的文光忍不住看?著他。
尚隆對?文光眨了眨眼, “無論如何,前任給?你留下了怎樣的國家,想要重整山河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新君手上暫時還找不到足夠可用的官吏的時候。”
文光因此問道, “延王陛下剛登基的時候也遇到了很多困難嗎?”
“可不是??”
尚隆苦笑,“剛登基的時候, 雁國簡直是?個巨大的爛攤子?,麒麟又幾乎派不上什麼用場, 隻靠我一個人?支撐,直到找到了不少能用的臣子?,才?能稍微喘一口氣。”
“哼。”
尚隆說?完這話之後,站在不遠處的六太則抱著手臂不忿地?哼了一聲。
尚隆看?向他,無奈,“我說?得是?實話,那時候國家混亂,不嚴厲地?治理是?不行的,但是?麒麟卻太過仁慈……”
“我知道。”
六太嘟著嘴,“所以那時候我很好?地?閉著眼睛,把權力全都交給?了你啊。”
尚隆哈哈大笑,有些寵溺地?對?六太道:“我們台輔是?很識大體的。”
文光見二人?相處,雖然在鬥嘴,但一言一行說?不出的默契,不由一笑,“延王和延台輔配合得很好?,所以雁國才?會有今天這樣太平盛世的景象。”
六太在尚隆旁邊的座椅坐下了,他看?著文光,眉眼間?有些複雜。
——他還是?第一次麵對?這樣一對?成為了情侶的王和麒麟。
但是?他還是?說?道:“你和劉王也會配合得很好?的。”
文光敏感地?察覺到了六太對?他的態度有些古怪,但是?他並沒有感受到負麵的情緒,因此雖然心中覺得有些奇怪,但是?還是?禮貌地?笑了笑,感謝道:“那就多謝您的祝願了。”
無論六太為什麼會有些這樣奇怪的視線,他話中的祝願文光還是?要感謝的。
茶朔洵也笑著對?六太道:“願如君之所願。”
六太矜持地?對?茶朔洵點了點頭。
作為麒麟的敏銳感覺讓他不太喜歡這個人?,這個人?和尚隆給?他的感覺很不同。
如果說?尚隆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雖然有血腥氣,但是?鋒芒也很明顯,這個人?就像是?水,他看?不透這個人?的情緒,太過深沉了,無論是?善意也好?,惡意也好?,全都隱藏在了平靜美?好?的表麵之下。
但是?——
六太偷偷瞄了一眼正安靜地?坐在茶朔洵身旁的文光,心道:劉麒的氣場倒是?和這家夥很融洽,都很不動聲色……
他在胡思亂想這些東西的時候,沒注意到文光在他轉開視線之後也朝他這裡看?了一眼,先是?若有所思,隨後便移開了視線。
“恒光那家夥現在抓到了嗎?”
尚隆也不繞彎子?,直接問出了他最關係的事?情。
雁國和柳國是?鄰國,兩國不僅在陸地?上接壤,海域也相連,柳國有任何變化,對?雁國都會有很大的影響,所以他對?柳國的事?情是?很關注的,茶朔洵從恭國回到柳國之後的事?情他已經聽說?了。
茶朔洵輕歎一聲,“狡兔三窟,他在長亭山已經經營了多年,簡直比兔子?還能藏,更何況山裡還有很多被他誆騙去做礦工的百姓,他拿百姓們當做人?質,我們也無法?輕易派遣大軍前往。所以,一時半會之間?想要把他抓住?”他搖了搖頭,“難。”
“拿百姓當做人?質啊。”
尚隆摸了摸下巴,“長亭山中到底有多少人??”
“至少有五千人?。”
尚隆皺起眉,“這麼多。”
茶朔洵眉目間?儘是?無奈,“過去那些年,朔州淪為浮民的百姓,幾乎全都在靠這座山中的礦場求活。”
尚隆有些凝重地?說?道:“也就是?說?這些人?幾乎全是?浮民?朔州居然有這麼多浮民?柳國的吏治這麼敗壞了嗎?”
茶朔洵點頭,“從度王末期開始便廢弛了。”
至此,尚隆也隻能長歎,“看?來這個長亭山,乃至朔州還真是?個大問題呢。”
茶朔洵端麗的麵容上閃過一縷憂鬱,這讓他原本便俊秀的模樣添了一分惹人?憐愛的氣質,“是?啊。”
但是?無論是?尚隆還是?六太卻都沒有因為他這份示弱而對?他心生小看?。
尚隆是?清楚茶朔洵的本質有多黑,而六太雖然不清楚茶朔洵的本質,但是?麒麟的直覺簡直準得嚇人?,他看?到茶朔洵這番作態,本能地?感覺一陣違和的惡寒。
文光看?六太神色扭曲地?搓著胳膊,像是?起了雞皮疙瘩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聽到文光的笑聲,茶朔洵頓時委屈地?看?著他。
文光這才?忍住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尚隆和六太頷首,“我失態了,抱歉。”
尚隆瞥了一眼茶朔洵,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是?吧,吾友?”
茶朔洵這下也隻能收起那副憂鬱貴公子?的表情,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厚臉皮是?每個王都會必要技能,所以對?茶朔洵的裝傻充愣,尚隆也笑而不語。
隻有六太似乎才?反應過來,有些氣憤,“你們這些家夥,臉上有無數的麵具,隨時都能變出最想要的一麵。”
他這下也明白剛才?茶朔洵是?故意要裝可憐了。
真是?惡劣。
文光看?六太氣呼呼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他瞪了一眼茶朔洵,對?六太說?:“抱歉,主上有些任性。”
六太對?文光並沒有意見,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尚隆和茶朔洵,“和你無關。我知道的,王就是?這樣的,能成為王的家夥,全都是?些黑心眼的壞蛋!”
尚隆無辜地?說?:“喂,和我無關吧?”
但是?六太卻對?他做了個鬼臉,“管你呢!”
文光又笑了起來。
酒過三巡,月上中天。
月光透過了由水晶打磨而成的晶瑩剔透的窗戶柔和地?灑落了進來,奉月台中所有的陳設都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銀霜,潔白的地?麵上好?似有水波蕩漾。
尚隆欣賞著殿中的變化,讚歎地?說?:“真是?絕景啊。”
茶朔洵道,“正因此地?有此盛景,我才?在這裡招待貴客啊。”
尚隆笑,“貴客可算不上,我還欠著劉王一筆錢呢。”
此言一出,在場幾人?全都想起來這筆錢的因由。
六太頓時羞愧地?捂住了臉。
他覺得太丟人?了。
哪裡會有像尚隆這樣,因為欠了酒樓的錢,所以隻能被扣在酒樓打工還債的主上啊!
而文光則不由回憶起了當初和茶朔洵在乾城經曆的種種,心中感慨著世事?變遷。
茶朔洵笑道,“所以風漢你今天要還錢嗎?”
風漢是?尚隆在外遊曆時的化名,茶朔洵用這個名字來稱呼尚隆除了有調侃的意思,也是?在拉近自己?和尚隆的關係。
這種語言的微妙之處,尚隆心知肚明。
但是?他也很配合。
“哈哈哈,自然。我特意從雁國帶了還款——一船糧食的種子?,不知道夠不夠?”他看?向茶朔洵。
茶朔洵當即舉起手中的酒杯,“這可真是?太及時了,現在還能趕得上夏收之後的補種。”
文光這下也感到觸動了,他對?尚隆謝道:“延王的仁心,我代柳國的百姓謝過了!”
尚隆擺手,“我也是?為了雁國。柳國過得好?了,雁國的負擔也會減輕,唇亡齒寒,鄰裡相依。”他鄭重地?看?向茶朔洵和文光,“我希望柳國能早日重振國勢,我代表雁國的百姓在此,拜托了!”
他緩緩欠身致意道。
茶朔洵也欠身回禮,“延王的拜托,我收到了。”
尚隆直起身笑道,“而且,我也是?有私心的。柳國在你的手上必然會長久昌盛,若是?有一日雁國開始敗落,我也希望吾友你能看?在我曾經對?你的一點小恩上,對?雁國伸出援手。”
“唔,風漢你已經能預料到那一日了嗎?”
尚隆捏著酒杯把玩,灑脫無比,“世上哪有永遠的明君呢?”
第87章 聚會
千年萬歲, 不?過虛妄。
文光和茶朔洵從奉月台離開?之後,心中隻有此念。
看?文光神不?守舍的樣?子?,茶朔洵問道:“怎麼了?”
兩個人沒有要下?臣跟隨, 而是單獨兩人牽著手漫步於月下?的小徑上。
“……我隻是覺得有些迷惘。”
文光晃了晃和茶朔洵交握著?的手, 看?向了茶朔洵向自己?垂來的眼眸,“雖然我迫切地想要為柳國做點什?麼來彌補我的罪過,但是柳國的事情卻是千頭萬緒, 讓我無從?下?手……”
他纖長?的睫毛在月光下?仿佛被塗上了一層銀粉, 垂下?的時候好似合上了的蝶翼, 顫顫巍巍地惹人憐愛。
文光的聲音有些失落, “延王說的不?錯, 麒麟,在王登位的早期,好像沒有什?麼作用呢。”
他空有一腔仁愛之心,迫切地想要替柳國的百姓表達自己?的心意,但是脫軌的國府卻無法承載這些民意,在整頓朝堂的這一段漫長?的時間裡,他什?麼都不?做才是對這個國家最好的決定。
“文光。”
文光抬起頭看?向茶朔洵。
茶朔洵的手輕柔地從?他的額發處沿著?耳廓捋過,也像是把他心頭那的那點焦躁拂去了。
“不?要急。”
他彎起的眉眼比月色更動人, 仿佛蕩漾著?的柔波。
“天給了我們那麼漫長?的壽命是為了什?麼呢?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嘗試, 你是第一回做宰輔,我也是第一回做王啊。”
茶朔洵笑?了起來,舒展地像是一陣煦風,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會麵對很多?棘手的, 沒有辦法的,也很不?擅長?的事情。”
文光半仰著?頭, 他的眸光微顫,銀色的眼眸和月色將相呼應,映出了看?向他的人。
“所以,隻能慢慢來。”
茶朔洵牽起文光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我知道你會害怕。害怕因為自己?的不?作為,會有更多?的人陷入不?幸……”
文光眼眶一熱,垂下?目來,“嗯。”
——他將民意背負起來的時候,便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的這種焦灼。
茶朔洵的手在文光的頭頂輕輕揉了揉,他帶著?笑?意的聲音也伴隨著?那微微下?壓的力道傳遞到了文光心裡。
“真是個傻瓜,王就是麒麟的劍鋒啊。為你披荊斬棘是我的責任,所以,就短暫地將這些責任全都交給我吧。”
——直到我為你開?辟出一個能夠任意施為的清平世界。
文光和茶朔洵交握的手慢慢握緊。
“嗯。”
……
到了那一日,晴朗的天空之下?,沿著?山基蜿蜒的街道上一片熱鬨喧嘩。
歡慶的聲音幾乎響徹了整個芝草,一直傳到了芬華山上去。
雖然在芝草之外的地方依舊沒有恢複人煙,就在旁邊的長?亭山中還盤踞著?數千人的匪徒,但是這個國家已經從?內裡重新煥發了生機。
依舊生活在貧困中的百姓們,隻要看?到了那飄揚在街頭巷尾的旗幟和彩燈,便感覺到了近乎垂淚的喜悅。
黑色的旗幟上描繪著?明黃色的樹枝。
——這是天帝賜予的,開?天辟地時的樹枝。
黃色的樹枝上纏繞著?支撐天地的蛇。
——這是王旗。
隻有王才能懸掛的旗幟。
街頭巷尾,無論破舊還是嶄新,全都掛上了這麵旗幟。
這旗幟的海洋,一路從?坡道蔓延而上,好像引導著?人們,這裡有著?巨大的喜事。
家家戶戶都在滿口擺放著?鮮花,儘可能地裝飾著?他們生活的地方,一直通往國府入口的皋門朱牆碧甍。
——新王登基了。
皋門推開?的時候,街上的人群全都湧入了皋門之中,國府用來舉行重大慶典的大殿廣場前早就被擠得水泄不?通。
身穿黑色盔甲的禁軍和官吏們整齊地站在他們該在的位置上,在高揚的王旗中,一個身著?黑色袍服的人影出現在了正殿之外,廣場上頓時歡聲雷動。
那是王!
玄色為正色,茶朔洵穿著?黑色大袞出現在大殿之外時,甚至有民眾因此泣不?成聲。
文光作為群臣之首的宰輔站在了他的身側。
從?這一刻起,這個國家就沉沉地壓在他們的肩膀上了。
“……柳國的前途會變得怎樣?呢?”
身為一國之君的尚隆是所有觀禮之人中身份最尊者,所有他的位置也最佳。
他清楚地看?著?他的那位友人從?階下?走到了禦座之上,從?凡人蛻變為了眾生眼中的神,輕聲嘀咕了一聲。
“雖然那家夥不?是好人,但是,也許並不?差。”
和尚隆坐在一起的六太聽著?身邊之人的嘀咕,輕輕地回應道。
“哈哈,那就最好啦。”
如此就最好啦。
這時儀式也結束了,茶朔洵和文光退到了內室之中。
“這身衣服真襯你啊,摯友。”看?著?走進內室的兩個人,尚隆笑?道。
大袞是王所有禮服中最隆重的一套,繡有十二紋章和山河日月。茶朔洵的頭上還帶著?冕旒,長?長?的冕旒遮擋了他端麗的麵容,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高深莫測。
剛結束了登基大典的新王在自家麒麟的幫助下?解下?了頭上沉沉的冕旒,看?著?調侃他的友人,聳了聳肩笑?道,“也很重就是了。”
尚隆理所當然地說:“一國之君的責任自然重了。”
這時,房間外一個下?臣前來通報,“主?上,恭國、慶國、戴國的使臣來了。”
茶朔洵笑?道:“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客人,請他們去宴客廳吧。”
隨後他對尚隆笑?道,“我和慶國還有戴國不?太熟悉,聽說風漢你和這兩個國家頗多?來往,今日就要請你一道招待了。”
尚隆豪爽地笑?道:“沒問題!”
一行人到達宴客廳的時候,裡麵已經有六個人在了。
其中代表恭國前來的是朱晶的妹妹,那位曾經和茶朔洵還有文光有過交集的寶翠小姐,她有些忐忑地坐在桌旁,對向她奉茶的女官表示感謝。
而慶國前來的則是景麒以及一位赤色頭發的少女,兩人正在和一個黑發少年說話。這黑發少年便是戴國的使者,而戴國的使者除了他以外還有一位獨臂女子?,兩人一站一坐,在坐著?的少年和少女說話的時候,這女子?便握著?腰間的佩刀侍立在他的身後,看?起來是他的護衛樣?的人。
六太一跨進門檻便把裡麵的人全都看?清了,他當即高興地向那位少年打招呼,“泰麒,你好多?了!”隨後他又開?心地和赤發少女,還有景麒打招呼,“陽子?,景麒好久不?見。”
原來黑發少年乃是戴國的宰輔——泰麒,而赤發少女則是慶國的女王,景王陽子?。
在他和這些朋友熱情打完招呼之後,尚隆才和茶朔洵以及文光一起走進了房間。
“居然把主?人丟在後麵,有些失禮了,六太。”
尚隆調侃地說道。
泰麒和陽子?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尚隆笑?了笑?,他們也看?見了走進來的茶朔洵和文光。
身穿大袞的男人,隻能是今天登基的劉王,而陪在他身邊的銀發少年……
——聽聞柳國的麒麟是白?麒。
麒麟的鬃毛在他們化為人形的時候就是他們的頭發。
白?麒自然毛發也是銀白?的。
那麼這個少年就隻能是柳國的麒麟,劉麒了。
陽子?和茶朔洵點了點頭,“祝賀您登上王位,劉王陛下?。”
茶朔洵笑?著?回禮道:“感謝您的祝願,景王陛下?。”
隨後泰麒還有寶翠也表達了祝願,茶朔洵也一一回禮。
看?他們這樣?一板一眼地互相行禮祝賀之後,六太終於忍不?住說:“真的要這麼客套嗎?大家以後要好好相處的呀!”
尚隆也在一旁打岔,“嘛,第一次見麵,所以禮數要做足,但是太拘禮的話就沒有辦法熟悉起來了。”
茶朔洵便和文光對視了一眼,笑?道:“既然風漢這樣?說,那麼我看?接下?來也不?用擺上宮宴了,不?如大家就到奉月台一起喝一杯吧。”
陽子?客氣的麵孔上稍稍鬆懈了一點,她看?了景麒一眼,景麒對她點了點頭,陽子?立刻如釋重負,對茶朔洵和文光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泰麒也沒有異議。
到了奉月台之後,人群自然地分為了三群,六太、景麒、泰麒拉著?文光一起,寶翠被女官們圍繞著?,而茶朔洵則和尚隆還有陽子?坐在一起。
“多?謝您之前的帶領之恩。”
文光對景麒之前帶領他們前往蓬山天敕的事情表示了感謝。
“之前在蓬山的時候,沒有向您表達感謝,希望您能原諒我的失禮。”
景麒麵無表情地說道:“我是受到了碧霞元君的拜托,所以不?需要向我致謝。”
文光啞然,不?由失笑?。
他和六太以外的麒麟都不?熟甚至不?認識,為了避免尷尬所以才找了一個話題和景麒搭話,沒想到景麒居然這麼公事公辦,一時間便有些無話可說。
六太聽著?這兩個人說話,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景麒,你還是老樣?子?,完全不?會說話啊。”
而一旁一直沉默的泰麒聽六太這樣?毫不?留情得評價景麒,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看?起來像個背負了沉重的負擔的憂鬱少年,這樣?一笑?起來倒是有些單純稚氣。
文光打量著?泰麒,看?著?他和景麒還有六太顏色完全不?同的頭發和眼眸,心想:他的頭發是黑色的,所以他是黑麒麟嗎?
第88章 讖言
文光的打量實在不能說隱晦, 因此泰麒隻好看向他,“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銀灰色的眼眸仿佛澄淨的月下海波,不躲不避地直視著?文光。
目光靜謐, 卻銳利。
“啊, 隻是覺得泰台甫很特彆。”
文光也沒有隱瞞自己的想法,直接問道:“您是黑麒麟嗎?”
泰麒一愣,沒想到文光會對這個?感到好奇。
泰麒降生已?經過去幾十年?了, 雖然還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樣, 但是就算按照凡人?的年?紀來算, 他也到了而立之年?。
所以, 除了他幼年?的時候, 會有人?對他獨特?的顏色表示驚奇,這十來年?,大家?早就不會因為泰麒的顏色不同而感覺到驚訝了。
因為,泰麒的氣勢,遠比他本人?更加驚人?。
他與泰王一起重振戴國的經曆讓他變得像是一把?鋒芒內斂的寶劍。
儘管被收在了華美的劍鞘之中,但是毫無疑問,當這把?劍出鞘的時候,也擁有無可匹敵的鋒銳之氣。
“是的, 我是黑麒。”
泰麒的聲音非常溫柔, 他看著?率真的小麒麟,眼中閃過一抹懷念。
曾幾何?時,他也和眼前的小麒麟一樣, 帶著?涉世未深的純然。
“因為感覺您和彆人?不一樣,所以才冒犯地向您詢問, 實在抱歉。”
文光感覺泰麒的氣場非常地獨特?,和六太的少年?氣, 景麒的冷若冰霜完全不同,縈繞在他周遭的感覺並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種經曆過萬千事情之後才曆練出來的沉靜。
麒麟之間的相?處是非常默契,雖然他們並非尋常意?義上的血脈親人?,但是這世間,也最多隻有十二隻麒麟存世。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甚至比血親更加地親近。
泰麒自然不會因為文光的小小失禮而生氣。
甚至就連六太和景麒也覺得這並沒有什麼。
六太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他桃子,拿袖子擦了擦便咬了一口,“你不需要對泰麒那麼客氣。”
他看著?文光說道:“雖然我們總是以人?的姿態出現,但是我們是麒麟。”
六太意?味深長的說,“麒麟,並不是人?。”
“我明白你在人?類之中長大,已?經習慣了用人?類的思維生活,但是,我們和人?類是不一樣的。”
“但是……”
泰麒的聲音斬斷了文光的話音,“他說得對。”
文光驚訝地看著?泰麒,泰麒的眼中似乎有著?一閃而過的悵然,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但是——
“你隻要活得足夠久,你就會明白我們到底是什麼。所以,你現在不理解六太的話也沒有關?係。”
泰麒突然笑了笑,“反正,我們會活得很長,非常地漫長。”
“而且,你看起來也很幸運。”
景麒的聲音還是那樣清淩淩如同淬了冰霜,但是文光卻能感覺到他話中的親近。
“你第一次選擇王就很準確。”
這是景麒對茶朔洵的評價。
“他很適合柳。”
六太看了一眼正在和尚隆說話的茶朔洵,接過景麒的話音繼續道:“……不是所有的麒麟在第一次選擇王的時候都會選出合適的人?的。或許被選擇的人?確實擁有為王的資質,但是這份資質卻未必在登上王位的時候就能和恰好地使?用。也許他需要磨礪,也許他需要蛻變,但是那都需要時間,而王,最充足的是時間,最缺乏的也是時間。合適的人?出現在不合適的時機,便是不合適。一個?不合適的王,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麒麟來說,都是一種災難。”
六太欲言又止地看向景麒,文光便知道他話中遇到了“災難”的麒麟是誰。
景麒苦笑,“所以,你很幸運,第一次就能遇見一個?合適的人?。”
“但是,這份幸運卻不一定會持久。”
泰麒的目光變得幽深了起來,他看著?文光,聲音有些?發顫,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克製住自己用平靜地語氣說話,“算是我給你的忠告吧。不要太過於順從王的決定。”
他看著?文光的眼睛,視線卻像是穿過了他,看向了過去的某段歲月,飄遊卻沉重。
“不然的話……”泰麒抿了抿唇,俊秀的麵容上露出了一個?如水波輕皺般易碎的笑容,明明像是在笑,但給文光的感覺卻像是在哭。
“也許會失去你的王也不一定。”
這句話便如一句不幸的讖言,沉甸甸地壓在了文光的心?頭?。
“……麒麟有時候真的是讓人?無法理解的生物。”
尚隆對陽子和茶朔洵這樣說道。
茶朔洵看著?不遠處在一起說話的麒麟們,有些?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說是的呢。”
尚隆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失笑道:“喂喂,雖然我說了一點麒麟的壞話,但你也不必這樣敷衍我吧?”
陽子不由輕笑出聲。
茶朔洵是何?等?之心?理素質,被尚隆打趣了,但他卻沒有半點尷尬,而是依舊笑意?盈盈地偏過頭?來對尚隆說道:“並不是敷衍,而是我也覺得風漢你說的對。”
他和陽子點了點頭?,“麒麟啊,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先是尚隆笑了起來,對茶朔洵舉起了酒杯,“友人?,當真是一語中的啊!”
陽子也輕輕笑了起來,但是隨後這笑容便變成了無力的笑。
或許是因為多喝了兩杯佳釀,她難得有些?抱怨地說道:“你們能夠這樣輕易地說自家?的麒麟,或許是因為你們是他們第一次選擇的人?吧?”
她的目光從麵無表情的景麒處掠過,看著?自家?的麒麟,十年?如一日的麵具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酒意?讓她暫時地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忍不住對自己的“同儕”吐露了一絲隱藏了數十年?的怨氣。
“雖然他認為我和予王比起來,算是個?遠遠超過的明君,但是——”
陽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入口十分醇厚甘甜的酒液漸漸在嘴巴裡變為了酸苦,“他無時無刻不拿我與予王對比這件事本身,就讓我覺得有些?……抱歉,我——”
陽子似乎感覺自己這樣十分的沒有風度,難堪地捂住了自己的臉,主動地止住了話音。
“陽子——”
尚隆知道陽子與景麒之間的症結,但是他也沒辦法說出什麼“予王已?經死了,不要在乎”之類的不痛不癢的廢話。
“景王看起來很看重景台輔的看法。”
茶朔洵和陽子沒有深交,他雖然知道一點慶國的事情,但是在這個?世界,彆的國家?的事情就和發生在彆的世界裡的事情一樣,有著?近乎絕對的無關?。
所以他反而能透過這些?事情本身,察覺到陽子隱藏在最深處的那點遺憾。
也許這麼說很殘酷,但是或許這才是真實也未可知。
與其?說,這位景王是因為經常會被自家?的麒麟拿來與前任比較,而感到不快,倒不如說,這位女王格外在乎身邊人?對她的看法。
雖然她看起來很謙和,但是茶朔洵卻能感受到她掩藏在靈魂最深處的那一絲傲慢。
——她不配與我相?比!
這才是這位女王感覺到不快的根源。
茶朔洵頗覺趣味的勾了勾唇角。
“誰能不在乎自己最親近的人?的看法呢?”
陽子卻沒能體會到茶朔洵話中最深層的意?思。
茶朔洵笑了笑,“是啊,誰能不在乎呢?”
但是尚隆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茶朔洵,他總感覺茶朔洵的話並非那麼簡單,但是既然他們雙方都沒有再?表達彆的意?思,他也不便再?節外生枝。
“友人?,登基之後,隻要在位,柳國的天災就會慢慢減少,妖魔的蹤跡也會逐漸消失,那麼,你之後打算怎麼做呢?”
尚隆問起了茶朔洵接下來的打算。
茶朔洵有些?輕鬆地笑道:“之後啊,先招待各國前來慶賀的使?者吧,唔,十二國現在全都有君主在位,說不準全都要派人?來慶賀,這樣算來,大約在秋天之前我都要分身乏術了。”
尚隆哈哈大笑了起來,“看來是我們占用了劉王陛下寶貴的時間哪。”
陽子也沒有了剛才的鬱悶之色,重新揚起了笑臉。
誰都聽得出來,茶朔洵這句話是一句玩笑,有了這個?玩笑打岔,氣氛也恢複了最初的輕鬆。
“接下來的話,先組織國內進行夏收和補種吧。”
茶朔洵收斂了麵上的輕挑之色,“柳國的土地有許多已?經荒廢了,這些?年?來基本上都是靠著?外國的糧食才能維持本國百姓的生活,但這並非長久之計。總要讓柳國能在自己的土地上養活自己的百姓才行。”
陽子連連點頭?,“土地確實很重要,大家?都要在土地上生活,隻有先讓百姓們吃飽了,才能以圖其?他啊。”
“種地呀。”
尚隆哎呦了一聲,想起這些?年?的親耕禮,自己手忙腳亂的樣子,“那真是個?苦差事。”
這些?年?,因為王的責任,所以他每年?春天都要親自在郊外的祭田中耕種幾日,以示王為民之先的表率作用,這便是親耕禮。
但是他是海賊出身,種地本不是他所擅長,因此每次耕地對他而言都算是個?不小的難事。
這並不是說他沒有力氣,而是他總無法掌握訣竅,所以開墾一畝田地所需要的力量比尋常人?要消耗地更多,每每都會弄得腰酸背痛。
所以,他對種地是十分敬畏的。
陽子作為景王,自然也要進行親耕禮,但是或許是因為她作為女子,所以更加細致,心?思也更細膩,所以早就掌握了耕田種地的技巧,因此親耕裡對她而言並非什麼難事。
但是茶朔洵卻並不是要親自耕種,他隻是需要指導和監督地官們好好地發揮作用罷了。
“所以,風漢你帶來的這一船種子,真的是及時雨啊。”
尚隆哈哈大笑,“送禮自然要投其?所好嘛。”
這一晚,奉月台中縈繞著?歡樂的氣氛,但是歡樂終究是有期限的。
大典之後,最先告辭的是泰麒一行,他們在第三日便辭行了。
泰麒離開之前對茶朔洵道:“戴國與柳國是隔海相?望的國家?,從前或是因為戴國內亂,或是因為柳國失王,導致我們兩國一直無法好好交往。但是其?實,無論是戴國,還是柳國,我們都很需要對方的物產,所以,戴和柳兩國交好,是對兩國百姓都有益的事情。這也是我以及未能前來的我王前來的目的。”
“劉王陛下。”泰麒說道,“從今往後,我們兩國便多多來往吧。”
戴國盛產玉石、各種礦物以及各種丹藥,而柳國則盛產各種木材、草藥以及符咒。
兩國的物產並沒有重合的地方,甚至在某些?方麵還互為補充,比如說戴國煉製的丹藥需要從柳國進口藥草,而柳國繪製的符咒則需要進口戴國特?殊的礦物。
因此,兩國互相?交好是雙贏的事情。
對於泰麒所代表的的戴國的主動示好,茶朔洵自然是歡迎的。
柳國的亂局無論會耗費多長的時間,最終都會有解決的那一天,但是百姓們卻不能等?到柳國完全太平的那天才繼續生活,因此,能從外國進行互利互惠的活動的話,也會讓百姓們對新朝重新建立起信心?。
“泰台輔對百姓的仁心?,孤王感受到了,請台輔放心?,從今往後,戴、柳兩國之間,儘管自由往來便是,我們會為來往於戴、柳兩國之間的船隻儘可能的提供便利的。”
“那就多謝劉王陛下了。”
泰麒向茶朔洵鄭重地致謝。
茶朔洵笑道:“為百姓謀福祉是孤的職責,泰台輔不必多謝。台輔——”他轉過頭?對文光道,“代孤送一送泰台輔吧。”
此時因為還有彆國的使?者尚未離開,所以送泰麒的任務茶朔洵便交給了文光。
於是,離彆的那天,文光在雲波台送彆泰麒和他的護衛。
清淡的雲波衝刷著?這處渡口邊緣的台階,一陣接一陣的浪湧聲,伴隨著?雪白的浪花連綿不絕。
泰麒瘦削的身型站在海風之中,玄色的衣擺隨風飄揚,讓他看起來像是一抹隨時可能會隨著?海風飄走的水墨般的影子。
他轉過身對一直送他到這裡的文光道:“千裡搭涼棚,終無不散的筵席。劉麒,你就送到這裡吧,我和李齋將?軍便在這裡出發了。”
雖然相?處的日子隻有短短幾天,但是文光卻感覺自己和泰麒之間建立了某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默契。
“泰台輔——”
文光忍不住喊住了就要轉身離去的泰麒,“您在蓬萊長大,應該有名字吧,我是說,和普通人?一樣的名字。”
看著?泰麒朝自己看來的溫和的目光,文光有些?慌亂的解釋道。
泰麒看著?文光青澀又稚嫩的樣子,猶如一個?寬和的長輩在看著?自己還年?幼的小輩。
——當年?的景麒他們看待我,也像是今天我看待劉麒吧。難怪他們會叫我“小家?夥”。
泰麒有些?微笑地想著?。
因為沒有得到回應,所以文光的手腳因為緊張而蜷縮了起來。
——啊,是我太唐突了嗎?
文光有些?自責的想道。
正當文光因為尷尬而愈加愧疚,忍不住要對泰麒道歉的時候,泰麒的聲音在海風中輕柔的響了起來。
“我確實有名字。”
泰麒的聲音絲毫沒有責怪,反而帶著?柔和的笑意?,“抱歉,因為年?紀大了,所以竟然失禮地忘記應該要和人?先互通姓名的。”
“不……”
泰麒上前一步,握住了文光的雙手,雙目和他毫不躲閃地對視著?,將?文光的麵容完整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我在蓬萊的緣分已?經了結了,所以蓬萊的名字,已?經沒有必要提及了。”
提及蓬萊的時候,泰麒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晦暗,似乎這個?地方牽扯著?某些?他不願意?去回想的過去。
但是這一絲晦暗卻沒有在他的眉宇間停留太久,幾乎是立刻,他便驅散了那一抹因為回憶而帶來的脆弱。
“但是,主上給了我一個?新的名字。”
提及主上的時候,泰麒的眼睛像是星星一樣亮了起來,“蒿裡。”
“魂魄聚集之處。”
文光輕聲喃喃道。
“沒錯,傳聞泰山之下,有一處名叫蒿裡的魂魄歸依之處,主上認為黑麒麟是祥瑞,便將?這處向死而生的地名賜予我作名字,希望能贈與我福氣。”
這和家?中的長輩用賤命來壓一壓心?愛的小輩的福祉是一個?道理。
文光因而笑道:“泰王很珍惜蒿裡你呢。”
泰麒也笑了,和之前的仿佛長輩一樣寬和的笑容不同,他這時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寵愛的孩子。
“太好了。”
文光從心?底裡為泰麒能被泰王愛護而感到高興。
“那麼,劉麒你呢?”
泰麒難得地俏皮,“你在昆侖長大,肯定也有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文光,白文光。”
——我是劉麒,但是更是白文光。
從前往後,曆史上會有無數的劉麒,但是叫做“文光”的就隻有我而已?。
泰麒重重地點頭?,“我記住了,文光!”
他幾乎是立刻就領會了文光的心?情,“從此以後,我就稱呼你文光了。文光,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到戴國來拜訪我啊。戴,是個?不遜色於柳的美麗的國家?。”
“我會的。”
泰麒最後緊緊地握了握文光的手,在文光的注視下,騎著?騎獸離去了。
泰麒離開後不久,寶翠一行也告辭了,隨後景王陽子和景麒也緊接著?告辭而去,半個?月後,延王主從也離開了。
於是,因為各國來使?而熱鬨了一個?月有餘的芬華宮終於回歸了它應有的平靜。
但這並不意?味著?茶朔洵和文光從此便高枕無憂,可以在雲海之上的宮廷中悠然生活了。
恰恰相?反,登基之後,積壓了多年?的政務如同決堤的江河一樣朝著?文光二人?湧來,一連三個?月,他們幾乎都在匆忙的朝會,和日夜無休的商議中渡過。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冬月,等?到文光察覺季節變的的時候,就連雲海之上都開始有了一絲涼意?。
靜法軒中,文光坐在處理政務的東側殿楠木大案之後,在批閱了十數則從寧州遞上來的奏折之後,久違地支起了脖子扭了扭,一轉頭?,窗外,冬日帶著?寒意?的園林之景就映入了他的眼中。
“已?經冬天了啊……”
窗外從春末一直開過了整個?夏天的太嫦花樹早已?零落,變成了深色的樹葉也鍍了一層寒霜。
文光靜靜地吐了一口氣,看著?玻璃窗外的冬日園林,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這幾個?月來,他在上午的時候前往宏輝殿,作為台輔,和茶朔洵一起在外殿舉行朝會,接見朝臣,處理各州遞上的政務,下午的時候則回到靜法軒,作為寧州侯,和寧州的官吏們一起處理寧州的政務,幾乎沒有一刻是鬆懈,一回過神竟然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了。
“我真是忙地昏了頭?。”
文光看著?窗外的景色,再?低頭?看了看即使?已?經用很快的速度處理,但還是堆滿了案頭?的奏折,忍不住心?生沮喪,苦笑著?丟下了毛筆。
“……現在醒悟也不遲呢。”
茶朔洵的聲音在門口突然響起。
文光一驚,忙抬起頭?,隻見茶朔洵穿著?一身常服正斜倚在殿閣的門框上,有些?幽怨地看著?他。
“主上到來的話,為什麼沒有人?通傳?”
靜法軒是文光的地方,所以進出都需要通傳,而文光已?經習慣了有人?到訪的時候會有通報,因此茶朔洵的聲音突然響起的時候著?實讓他驚了一驚。
“這話好見外,”茶朔洵不滿地嘟著?嘴,“真讓人?傷心?啊,原來我和冤家?你已?經到了要通傳的地步嗎?”
“不是這樣——”
文光忙從案後走出,要上前解釋,但是卻被走上前來的茶朔洵用手抵住了唇瓣。
“噓,不要解釋。”
他微微彎下腰,把?文光抵著?書案的邊緣壓在了案前,琥珀色的眼眸中全是心?疼,抱怨道:“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傻!”
他的視線隨意?地從堆在案上的奏折山上掠過,隨手撿了一本奏折翻了翻,待看清了裡麵的內容之後,便撇了撇嘴丟到了地上。
“哎——”
文光看茶朔洵拿的是一本他還沒有看過的奏折,忙就要彎下腰把?這本奏折撿起來。
但是他才彎下腰,便被茶朔洵攔腰抱住了。
“傻瓜,這些?全都是送上來充數的廢話,裡麵沒有一點有用的東西,你在看之前沒有讓寧州的官吏幫你篩選過嗎?”
文光頓時傻眼,“還要篩選嗎?”
茶朔洵又連翻了好幾本堆著?的奏折,發現都是些?類似的“太平話”,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在他眼皮子底下對他的台輔弄鬼,看來柳國的官吏們是真的不把?他們放在眼中呢。
“是啊,像這些?奏折隻是下麵的官吏送上來說好話的,不看也可以。”
茶朔洵轉向文光的時候,眼中的那抹冷冽肅殺全都退去了,他溫柔地向文光解釋,“王和台輔隻有兩個?,但是柳國的官吏卻成百上千,一般來說,隻要是六品以上的官吏都有資格給國府送上奏折,要是不加篩選,什麼樣的奏折都能送到王的案前,那麼就算我不眠不休恐怕也無法將?它們全都批閱啊。”
“原來是這樣……”
文光沮喪極了,他一直提著?的那股精氣神頓時散了,肩膀也垮了下來。
他並不傻,茶朔洵這樣一解釋,他立刻就明白,自己這幾個?月看似勤政的舉動落在那些?老於世事的官吏眼中,恐怕就像一隻被人?用胡蘿卜吊著?,蒙著?眼拉磨的驢子一樣蠢吧。
“我真是個?傻瓜!”
文光心?頭?的怒火一下子衝了上來,他看著?堆得和小山一樣的奏折,忍不住一把?將?它們全都推到了地上。
第89章 風乍起(上)
奏折劈了啪啦地掉了?一地, 文?光氣得渾身發抖。
就算再好的脾氣,在這樣被愚弄之?後,也實在沒有辦法不動氣。
“是我?的錯, ”茶朔洵將文光摟入懷中, 低低的聲音響起,“他們輕視我?這個王,才會這樣小覷你, 甚至愚弄你。”
雖然王的地位是由天帝確認的, 王的權威無可置疑, 但是並不是登上了禦座便會理所應當地贏得所有伏跪於禦座之下的官吏們的忠誠的。
人心並不可控。
“也是我?自己沒有戒心, 才會被欺騙。”
文?光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他看了?一眼散亂在地上的那?些“政務”,臉上的神情?是和茶朔洵極為相似的冷酷。
“我?是個沒有根基也沒有常識的麒麟,所以他們才會這樣輕視我?,隨意糊弄我?。”
他仰起頭看向茶朔洵,苦笑,“我?是不是完全沒有威嚴?”
文?光身上,有著很濃重的那?個世界的痕跡,他眼中沒有高?低貴賤, 對任何人都以禮相待。
這些特質讓他看起來極為可親可愛, 但是同時?也會讓人失去對他的敬畏。
茶朔洵揉了?揉文?光的頭發,“那?不是你的錯。”他的聲音像是浸了?冰水,“因為主上親善就肆意欺淩, 這樣的人——”
他微微笑了?起來,但是眼中卻沒有一絲溫度。
寧州的官吏們已經在他心裡被判了?死刑。
不可用。
文?光與茶朔洵心有靈犀, 他歎息道,“就算不想用他們, 但是可以用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所以他們也才能?肆無忌憚地這樣對待麒麟,因為有恃無恐。
沒有底蘊的麒麟,常年被流放國外?的王,所有人都清楚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大量能?夠替代他們的人手。
王和宰輔雖然名義上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但是卻沒有根基,是芬華山上的新人,而官吏們雖然處於下位,但是卻紮根在芬華山上,是權力的真正擁有者。
“所以就放鬆一些吧。”茶朔洵拉著文?光往殿外?走去,“這個時?候,我?們越是努力想要做些什麼,就越是容易被那?些在暗中覬覦權力的人利用。”
“亂則生錯嗎?”
“有時?候無能?一些也不錯。”
殿外?的花園中雖然是冬日的景色,但是芬華宮裡的每一處都是經過了?不知多少年的精雕細琢,因此也頗有可賞之?處。
但是茶朔洵和文?光卻沒有選擇這些彆有趣致的地方。
在靜法軒的西側有一處小小的瀑布,因為到了?冬日,水量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傾瀉而下的漱玉依舊帶來了?大量的寒意。
冬日的蕭索在這處小花園中顯露無疑,小小的渡橋橫跨在瀑布彙聚而成?的水塘之?上,連水潭中的池魚都因為寒意躲到了?水深處。
自然,人跡更是罕至。
瀑布衝刷的聲音也很好地掩蓋了?兩?人之?間?的私語聲,至少,金闕在下官們的指引下尋到這裡的時?候,他隻能?看見茶朔洵和文?光頭挨著頭,手牽著手,親密無間?的樣子?,但是卻完全聽不清兩?人的說話內容。
雖然感覺這番景象很美好,但是金闕卻不得不打破這靜謐美好的一幕。
“主上,台甫,朔州出事了?。”
金闕站在不遠處向二人行禮。
在聽到“朔州”兩?個字的時?候,文?光的心便重重地墜了?下去。
……
——不義之?師,終為賊寇。
所以那?支隊伍會潰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秋天湛藍的天空之?下,飛鴻騎在馬上,仰頭看著不遠處蒼茫青翠的群山,舉起袖子?擦了?擦汗,灌了?一口行囊中的水。
飛鴻還記得自己當初投身軍旅的理想。
——為了?保護而非傷害。
所以,當他得知自己身在的新朔州師是為了?遠朔州侯的野心和欲望而組建的,並且對王和台甫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後,他毅然決然地脫離了?他熱愛的軍隊,回到了?民間?。
而那?支部隊之?中,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人占了?大部分,所以在飛鴻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之?後,隊伍中的大部分人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由原朔州侯恒光組建的,用來取代原朔州師的新朔州師就這樣原地解散了?。
飛鴻對同樣放下了?武器的同伴們說道:“我?要回到民間?去了?。新王即將登基,那?位大人會是一位了?不起的王,我?不能?向一位明君揮戈。”
茶朔洵和文?光獨自兩?人走出墨池的景象一直印在他的腦海中。
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手無寸鐵地走到敵軍麵前會有喪命的危險,但是他依舊像個人君一樣,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墨池。
那?一刻,茶朔洵便以王的堂皇氣度折服了?飛鴻。
所以,在之?後平度冒充土匪劫走茶朔洵和文?光之?後,飛鴻也徹底喪失了?戰鬥的意誌。
他絕對不會為野心家的貪欲而戰鬥!
新朔州師原地解散之?後,他便打算將仙籍返還,隨後回到家鄉成?為一個農夫,從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已經能?夠預見,新王的治下,柳國肯定會重新繁盛起來。
但,他還沒有回到朔州,原朔州侯便已經被新王打為謀逆罪人,朔州被新王接管,等到他回到朔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大逆罪人恒光不知所蹤,朔州的官吏經曆了?大換血,整個朔州忙成?了?一鍋粥。
他想要返還仙籍,但是對接的官吏卻沒有空。
這個時?候,原朔州師的左將軍平度找到了?他,那?個男人已經不是那?日偽裝成?土匪的樣子?了?,但是依舊欠揍的笑臉和語氣還是讓飛鴻憋氣。
這個男人一拳捶到了?飛鴻的左肩,強大的力道讓他忍疼得悶哼了?一聲。
“小子?,你就這麼打算回去做個農夫了?嗎?”
飛鴻臉上的怒火變成?了?默然,“我?曾經為大逆罪人做事,是個罪人,主上雖然沒有判處我?的罪責,但是我?也絕對不會忘記我?做過的錯事,返還仙籍成?為一個農夫,是我?能?唯一能?做的贖罪的事情?了?。”
“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平度皺著眉看向露出落寞又?懊悔的神情?的飛鴻,“那?件事並不是出於你的本意,你隻是被他蒙蔽了?而已。”
提到“那?個人”的時?候,平度的眼中閃過一絲厭惡。
恒光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招募了?一批人馬,意圖代替不服從他管理的原朔州師,飛鴻也是其中的一個人。
“我?一直關?注著你們。”平度直接了?當地說,“你們原地解散之?後,有不少人回到了?家鄉,但是朔州的情?況你也知道,他們沒有辦法在家鄉活下去,所以他們又?找了?回來,希望可以加入到朔州師中。”
平度說這些話的時?候,飛鴻一直垂著眼睛,隻是在聽到自己曾經的同袍無法養活自己的時?候,默默攥緊了?雙拳。
“我?馬上就要去禁軍了?。”平度沒有再說新朔州師的消息,轉而談起了?自己。
“承蒙主上看中,我?在護衛主上前往芝草的過程中立了?一點小功,因此得以被主上任命為禁軍左將軍。”
飛鴻的心頭有了?一點預感,他抬起來頭,看向了?平度。
無緣無故的,平度不會突然對自己說起自己的去向,莫非他打算——
一個飛鴻覺得荒謬無比的猜測浮現在了?他的心頭。
平度對他點了?點頭,肯定了?飛鴻的猜測,“所以,我?打算推薦你來接任我?的位置——”
“你瘋了?嗎?我?可是大逆罪人的人——”
平度當即打斷了?飛鴻的話,他認真地盯著飛鴻,一字一句質問道:“你真的覺得你是他的人嗎!”
飛鴻閉上了?嘴巴。
他之?前雖然被原朔州侯指揮,但是他卻並不覺得自己是效忠於那?個人的。
他的心聲和平度的聲音重疊了?——
我?效忠的一直都是這個國家!
“你效忠的一直都是這個國家!”
平度斬釘截鐵地說道,飛鴻的心牆也轟然倒塌。
“朔州師在前往芝草的過程中去了?不少兄弟,所以那?些想要投效的人中沒有做過壞事的,我?全都做主收下了?,他們畢竟是受過訓練的士兵,比起重新招募的士兵,他們的各種素質都要更好。”
平度交代了?他對那?些前來投效的新朔州師的處理。
飛鴻聽到這裡,心裡不禁大鬆了?一口氣,也明白了?平度會選擇自己來接替他的原因。
他之?前帶領過新朔州師,所以接手之?後比其他將士要更容易和這支隊伍磨合。
他看著目光炯然注視著自己的平度,心中的疑慮慢慢消失了?,他的目光也變得堅定了?起來。
“隻要你不後悔。”
平度的虎目放出湛然的神光,“我?當然不會後悔!”
他知道飛鴻是應下了?自己的請求,願意擔負起這支新的朔州師了?。
於是,本來打算奉還仙籍的飛鴻就成?為了?接替平度的新朔州的左將軍。
不久之?後,茶朔洵前往蓬山完成?天敕,隨後在芝草舉行登基大典的事情?也傳到了?朔州。
飛鴻也是那?時?接到了?朔州的代州侯的命令,讓他帶著他麾下的左軍前去長亭接替原本駐紮在那?附近的右軍。
朔州的州師有左軍、中軍和右軍三支軍隊,中軍駐紮城內,守衛內城安全,左軍駐紮在郊外?兵棧中,可以隨時?調動?,而右軍則被派駐到了?長亭山附近的泰豐城中,戒備著盤踞在長亭山中的土匪們。
彼時?三軍接到了?太保的命令,讓他們護送茶朔洵和文?光都城,三軍的將領商量之?後,讓左軍承擔了?護送的任務。
平度便是當時?的左軍將軍。
朔州被茶朔洵清理之?後,朔州也有了?一位代理州侯,這位州侯乃是茶朔洵從恭國帶來的官吏,本姓昭,名豐和。
這位昭豐和在恭國擔任了?近十年的地官,對民生有很深的了?解,因此朔州官場整理的時?候,樂羽便把此人挑了?出來,任命他為代州侯,統管朔州之?事。
他上位之?後,雖然主要在清理朔州的民政,但對於軍務他也並非一無所知,當從幕僚那?裡得知三軍已經久久沒有換防過之?後,他便下了?命令,讓三軍交換防守之?地。
左軍派駐泰豐,接替右軍的職務,中軍派駐城外?,成?為隨時?可以出動?的部隊,而右軍則進入朔州城內,接替城內的防務工作。
飛鴻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到達了?長亭山腳下。
第90章 風乍起(下)
“將軍, 再往前就進入長亭山的範圍了?……”
斥候看飛鴻在官道上勒停了馬匹,遙遙望著長亭山的方向,以為他是要去長亭山探一探, 不得不小?跑到飛鴻馬前稟報道。
“啊, 我知道……”
飛鴻一抬手,止住了?斥候下麵的話,他手中馬鞭遙指著遠處青山, 問道:“泰豐城和長亭山相鄰多遠?”
斥候抱拳道:“倒是不太近, 長亭山附近山勢難行, 平整的土地不多, 所以無法容納太多的百姓, 周遭隻有些許小?裡。泰豐城在距離長亭山向南五十裡外?的地方。”
斥候說著指向了?官道延南方的那條分支。
“那就快走吧,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要儘早趕到?泰豐城和右軍進行交接。”
飛鴻神色嚴肅地一拉韁繩,調轉了?馬頭,對身邊的部將下令道。
他身後的部將們紛紛應命,之後一行人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泰豐城。
“……朔州三軍換防之後不久,長亭附近的土匪便衝破了?守衛在長亭山附近的泰豐的左軍,而調回朔州內城的右軍也在回防之後於內城掀起了?叛亂, 代朔州侯和城中的官吏已經失去消息。”
因為事情發生地實在太過於突然, 所以消息傳到?芬華山之後簡直是滿朝震動?。
金闕立刻就前?來尋找茶朔洵,在前?往外?朝的路上便把他目前?得知的消息全都告知了?他和文光。
因為事情實在是太震撼了?,因此及時?今天不是舉行大朝會的時?間, 外?朝也破例地迅速召集了?所有朝臣舉行了?一次大朝會。
茶朔洵到?達外?朝的時?候,尚且還有臣子沒有到?達宏輝殿, 已經到?達的臣子們把外?殿全都站滿了?,明明大殿的空間非常的大, 但是此時?所有人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躁不安,烏壓壓擠成了?一群,爭吵聲、議論?聲、甚至還有人怒目相向,互相揮以老拳……
三公?在茶朔洵之前?進入了?大殿之中。
太保成浩一跨進殿門?便對眼前?混亂的場麵感到?怒不可遏,濃密的眉峰因為怒氣飛揚了?起來。
“不像話!”
沉重的佩劍重重的夯擊在了?地麵之上,發出了?“咚”地一聲巨響。
大殿之中混亂的局麵頓時?一靜,眾人像是被突然驚醒一般,立刻按照班次排列有序。
一聲女子的輕笑聲在這安靜的環境中格外?突出。
太師和韻的目光從兩排垂著頭肅立的各級官吏身上掠過,讓這些被她掃過的人背後都出了?一身冷汗。
“啊呀,這就是我柳國的高鬥們啊,真?是,嘖嘖。”
這一聲嘖歎讓在場的官吏不由全都羞愧地滿臉發燒。
而太傅利源則更直白地嘲諷道:“不成器!”
這種情況下,作為在場官位最高的人,樂羽再也不能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了?,他忙從官吏的隊伍中走出,對著三公?慚愧抱拳道:“是臣統領不當——”
“當然是你統領不當!”
和韻的臉上沒有絲毫地笑意,她冷酷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回蕩。
誰也沒想到?會是第一個對樂羽絲毫不留情麵地斥責的人會是和韻。
和韻入仕的時?間其實是三公?中最早的一個,據傳她可能在先、先代劉王的時?代就已經在國府中做官了?,算起來可能朝中都找不到?一個和她做官時?間一樣長的人。
漫長的從政歲月,讓她獲得了?“老狐狸”的稱號。
這不僅代表她為人十分機變,更代表她相當得圓滑。
她幾乎從來不與人為惡,更不要說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對一個人態度如此明確地訓斥了?。
一旁為官的官吏,有些甚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剛剛對樂羽態度如此堅決的人是那個和韻。
但是,儘管聽?起來是天方夜譚的事情,可是卻真?實地發生在了?眾人眼前?。
樂羽也是心頭一驚,但是他強悍的心理素質和政治素養卻讓他立刻作出一番羞愧受教的模樣。
而和韻也隻是說了?這一句,便不多言了?。
讓一旁擎等著看熱鬨的人們好?不失望。
不過,這也是正?常的。
這兩個人,一個被稱為“老狐狸”,一個被叫做,“操縱禦座之人”,哪個不是心機深沉之人,怎麼會任由彆人看他們的熱鬨?
“內宰的過錯,等主上到?了?之後,我們自會在主上麵前?奏稟,現在主上還未至,且不必多費口舌了?。”
太傅看樂羽嘴唇動?了?動?,便先發製人,用?這樣的說辭堵住了?他的嘴巴,讓樂羽隻能唯唯應是,隨後便弓著腰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三公?互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隨即太保收回了?杵在地麵上的重劍,率先走到?了?夏官們的隊伍最前?方,之後太師、太傅也依次站定。
這時?,一聲鞭哨之聲響起,這是官員集合的信號,殿中的氣氛霎時?一變,在場的官吏們神色也莊重起來。
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眼神,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禦座。
隨後鞭哨聲再響,禦座前?的珠簾垂下,珠玉碰撞的聲音停在眾人的耳中仿佛如同炸雷一般。
先是珠簾碰撞的聲音……隨後是行動?時?衣服摩擦的聲音……兩個人的腳步聲……
似乎有人在禦座之上坐下了?。
之後再是一聲鞭哨聲響起,眾人的呼吸都不禁緊了?一息,當即伏跪下身體,對著禦座的方向深深地行禮。
“參見主上!”
明明沒有商量過,但是朝著禦座上的人問安的聲音卻整齊無比,仿佛山崩一樣。
珠簾被拉起的聲音響起,隨後是茶朔洵的叫起的聲音。
“平身。”
眾人在聽?到?這道聲音的瞬間,不由心頭一顫。
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種壓抑的情緒,就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大石頭,頓時?將眾人給沉沉地壓在了?這塊石頭之下。
主上的心情肯定很差,所有人都不敢去看茶朔洵的臉色。
但是樂羽讓眾人抬起頭的命令還是傳到?了?眾人的耳中。
這是禮儀,所以儘管滿心抗拒,但是所以人都必須抬起頭看向禦座。
艱難得抬起頭之後,呈現在在場官吏們的視線中的,是茶朔洵帶著笑意的端麗麵容。
眾人本就難受的心,在看清了?茶朔洵的表情之後,就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後迅速地跌落到?了?無儘地最深處。
——這笑容讓人毛骨悚然地平和。
這場景簡直比他們看到?茶朔洵的黑臉還要恐怖。
能夠進入殿中的臣子們沒有一個不是可以稱得上卓越的人才。
他們早在知道茶朔洵被選為新王之後就有意地調查過這位新王的為人作風。
茶朔洵的事情並不難調查,他在成為王之前?已經是禁軍的左將軍了?,他的晉升軌跡很快地便從夏官署裡傳到?了?各個有心人的眼中、耳中。
雖然他們早就對這位拔擢速度堪稱飛升的年輕人早有耳聞,但是當他們完全地了?解了?這個人在柳國的經曆之後,每個人心中的那點,希望新王隻是個運氣好?到?爆棚的傻小?子的僥幸,便完全沒有了?。
這是個可怕的,敏銳的,聰明的,冷酷的人。
性格像風一樣讓人捉摸不透,但是卻出人意料地有魅力?,手下收攏了?一批對他忠心耿耿的武官。
絕對不是個易予的人。
這樣的人,這種時?候還能笑出來,著實讓他們心頭發顫。
“……秋末就發生了?的事情,為什麼隔了?一個月芬華山才知道?”
茶朔洵的聲音還是那樣不溫不火,但是他這句看似平淡的問話卻讓站在官吏隊伍最前?麵的臣子們頓時?感到?了?厚重的壓力?。
殿中當即安靜地落一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
氣氛凝滯了?一會兒,樂羽作為實際上的官僚之首,這種時?候,不得不頂著額間浸出的汗珠,頭皮發麻走出隊列,稟報道:“啟稟主上。”他感覺高台之上,禦座上的人,沒有任何感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讓他背部的肌肉全都收緊了?。
“朔州出現了?叛亂之後,因為代州侯及一眾官吏完全失蹤了?,所以朔州城中的消息也完全被叛軍封鎖。”
“哦?”
茶朔洵慢悠悠的調子像是一把鈍了?巨刀橫亙在了?眾人的頭頂,一下一下地對著他們的頭顱磨鋸。
他輕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啊。”
樂羽隻感覺自己的頭頂陣陣發脹,他垂著眼睛,看著鋪著鮮紅的地毯的地麵,“主上恕罪,是臣管理不當。”
茶朔洵對樂羽的請罪之言不置可否,“這個容後再議,先說朔州的事情。”
文光站在禦座之旁,仿佛毫無感情的神佛一般,目光從高高的高台上落在了?眾臣子的身上。
“是。”樂羽額間的汗更密集地沁出,“根據傳回來的消息,朔州境內,長亭山附近的泰豐、墨池、潞安三城已經被土匪攻陷,目前?占據了?三城的土匪們正?要向西去,看樣子是要和在朔州城內叛亂的亂軍彙合。”
“消息準確嗎?”
樂羽看向了?一旁的夏官長大司馬,大司馬當即出列道:“前?來報信的是原朔州左軍的殘軍,他曾經是護送主上返回芝草的員,是現禁軍左將軍平度將軍的部下,身份已經由平度將軍確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