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布局絕非一日兩日,隻怕從五年前便開始了。娘娘隻需要查明撫州官員的名冊,就能把範圍縮得更小一些。各地主官皆六年一換,五年前剛好是撫州知府走馬上任的日子。另外,雖然知府五年一輪換,各地的最底層小吏往往是不會輪換
的,在一個崗位上一乾就是一輩子,娘娘不如將撫州的小吏一並傳喚入京,他們對一個地方的了解隻怕遠勝於知府。”
鬱儀鮮少會說這樣多的話,眾人隻當她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不成想每一句話都剛好能打在七寸上。
坐在太後身旁的皇帝一眨不眨地看著鬱儀,聽得入神。
“地方上其實一直存在著另一股力量。我們越想探聽各州、乃至某個縣、某個人的情況,下麵卻又有幾百雙手阻攔著,試圖蒙上我們的眼睛。”她目明心亮,說話雖不高聲,卻剛好能讓在座的每一個人聽清,“請娘娘為撫州百姓做主。”
“母後,”皇帝猛地抬頭,“求母後聽蘇鬱儀一言!”
趙公綏臉上的笑意淡了,他的目光如蛇般凝睇著鬱儀,袖中的拇指輕輕轉動著翡翠扳指,不動聲色的看向太後,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一些決斷。
“好。”太後一字一句,“哀家將從撫州各地抽調七品至九品的官吏一並入京。”
趙公綏沒有開口向太後討要這個抽調官員的權力,太後也沒像以往那樣征求他的意見。
在她三十六歲生辰這一天出了這樣大的事,她的臉上依然看不出絲毫的不快。
“哀家的生辰從來都不是過給自己的。”這是太後曾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女人已經全心全意地和權力融為一體。
趙公綏道:“娘娘。”
太後的目光轉向他:“趙首輔可有人選?”
他擺了擺手:“臣不是想向娘娘保舉官員,臣以為既然瀛坤閣已毀,重修黃冊的事也該提上日程了。國子監難辭其咎,傅次輔也該歇歇。重修黃冊的事,不如讓翰林院來做吧。”
鬱儀聽得出他的話外之音,他在怪傅昭文用人不察。
自古都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趙公綏是內閣之首,翰林院的人自然唯他馬首是瞻。
趙公綏的重心不在撫州,而在重修黃冊上,甚至借機無聲無息地將傅昭文暗諷一番。
千頭萬緒擺在眼前,像是紛亂的幾百條線。
鬱儀想將線頭從中撥開,一時間還找不到關竅。
毫無疑義的,太後準了趙公綏所請。
走出慈寧宮的門,身後有人叫住了鬱儀。
鬱儀轉過身,隻見皇帝闊步向她走了過來。
兩個月來,他像是長得更挺拔了些,兩頰的棱角也愈發分明,聲音帶著一種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喑啞。
“蘇舍人。”
鬱儀對著他行禮:“陛下。’
見了鬱儀,皇帝卻把方才想說的話全忘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聽說你受傷了?”
鬱儀不動聲色地將袖子拉得更低些,不讓他看見自己手腕上的紗布:“不礙事,多謝陛下關心。”
皇帝對著寶仁招了招手:“一會兒去討些治燙傷的藥,拿去給蘇舍人。”
“是!”
鬱儀逆風站著,身上一縷淡淡的香氣幽微地飄來。
皇帝咳了一聲:“上回蘇舍人給朕的清涼膏已經用完了......”
見他主動開口,鬱儀沒有拒絕的道理:“隻是今日下官才換了衣服,一時間也沒在手邊,不如下回再給陛下帶新的。”
皇帝點點頭:“如此多謝了。”
他還想再和鬱儀搭兩句話:“今日蘇舍人說的話鞭辟入裡,實在叫朕驚喜。”
皇帝還想同她分析這些話是如何鞭辟入裡的,他聽了這些話又是何等的茅塞頓開,隻是才開了個頭,就覺察出鬱儀對他說的話有些心不在焉。
順著鬱儀的目光看去,張耀正獨自站在隆宗門邊。
他沒穿官服,為免不敬,便隻站在門外,不曾走至近前。
月白的直裰在日頭下泛起一絲瑩藍。
適才聽說,是張尚書親自去後湖上接的蘇舍人。
皇帝臉上欣喜的神色淡了,他對著鬱儀擺擺手:“好了,你走吧。”
鬱儀聞言倒也恭敬地對著他行禮:“多謝陛下謬讚。”
言罷,鬱儀便在皇帝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下丹墀。
張濯獨自立在金瓦紅牆前,像是一片疏淡的雲。
滄波萬頃,月流煙渚。
鬱儀早見他站在隆宗門前,一心想要把今日殿上的事說給他聽。
步子走得便更急了些。
於是
,她便看見細碎的星光蕩漾在張濯的眼底,像是有一閃而過的笑意。
“怎麼走這麼快?”雖是問句,卻聽不出責怪,張濯往後退了退,好讓她能站在綠樹的濃蔭裡。
鬱儀道:“怕有人把張大人請走了,便走得急了些。”
張濯的目光落在她微亂的鬢發上:“我又能跑去哪兒呢?”
他掏了帕子遞給她:“不急,慢慢說。”
鬱儀接過來握在手裡,到底沒拿它擦自己額上的薄汗。
她仰著頭:“這件事,若我做錯了又該如何?”
張濯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我也做錯過事情。”他道,“很多。”
“可你看,我現在還好好地站在你麵前。
“你隻需要往前走,不要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