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與嚴伯安議定後,叫人退下。
等人徹底消失在殿門口之後,太後從伏首失態中慢慢恢複過來,背脊挺直,慢慢閉上眼睛,回想起方才嚴伯安的言語,半晌,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啞奴,苦笑一聲,“你都聽到了吧,不愧是我膝下養育的孩子,我不想背負殺子的罪名,她也不想背負弑父的罪名。”
“我原想著,元煊逼高陽王兵變勤王,那時叫皇帝死了,不管他們以為是高陽王殺的,還是旁人殺的,總不會都攻訐我一個,偏偏她也這般想的,如今居然用起她最瞧不上的那種人,來拐著彎兒叫我殺皇帝。”
人終究是會長大的,便是太陽也會被漫漫長夜吞沒。
元煊在她麵前順服之中依舊暴露出來的剛烈不屈,容不下搖擺不定的奸佞汙穢,叫她當真以為人總是本性難改,幼時的教導極為重要。
可嚴伯安在元煊掌握除去宣光殿衛尉以外的全部禁軍守衛的情況下,依舊給她帶來了消息,即便他後來言明這是元煊準許他來告知最新消息,威懾逼迫自己退讓,這或許是真的,可嚴伯安的為人,她極為清楚。
嚴伯安就長了一條隻能傳達侍奉的主子意圖的舌頭,今日所言,幾乎就是當日元煊威逼她時所言的局勢。
這人今日來勸自己殺了皇帝,理由的確是她一早想定的辦法,兒子不聽話,那就換孫子。
可元煊知道她想皇帝死,所以她一定要皇帝活著。
從皇帝於宮變活下來開始,無論太後殺不殺皇帝,都無法立於不敗之地了。
啞奴聽著太後絮絮叨叨從此刻的絕路說到元煊幼時。
“她那麼小,就知道鑽狗洞爬出去替我找吃的,嘗食監來往宮人多,她被宦官抓到,關進了寒室裡頭,之後就學乖了,去宣慈觀那等宮眷出家禮佛之地偷貢果。”
“那時我想,這個太子立得好,極為孝順,若皇帝不好了,我就立刻扶持她為太子,可後來到底是長大了。”
太後目光幽幽,“如今局勢瞬息萬變,元煊、高陽王長子元端、長樂王元諶,元嶷這個皇帝,誰上位他都不過是個傀儡和借口而已,如今我是窮途末路,皇帝更早是一條絕路。”
“皇帝要殺,是為他懦弱了一輩子,於國事上毫不剛強,最後的剛強卻是聯絡外臣要殺我,我給了元嶷性命,那麼我也能斷了他的性命。”
她語氣逐漸堅定起來,燈光印在她的眼底,成了一把燎原的火。
如今無論走哪條路,結果都是莫測,能浴火重生最好,若不能,也要拚一個玉石俱焚,絕不叫每個人清清白白地善了。
“若皇帝死後綦伯行來討伐我,那麼……你替我去東宮辦件事吧。”
“你,怨我嗎?”安瑤最後看向了啞奴。
啞奴默然聽著,聽到最後,方跪倒,重重叩首,起身打了個手勢。
宣光殿的燈火徹夜燃著,嚴伯安何時出入,早有人報至了前頭。
元煊如今乾脆搬到了東柏堂,聽到這個彙報,隻點了點頭,“金墉城那邊看緊點,拖到元端或者元諶帶回來的兵逼近金墉城之時,再讓太後的人動手。”
她可以弑父弑君,但一個君王不能弑父弑君。
崔鬆蘿被提拔成了太府少卿,如今進出外朝與宮內格外順暢,原本坐在一旁寫寫畫畫,一會兒就揉皺一團紙,苦惱得很,這會兒聽得一凜,連圖都不畫了,人都挺直起來。
等人走了,她咬著筆杆直直看著繼續鎮定自若看章奏的人。
“我聽說,十萬中軍和綦伯行的幾十萬大軍,都不好對付,咱們……殿下能掌握的兵,都在北地吧,長孫冀掌握中軍兵權,可這幾日議事一直不曾前來,對您掌權似乎極為不滿。”
中軍對洛陽防守了如指掌,綦伯行的軍隊是北地最好戰的各個部落勇士,被稱為虎狼之師。
書中最後亦是幾度分裂,群雄並起,多的是宗室、閥閱自立為王,最後才天下大一統。
元煊不知道崔鬆蘿最近在搗鼓什麼,反正太府隨崔鬆蘿開發營造,這孩子心係民生,她放心,隻要所費彆太超過預算太多就行,這會兒聽了這句轉頭認真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這幾日日日蹲守在側,居然是為了找個空隙問自己這個。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留皇帝活到那時候?”
“勤王者殺王而自立,那就是叛軍,長孫冀必須調動所有中軍,抵禦叛軍。”
四麵火光將奏案之後的人映成了一片火光,她從容沉穩,“長孫行固執世俗偏見倫理綱常又如何,他可以不認同我,我也不需要他們的認同,他一生信奉忠君愛國,隻要他不反,那就得聽我調令,領中軍抵禦叛軍,沒有他,還有長孫冀。”
崔鬆蘿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潑元煊冷水,可她從那日決定紮根大周的時候,就已然確定了自己的底線。
元煊是個徹頭徹尾的上位者,她固然在乎百姓和民生,可她需要掌權,掌權的路上都是血腥。
可今夏水患,田地遭殃,波及京畿,再起兵戈,那麼民生愈艱。
她每個休沐都會去城外賑濟流民,免除受災之地分號該上交的利,用來購買糧種借貸給當地災民。
親眼見過那些流民,就會發覺男人極多,更多的女兒都被賤賣或者拋棄,她儘力購買那些被賤賣的女兒,卻聽到了那些易子而食駭人聽聞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