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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霓裳揮揮手:“反正你二哥是這麼認為的。”

謝虎好奇的看著葉霓裳:“你都被識破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葉霓裳:“不願意看見老宋,啥玩應,一直千方百計不讓我進宮,敢情他早就瞧出來他家老頭不對勁了,讓他等著吧,治治他。男銀,得治。”

謝虎輕聲問:“當時隻有你自己和瘦猴在室內,他和你說啥了嗎?”

葉霓裳搖頭:“沒有啊,他一直問我,你誰,你彆過來。但我一瞧那就是他,錯不了。

我把摳了摳鼻子。

我跟他說,‘兄弟,你瞧好兒吧’,我轉頭‘嗷’一嗓子粗七了。”

謝虎:“當時隻有你二人在屋子裡,他都沒跟你說什麼?”

葉霓裳:“沒有,他可能是怕有人暗中觀察吧,但我觀察沒有哇。”葉霓裳一揮手:“哎呀反正錯不了,就是他。”

謝虎感覺不對勁:“有沒有可能真的是飛升了?”

謝老三氣得直樂:“你可真有意思了,我嫂子如果是仙人,當初我敗了他一千一百兩,他還至於躺炕?他再去點石成金不就得了嗎?”

謝虎沉聲分析:“可當初隻有他知道你和花嬤嬤困在馬幫,二爺都不知道這個事。

我當時問他怎麼知道的,他說他是田螺姑娘,仙人來的。”

葉霓裳“嘎嘎”樂:“你可彆跟我這扯犢子了!他要真有那個未卜先知的法力,你覺得他能救這個謝老三回來禍禍他嗎?

啊?這位可是恩將仇報的少年。

咱小子可不是辛苑呐!就咱祥子那小腦瓜,老好使啦,掐指一算,哢哢一合計,一準不救他了。”

謝老三也樂了:“對啊,我嫂子肯定是從小八那或是李大娃那邊知道的。”

葉霓裳笑得花枝亂顫:“謝虎,你頭腦簡單我知道,但這麼簡單是我兄弟想到的。”

謝老三:“我嫂子越來越離譜了,他怎麼連這種話都信?”

葉霓裳:“耐唄,這一耐,對方忽悠啥信啥,真滴。”

謝虎:“我其實也覺得不可能,人家仙人不吃不喝的,瘦猴能吃能喝的。

仙人也不可能是他那樣整天罵罵咧咧的吧?

再說了,仙人應該菩薩心腸,他人都殺了幾個了?

最重要的是,仙人可不會沉迷寬心,狠掏我家二爺。”

謝老三:“這事不可能。哪有什麼飛升,什麼仙人,不可能。我嫂子就是跟他治氣呢,嚇唬他。

活該,準把我嫂子氣的不輕。他關我也便算了,把馬爺也關了?他有沒有良心?沒馬爺他站得起來嗎他?活該。”

葉霓裳:“對對,鐵定是忽悠他捏,該,活該!行了我家走養身體了,有啥事兒告我嗷!”

月洞門裡,屏息凝神的蕭朗星震驚的聽著他們的交談。

夜裡,他趁著謝老三睡著,躡手躡腳的下了羅漢榻,推門出去了。

謝清遙命令過宮人不要阻攔他,但蕭朗星沒有去蕭宸瑞那,他朝著沈星河的寢殿狂奔過去。

黑夜裡,他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寢衣,赤著雙足,奔跑在朱紅色的宮牆下。

他滿腦子都繚繞著他們三個人的對話。

大人不信這些東西,可想象力豐富的小孩子往往最是會相信的。

又況且,當初沈大哥是知道小石頭的身份的。小石頭至今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的。

他擔心極了,擔心他的沈大哥會變成仙人飛走了。

他奔跑進來,推開了門,見得謝清遙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蕭朗星從沒見過謝清遙這樣潦倒的樣子。

四目相接,蕭朗星渾身一震,朝著沈星河那邊失魂落魄的撲過去:“沈大哥!沈大哥你怎麼了!”

謝清遙移目看向他那邊。

他坐起來,朝著蕭朗星笑:“你彆害怕,過來。”

謝清遙一愣。

他死死攥著得手,幾乎青筋畢露。

他窮儘一切辦法,都換不回他一個正眼,蕭朗星來了,他語氣溫和的與他相認了是麼?

謝清遙目眥儘裂的望著蕭朗星。

蕭朗星聽得他這麼說,也笑了,朝著床上爬上去:“沈大哥!我嚇死了!我還以為你啊!”蕭朗星尖叫一聲。

他一把將蕭朗星扯入懷裡,手裡緊緊攥著一塊鋒利的碎瓷片。

他兩步帶著蕭朗星下了床,尖叫著:“彆過來!”他惡狠狠地看著謝清遙。

宮女和太監大驚失色,謝清遙卻異常的平靜:“你們下去。”

宮女太監退驚慌下了。

謝清遙隻是望著他的手:“星星,你當心,彆割破了你的手。”

他朝著他走過去:“星星,把碎瓷給我,你彆割傷了手”

待得謝清遙行於他的身前,他驟然抬腿給了他的腿一腳。

毫無防備的謝清遙右腿吃了一痛,單膝跪在地上。

他一動不動了。

他終於意識到,這個人是沈星兒,不是沈星河。

他終於確定了。

“啊!”蕭朗星慘叫著:“你不是沈大哥!你真的不是沈大哥了!我沈大哥呢!我沈大哥去哪了啊!”沈星河不會用碎瓷抵在他的脖子上的,更不會踹謝清遙的!

蕭朗星也確定了。

他嚎咷痛哭。

謝清遙的耳邊繚繞著蕭朗星的慟哭聲。

他木訥的轉過頭,望著蕭朗星。

蕭朗星的眼睛裡凝著絕望的神情,臉漲得通紅,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淌,他的脖子被沈星兒死死的掐著,兩隻手根本沒有掙紮。

蕭朗星萬念俱灰了。

“沈大哥!我要沈大哥!我要沈大哥!啊!”他哇哇的哭,身子往下墜,打著挺,回歸了最原始的樣子,撒潑似哭嚎的孩子。

他什麼都不管了,轉著身子撒潑,鼻涕口水糊了一臉,吹出好幾個鼻涕泡來。

蕭朗星口中模糊不清的淒喝:

“我不讓你走!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沈大哥!”

他的哭聲起起伏伏的,最終轉為哀嚎,他哭得那麼無助,哭得那麼撕心裂肺,在漫漫長夜裡,哭聲顯得格外淒厲。

沈星兒手中的碎瓷劃破了他的脖子,他動作粗魯,蕭朗星的衣裳被他胳膊夾上去,他狼狽的露出上半身,肚子起伏著,胸口深陷了好大的坑。

涕淚橫飛的蕭朗星太過激動,臉也漲得越發的紅,最終昏厥在沈星兒的手中。

謝清遙終於絕望的意識到,他好像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

沈星兒仍凶狠的用碎瓷抵著蕭朗星的脖頸和錦衣衛對峙:

“彆過來!給我輛馬車!給我裝金子!讓我離開這!我離開這我就放了他!你們都彆動!”

沈星兒粗厲的聲音,不斷地吼著金子,馬車。但沒有朝著跪在地上的謝清遙看過來一眼。

錦衣衛將他圍了,輕而易舉的將他製服了。

無人敢傷害他,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謝清遙的夫人,他們將沈星兒一記手刀切昏了,將他放在了床榻上。

又將皇上帶回去了。

謝清遙屈膝跪在地上,攥著拳頭悲憤交加,無比悔恨的一遍遍的砸著地磚。

淚水濺在冰涼的地磚上。

他悔恨的想,自己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

夜深。

庭院寂靜,流風拂過,將燈籠吹得輕輕一晃。

謝虎淬了口唾沫,看向謝老三:“他媽的,瘦猴為了裝仙人下凡可真豁了。

夠狠,直接把小孩嚇成這德行了。”

花嬤嬤:“有沒有可能是真的啊?老馬近來都去兒子那醫治,我瞧他神情挺嚴肅的,他大概是怕我擔心,跟我說沒事沒事的,可我瞅著,這不像沒事啊。兒子會不會真的是仙人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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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三:“嘿,娘,那你信不信我是二郎神下凡?”

花嬤嬤瞪他一眼:“你哮天犬還差不多!”

謝虎哈哈一笑,笑著笑著,又笑不出來了:“二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偏生信了瘦猴是仙人下凡,二爺從前可什麼都不信的,記得嗎,宋大人還說過,他從前酬神,不但不磕頭,還對著滿殿神佛大放厥詞。”

花嬤嬤不經意一瞥,赫然見得窗子裡映出一道影影綽綽的人影。

梁下,吊著蕭朗星的身影。

他大驚失色:“壞了!孩子上吊了!”

他推推門板,卻發現根本進不去。

裡麵鎖住了。

“讓開!我來!”謝虎一聲吼,“呀!”了一聲,以身撞門,破門而入,赫然見得蕭朗星以帳簾為綾,吊在梁下。

他臉上凝著痛苦的表情,卻沒有掙紮,手裡還抓著他的虎頭帽子。

謝清洲搶步過去,將蕭朗星救下。

桌子上擺著一倒地的椅子,謝清洲將小石頭放在桌上。

蕭朗星捂著胸口喘息著。

謝虎大驚,話更沒邏輯了:“你怎麼回事!我都跟你說了!那就是你沈大哥!這世上根本沒有有鬼也沒有神!”

蕭朗星一言不發的捂著胸口癱倒在桌上,他咳嗽了兩聲,也不哭鬨了,滿臉絕望的看著手裡的虎頭帽子。

“這什麼?”謝清洲拿起了一張紙,垂眼看了看,謝清洲臉色變了,攥著紙,朝著外麵跑出去了。

一張紙,用稚嫩的字跡寫著:

【詔書:

蕭朗星自願退位,由謝清遙繼承大統,眾卿不得違逆,若有敢謀反者,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這紙在謝清遙的手中攥得起了皺。

他猙獰的望著脊背貼在門板上的蕭朗星。

“為什麼寫這個。”他冷聲質問。

蕭朗星抽搭搭的坐在地上,目不轉睛的望著躺在床榻昏睡著的沈星兒。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視線,他就眨眨眼睛,他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了,不停抽噎著。肩膀,腦袋,每喘一聲氣就抽搐一下,吭哧吭哧的呼吸聲。他的兩隻手無助的攥著衣角。

“我問你為什麼寫這個!”謝清遙站起身來,朝著他歇斯底裡的走過來,他咆哮著,猙獰極了。

震耳欲聾的聲音才使得蕭朗星轉頭向他這邊看過來。

“我想去找他。”他吸了吸鼻子,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望著謝清遙:“這人間我不想呆了!我呆夠了!”

他大吼著:“他們都笑話我!笑話我是個小傀儡!以前聽見這種話,我生氣,可我一點也不傷心,我知道我有沈大哥護著!

可我以後再沒有沈大哥護著我了,再也沒有人告訴我怎麼做了。我該和誰告狀呢,我又沒沈大哥了。”

他失聲痛哭:“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找到家了,為什麼又沒了,為什麼彆的小孩生來就有家,有爹娘疼,為什麼就我沒有。

為什麼讓我得到了又失去,為什麼老天爺專跟我一個人過不去!

我做錯什麼了?

我也不想姓蕭了,我姓蕭就對不起小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花奶奶,對不起每一個人!

你們都是因為愛他,才會愛我的。

他沒了,家沒了。

我死了就能去找他,我死了就不用姓蕭了!就再也不用覺得對不起你們了!

我想去找他。

他最懂我了!這世上隻有他最懂我了!”

謝清遙踉蹌起身,幾儘恨意的望著小石頭:“如果你真的把他當你的親人,為什麼你那日會慟哭烏金珠!

我明明告訴過你,哭不出來便罷了!你為什麼還要哭給那些不相乾的人看!

你為什麼還要堂而皇之的哭給天下人看!”

“因為我感謝我娘!我感謝我娘給了我生命,讓我找到了家!可我現在又不感謝她了!這人間太苦了!她還不如直接把我掐死!”

謝清遙咆哮的質問:“感謝她你就可以哭麼?你不怕你沈大哥看見了寒心麼?忘了我一開始和你說過的話麼,你永遠不準寒他的心。”

蕭朗星一怔,連哭都忘了,隻抽噎著問:“可是,是沈大哥帶我去的城樓。”

謝清遙全身都僵了:“什麼城樓?”

蕭朗星臉上掛著淚痕,兩隻眼睛左右閃爍,疑惑而不解的叨叨著:“我哭不出來,我去找沈大哥他說”

“他說什麼!”

蕭朗星咽了口唾沫,將那日沈星河的話對謝清遙說了。

蕭朗星說完了,臉色愈發的白,愕然望著謝清遙:“所以是我讓他寒心了,所以他才走的嗎?”

蕭朗星像是兜頭被潑了一桶涼水,他從頭冷到腳底,震驚無比,思緒紛亂,兩隻眼睛閃閃爍爍的,最終,他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的紅柱,他忽然就放鬆了。

他眼中閃過一抹孤注一擲的光。

“沈大哥!”他哀嚎著,朝著紅柱奔過去。

謝清遙瞳仁驟然一顫,下意識的衝過去了。

他和蕭朗星站的近些,這完全是他下意識的一個反應,當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反應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他似乎隻是在跟一個孩子賭氣。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荒唐。

蕭朗星撞在了謝清遙的懷中,兩個人都倒下來了。

蕭朗星慟哭:“我要去和沈大哥解釋!不是這樣的!我要和沈大哥解釋,我沒有不把他當親人我甚至想叫他爹爹,放開我啊!我要和他解釋呀!他寒心了,我讓他寒心了!啊!!!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蕭朗星一頭紮進謝清遙的懷中。

如窮鳥入懷。

謝清遙低頭看著懷裡哭得肝腸寸斷幾儘絕望的蕭朗星,他終於意識到,是他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耳畔裡,蕭朗星尖銳的哭聲漸漸不再清晰,他的腦海裡悠悠回蕩著沈星河的話:

【我不要你那麼沉重的愛,愛我之前,你先學會愛你自己吧。】

謝清遙紅著眼,他滿身的戾氣消散了。

蕭朗星在他的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靜了長久,謝清遙想起了什麼,他眸光一亮,扶著蕭朗星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說:

“聽著,是我不對,是我把沈大哥氣走的,與你無關。我這就把他找回來,我知道怎麼把他找回來,你在家裡等著,等著我們回來。”

蕭朗星緊緊攥著謝清遙的衣襟,滿目扭曲的問他:“你說的是真的麼,你是在哄我麼?”

“不是,不是哄你,我說真的,爹從沒騙過你的不是嗎?”

金陵。

這裡每逢到了雨季,總是陰雨連綿,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氣息。

黑雲壓城,天色昏暗。

車廂裡也黑漆漆的,沈星兒的手腳被捆著,他驚恐的望著坐在自己對麵的謝清遙。

有冷汗自謝清遙蒼白如洗的臉上一滴滴的落下,他的手死死的摁著右膝。

右膝徹骨般的痛意攪得他幾乎快要窒息了,他垂眼,麻木的看著他的腿在以一種醜陋的方式不住的痙攣,顫抖著。

冷風順著窗子吹進來,他顫抖著手,將沈星兒身上披著的風兜裹了裹。

沈星兒害怕極了,他已不再求饒了,也放棄了抵抗,隻閉著眼瑟縮著。

“彆著了風。”他神魂晃蕩的說。

沈星兒眼眶紅了,淚水一顆顆的往下落,他哭了:“你這樣變著法子的折磨我,是不是因為我給你下毒?那毒藥是王屠戶給我的,你是個爺們就找王屠戶去啊,他就在牛家溝的東街,你有本事你找他去啊你,彆這麼折磨我呀!”

“噓。”他抬抬手,冰涼的手指輕輕遮在沈星兒的唇上,指尖輕輕向上抬,他仔細替沈星兒將臉上的淚水擦了。

“你彆哭壞了他的眼睛。”他有氣無力的說:“星星回來以後還得用這雙眼睛呢。”

一道雷聲轟然炸響,驚得沈星兒渾身一抖。

滂沱大雨落下來,順著車窗往裡打,他的腿更疼了。

他想起了那一夜,他冒著這樣的雨勢,在黑夜裡,一個人從山上跑到山下。

他膽子小,老鼠也怕,蟲兒也怕,是怎麼從野獸遍布的山上,一個人跑到山下去找老馬的。

右膝徹骨般的痛意變得微不足道了,被心痛取代了。

胸口這裡猶如刀絞,猶如剜心。

他捂著心口,像是沉入大海之中的人,浮浮沉沉,迷茫,恐懼,窒息,發寒,都是瀕死的感覺。

馬車停下了,他神魂晃蕩的下了車。

老馬打著傘走過來,雨勢太大了,他隻能追在謝清遙的身後嚷嚷:“你還是等雨停了吧!”

“幫我看著他,如果他回來了,你派人告訴我。”他晃蕩的朝著望星山走過去。

望星山。

這是他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上一次來這裡,他的腿還走不了路。

那個時候,沈星河告訴過他,這是他的家。

傾盆大雨將他澆透了,烏黑的衣衫將他身上的輪廓緊緊勾勒住。

他昂頭,望著山巒長長的石階,目光最終落在了蒼穹。

以往眼中的偏執,孤傲,盛氣淩人統統消弭,隻剩了無助,頹唐,失魂落魄。

他們一路走來,像兩棵緊密纏繞的藤,早已生長進了彼此的骨血裡,一旦分離,他們的身上還連著對方的血肉。

他一定也不好過的。

想到這裡,他心疼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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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遙閉了閉眼,舉起顫抖的手臂,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顱,屈膝跪下,像一個虔誠的教徒,稽首跪拜。

他沿著長長的石階,一步一跪拜的上去。

額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將石階上的雨水飛濺的七零八落。

頭頂的蒼穹雷鳴閃電,傾盆大雨打在他的身上。

他像是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連肉身都沒了,再沒可失去的東西。

謝清遙頎長的身影,在望不到儘頭的長階上,在起伏的山巒間,在飄搖的風雨裡,顯得渺小了。

好幾次,他站起來,又險些栽倒在地,他有信念,信念撐著他往上。

當他一步一磕頭的登上山峰時,天已經黑了。

滂沱大雨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綿綿細雨。

他額頭早就擦破了皮,血水被雨洗刷的隻留下了一抹微紅的肉。

他筋疲力儘的朝著佛殿踉蹌行去,重重跪在地上。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發絲淌下,地上染了一地的水漬。

鼻尖繚繞的檀香味,讓他漸漸沉靜了下來。

他昂頭望著滿殿神佛,雙掌合於身前,他幾近虛脫了,極度的寒冷,渾身顫抖,仍極力咬清每一個字:

“漫天神佛在上,謝清遙在此立誓,願折壽二十載,終生持齋,一生修善,換我妻沈星河回心轉意,重回凡間。求神佛達我所願。”

他生平第一次,以這種卑微的語氣開口。

他將頭重重的磕在地上。

站起身,再次行禮,直至叩滿三個,才踉踉蹌蹌的朝著殿外行去。

他立在山峰邊的木欄前,望著山下的馬車。

紛亂的雨珠和他眼中的淚水也將視線變得更加模糊,他極力的去眺望著山巒下的馬車。

太遠了,根本看不真切,黑壓壓的一片,像是深淵。

冷颼颼的風幾乎將他穿透了,他昂頭,去望天邊的點點星際。

天地間,微薄的光亮。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因為他的名字,從此以後,他把這星星際也當成了專屬於他謝清遙的了。

“星星”

他聲音艱澀極了,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

“我真的知錯了,回來求你回來。”

“你聽我給你解釋,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告訴你。”

“我不要這樣悄無聲息的告彆!”他淒聲大喝。

他頹然佇立一夜。

天亮了,峰巒疊嶂的遠山,青山浮水,一場雨把天地都洗得乾乾淨淨,遠方有五彩繽紛的彩虹。

好一片人間光景。

他無心去賞良辰美景,隻耐心的等著他,等著他從雲端重新穿越回大地。

他來之前封山了,沒有閒雜人等,從那石階上來的,隻可能是他。

又或者,是趕來報信的人,給他帶來他回心轉意的喜訊。

可都沒有。

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暖陽烘乾了。可他還是很冷,冷到骨頭裡。

太陽沉入西山背後。

斜月升起。

天地再次黑了。

猶如山河寂滅,空了。

斑斕的美景,萬丈紅塵,一切皆空了。

他眼中蒙上了絕望。

“月月!”他立在山巒之上呐喊。

回應他的,隻有他自己的回聲。

“你不來,我便去找你。”他攥著拳頭,兩隻眼眶猩紅著:“上天入地,我也纏著你,你彆想走。”

他跨越了木欄杆,凝視著萬丈深淵,他咧嘴笑了。

“神鬼殊途,施主切莫衝動。”身後有人輕聲開口。

他回身去看,是一個身披袈裟,手執錫杖,發須皆白的老僧。

老僧的雙眸並不渾濁,在黑暗的夜中,卻顯得是那麼的澄明而淡泊。

“神鬼殊途?”他含糊的念了這句話。

月華灑了滿地的霜。

芒鞋向前行了兩步,錫杖輕輕震地,老僧移目望向如墨山巒:“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這便是佛家的三世因果。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事。

佛家常講,菩薩畏因,凡夫畏果。

萬般皆空,因果不空。”

謝清遙疑惑的看著那老僧:“你在說什麼?”

老僧沒有回答他:

“設若貧僧已於後世頓覺開悟,坐禪打坐以觀前世,卻發現,因貧僧於前世,一時勸告施主行善積德,卻為天下僧人招來滅頂之災。施主一怒之下,屠儘天下僧尼。

施主又於後世受宿殃短命報。”

“你勸告我行善?我屠儘天下僧尼?”謝清遙疑惑的看著他,他能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老僧。

老僧淡然一笑,兀自說著:“設若後世,有一女童,拎著手中摯愛的小書包,立於寺廟之外,虔誠叩首,許下心願,將視作珍寶的書包作為交換”他言儘於此,望著他笑。

“什麼心願?”他狐疑不解。

老僧搖搖頭:“不可說。”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你知道月月在哪是不是?是他讓你下來見我的嗎?他在哪?”

老僧抬眼望著謝清遙,淡淡一笑:“終有一日,我們還會再見,待到那日,自然明了。

施主,活在當下。

心即是佛,莫向外求,來此作甚?”

“我妻在哪?他在何處?”謝清遙邁過了欄杆,鬼使神差的走向老僧:“但求方丈,解我心中所惑。”

“莫向外求,活在當下。放下執念,若種善因,必得善果。萬物皆空,因果不空。”

老僧話說完,大笑三聲,玄身即走。

謝清遙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老僧已不知去向了。

夜已深了,他席地而坐。

夜風拂動著他的衣袖。

耳畔一遍遍的回蕩著沈星河的話:

【不要你那麼沉重的愛,愛我之前,先學會愛你自己吧。】

他坐了一夜,露水凝在他的發絲之上,朝霞染透了半邊天,身後的寶刹傳來暮鼓晨鐘之聲。

有小沙彌拿著掃把出來打掃落葉,謝清遙回頭望向那沙彌,“勞小師父下山通傳,喚孫豹前來背我下山。”

小沙彌答應了。

孫豹很快帶著人上來了,將謝清遙背下去。

老馬憂心忡忡的走過來,朝著謝清遙嚴肅的搖搖頭。

謝清遙沒有說什麼。

大船返航了。

謝清遙的腿還是疼的,老馬每天都會給他過來醫治。

老馬也問過他,以後該怎麼辦。

“他會回來的。”他堅定的說。

大船到達渡口當日,謝虎早就帶著人來接他了,他被人攙扶著從甲板上走到了岸上,他對謝虎道:“我想回家住。”

“家?”謝虎很意外的望著謝清遙。

哪裡是家?

這是謝虎的第一個反應。

孫豹一拍謝虎肩膀:“將軍府啊!”

謝虎這才反應過來,一聽這話,眼睛都亮了:“能回將軍府了?”

謝清遙頷首。

孫豹大笑:“二爺可還記得咱們從前在將軍府的日子?如今想來,我們那時好沒有規矩,餓了跑去後廚找吃食,每逢吃完還得帶回去點,越是這樣,老將軍越是歡喜,歡喜我們把這裡當家!從不見外!”

謝清遙抿唇笑了。

謝虎哈哈大笑:“老豹子你還有臉說啊?那時數你沒出息!你把大少夫人的燕窩喝了個精光,大少夫人又生氣,又顧著老將軍罩著咱們不敢跟你發火,陰陽怪氣的來了句,‘老虎不是愛吃肉的麼,怎麼還把燕窩都給喝了。’”

謝清遙聽得燕窩二字,笑容僵了一僵,垂眼又笑了:“回家吧,我早就想回家了。”

謝虎:“對了,皇上還在宮裡等著您和二少夫人呢,這些日子都是我和三爺一起看著他的,倒是不哭鬨了,那日皇上夜裡偷偷跑去了祭壇,三爺睡著了,我跟在他身後,他把他的虎頭帽子放在了祭壇的供桌上,跟菩薩叨叨,‘菩薩,我把我最喜歡的這個送給你,作為交換,你把我沈大哥,不,是爹爹放回來行嗎。”

謝虎沉聲道:“小孩挺可憐的,您和瘦猴和好了嗎?”

謝清遙望著被帶出來的沈星兒。

他看了他一陣,移回了目光,沒有回答。

謝虎:“您是先去皇宮見皇上嗎?”

謝清遙鼻腔裡噴出一絲笑意,斜睨謝虎:“我見他乾什麼呢?”

眾人一愣。

謝清遙:“我不想看見他。”

謝虎:“可是小孩挺可憐的。”

“我也挺可憐的,拜他爹所賜,我爹娘大哥都沒了,我和謝老三也險些見了閻王。”謝清遙說。

謝虎:“那我該如何回稟?”

謝清遙:“你就照實說,告訴他,我不想看見他。”

孫豹低聲勸:“二爺,還是彆這樣吧,他雖歲數小,但也是皇帝,好歹也得”

謝清遙劍眉輕揚:“皇帝?小畜生有朝一日惹急了我,天王老子我也給他薅下去。”

謝清遙推開了攙扶自己的人,朝著家的方向走:“告訴宋伯懷,往後,朝中大事小情由他跟他那幫酸腐文臣自行決定,我,隻管我的兵部。”

他頓住腳步,回頭望著謝虎:“還有,你把謝老三給我揪回來之前,先把他粽子薅了,彆給我將軍府裡弄了滿地的粽子皮!”

謝清遙朝著家的方向邁步走回去了。

謝虎和孫豹張著嘴望著謝清遙的背影。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斜長,他步子似乎都邁得比以前開。

孫豹沉聲道:“還記得傲天小白龍麼。”

謝虎點頭:“嗯。”

孫豹:“傲天小白龍回來了。”

謝虎:“嗯。”

168

皇宮門口。

一群太監和錦衣衛躲了老遠,謝虎和蕭朗星單獨站在城門下談話。

“他說不想見我?”蕭朗星愣愣抬頭看著謝虎。

謝虎點頭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嗯。”

蕭朗星憂心忡忡的問謝虎:“他回來了嗎?”

謝虎點頭:“回來了,不是,他壓根也沒走啊,他們就是吵架了,不過這次我看二爺神清氣爽的,應是和好如初了。”

蕭朗星:“和好了?意思就是他回來了,是嗎?”

謝虎實在沒忍住:“二爺讓我給你帶這句話,你不想問問我,二爺為什麼不來見你嗎?”

蕭朗星搖頭:“不想啊,他將這件事說出來了,我反而覺得是好事情。”

蕭朗星:“那夜小哥哥入宮救我,我朝著他跑過去,他沒像往常那樣把我拴在他的胸前,他隻是恨恨的看著我。我知道他想殺我,可他後來沒殺我,他挑明了和我說,冤有頭債有主。”

謝虎驚愕:“有這種事?”

蕭朗星點頭:“謝大哥從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鬥爭,其實我挺害怕他的,越是沒有這個過程,越是讓我害怕。”他垂著眼,蹲在了地上。

謝虎也蹲下了。

蕭朗星:“他什麼都不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說出來了,我反而倒安心了。”

蕭朗星朝著謝虎笑了笑,“至少,我還可以彌補不是嗎?”

謝虎無法回答蕭朗星。

有那麼一刹那,謝虎感覺他自己是個無知懵懂的小孩,而對麵這個孩子,比他成熟。

謝虎佯裝深沉的點點頭。

蕭朗星垂著臉,沒有看謝虎,輕聲問:“你確定他回來了嗎?”

謝虎還是那句話:“他根本就沒走。”

蕭朗星:“”

將軍府。

偌大將軍府分西苑東苑兩個院落。

兩個院落以流水劃分,中間連了一道拱橋,橋中還有一水榭。

謝清洲恍惚的從拱橋過去,朝著東苑走。

小時候他每次從這裡試圖偷跑過去,總有礙事的下人站在水榭把他攔住。

因為東苑經常聚集了一群父親的部下,在東苑喝酒吃肉或是聚在一起玩樂。

娘親不讓他跟他們接觸太深,生怕他心野了,鬨著要跟著父親去戰場。

但總是會有爽朗的大笑聲從那邊傳來,有時還會有烤肉的香氣乘風蕩來,如果運氣好的話,還會看見幾個喝高的男人,站在荷塘畔邊用石頭打水漂。

他們都是有功夫的,石頭能甩出去極遠,在水麵輕盈的彈飛。

大哥和二哥總是聚在那邊。

他小時候羨慕的不得了,也曾偷偷跑過去看過。

看大哥二哥和一群將士們圍坐在假山下飲酒烤肉,暢談戰場上的事。

他也呆不久,很快就會被夏氏發現,領著他的手,帶著他回來。

這一次,沒有人阻攔謝清洲,他長驅直入的朝著東苑去了。

穿過廊橋,又過小竹林,順著羊腿的肉香味,尋著豪邁的大笑聲,謝清洲見到了一群男人圍坐在篝火前飲酒烤肉。

他們烤了一隻全羊。

謝老三的目光最先落在謝清遙的身上。

謝清遙坐在輪椅上,正與席地而坐的士兵聊著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謝清洲這一次居然有勇氣去看向坐在輪椅上的謝清遙了。

謝清遙眼中的鬱色沒有了,像是從前緊繃著的人驟然鬆弛了。

謝老三又重新看到了,多年之前,那個漫不經心,充滿鬆弛感的謝清遙。

雖然也是坐在輪椅上,但他像是從戰場上回來,受了些輕傷,坐在輪椅上暫時將養。

有人給謝清遙割了塊肉遞過去:“二爺!這塊烤得最酥脆!”

謝清遙一笑:“都說了往後我吃素。”

“啥?您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這是要乾啥啊?”

有人哈哈大笑的問他:“二爺這是要出家了,還是怎麼的?”

謝清遙笑了笑,沒說什麼。

“啊喲!小三爺來了!”一士兵瞧見了謝清洲,朝著他揮手:“過來啊!小三爺!”

士兵晃晃蕩蕩的拿著酒壺站起身,跑到了謝清洲的麵前,抬手比劃了一下,看向謝清遙那邊:

“日子真他娘的快,小老三都比我高了!”

謝清遙看都沒看謝老三一眼:“越長越渾。”

謝清洲直勾勾的看著謝清遙,他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二哥了,他走過去,微微震驚了一陣,才收回目光,冷聲道:“宋伯懷帶著小皇帝來了,在府外等你,你想見麼?還是我打發了去?我說了個活話,說我二哥好像休息了。”

謝清遙連個正眼也沒給到他:“讓蕭朗星進來。”

池塘裡的荷花枯了不少,清風一吹,岸上的柳枝晃了一晃。

謝清遙將輪椅挽到柳樹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他還是沒回來麼。”蕭朗星的聲音悶悶的。

謝清遙沒有回答。

蕭朗星走到謝清遙的身畔,望著他的腿:“你腿怎麼了?”

謝清遙:“疼。”

蕭朗星壓下了眼中的關切。沒再自討沒趣的問他怎麼腿疼了。

他定了定神,從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遞給謝清遙:“你殺了我吧,我死了反正也是解脫,可以去找他了。”

他像是經曆了一番深思熟慮,將刀放在了謝清遙的手中,他從容的閉上了眼。

謝清遙拿起刀,隨手把玩著,凝目望著池塘:“我為什麼殺你?”

蕭朗星疑惑的睜開了眼,見他手中的刀鞘都不曾拔開。

謝清遙:“沒有他,我也不會殺你,因為你和我有相同的仇人。”

他移目望著小石頭:“隻不過,你我的地位在以後,將會是個衝突,就像我爹,和你爹那樣。”

蕭朗星似懂非懂的望著謝清遙。

謝清遙移開了目光:“先談談國事。大漠已經開始內訌了。大漠王垂垂老矣,先經喪子之痛,又經內亂四起,鐵打的人也沒多少日子能活了。

他死以後,大漠必分裂,部落割據。

你把裴景弛弄過來,隨便封個什麼王,你給他提供糧草,兵力,武器,讓他跟那幫人自己打去。

條件是,大漠一旦統一,納入中原疆土。

如果你需要我出兵襄助與他,與其共同作戰,那麼我的條件是,一旦四海平定,我要常年駐守邊關。”

蕭朗星腦袋有點亂:“條件?為什麼要駐守邊關這個條件?駐守邊關不是很苦麼?”

謝清遙:“苦?我不覺得。天高雲闊,彎弓射獵,馬踏風雪,在那,有生死相依的袍澤,無廟堂之上的權謀算計。”

蕭朗星:“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算計。”

謝清遙:“沒錯,有人算計了我,我會毫不留情的殺了他。一個人算計我,我宰一個,兩個人我宰一雙,哪怕宰光了,哪怕有一天天下大亂,我也在所不惜。要麼我就不做,做了,我就做絕,做到底。

軍中可以,廟堂可以嗎?

你跟我不同,你懂得留個喘息之地。就像當初你放走了那個小乞丐癩子一樣,或許,婦人之仁,也是仁。”

謝清遙看了蕭朗星一眼,笑道:“又況且,封疆大吏,對於皇帝來說,或許有朝一日,也會是個隱患呢。”

隱患?蕭朗星並不這麼認為,他凝目望著謝清遙:“保衛疆土,震懾大漠人,這怎麼會是隱患。”

謝清遙一笑:“你如今是這樣想自沒錯,你長大了或許不會這麼想,但無論是你現在,還是將來,於我,無所謂你怎麼想。”

他看向蕭朗星:“因為,有朝一日,你讓我不痛快了,我管你怎麼想?我直接舉兵反你。”

蕭朗星一丁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他反而覺得踏實多了。

這些話,他沒想到謝清遙會直接了當的跟他說出來,甚至用揶揄的語氣。

蕭朗星:“我若讓舅舅來,他會應我麼?再有,他能打仗麼?我感覺他好像挺喜歡洗衣裳的。”

謝清遙:“不清楚,那是你和他之間的事。”

蕭朗星抿了抿唇,坐在了謝清遙的輪椅旁邊:“沈大哥讓我給他寫過信呢,當時我還笑著說讓舅舅來乾什麼呢,去浣衣局麼。”

謝清遙閉了閉眼,抬眼凝視著天邊的彎月。

“下麵談談家事。”

蕭朗星兩隻手搭在膝蓋上,耷拉著腦袋,沉聲道:“我知道,我以後不管你喊謝大哥,不管他喊沈大哥便是了。”

他死咬著唇,不肯讓自己哭出來,發出的聲音抖得厲害:“宋師傅說,我如今是皇帝,該以天下為家,兆民百姓為子。”

他頓了頓,呼出口氣來,熱淚滑下,他連忙一把擦去:“我想也是,總不能什麼好事都讓我占了吧。”

謝清遙移目望著蕭朗星頹喪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認認真真的打量著這個小孩。

上一次這樣的打量還是在莫家村,他將小孩憑地拎起來,仔細的對望,繼而給出了一個警告。

謝清遙一笑,移目望向荷塘:

“我從前沒把你當人看過。

他的玩物,或許這更貼切。

所以我一開始,利用你,扶植你,架空你,心安理得。

跟你說實話吧,昔日我曾告訴過宋伯懷,一旦你不肯來京城。

我要讓他殺了你。

我考慮的不是你愧對了我,而是你愧對了他。

因為你隻顧著自己貪生怕死,而不去考慮,他往後該怎麼帶著你這個小危險,以及我這個大危險往後的生活。

所以我從來沒將你真正審視過,了解過,又何來視如己出之說?

我不知道當我真正審視你,了解你之後,會發生什麼。

總之還是那句話,就算是我親兒子讓我不痛快了,我也得讓他付出點代價。”

169

謝清遙看向蕭朗星:“你我往後,從新認識,慢慢了解,你稱呼我什麼都無所謂,也可以叫我爹爹,反正咱家稱呼一直都是看心情隨便更易的,老馬,謝老三,不是都這樣整天亂喊麼。”

“咱家?”蕭朗星一雙澄澈的眼,眼中含著淚花,張著嘴,十分驚詫的望著謝清遙:“你是說,咱家?”

謝清遙驀然之間想起了那日沈星河手刃辛苑好友之時,他慫成一團,也是這樣坐在他的輪椅旁邊,昂頭望著他。

自他說“家”字之後,他臉上的恐怖和驚魂不定一掃而空了。

似乎,家這個字,對他們有種致命吸引力。

蕭朗星抽回神來,他沒再問沈大哥是否能回來這個問題了。

因為他知道,謝清遙心裡一定比他更難受。

蕭朗星轉了話鋒:“對了,我還能問個國事麼?”

“問。”

蕭朗星:“假如舅舅答應了,也未必能給他多少錢和多麼精銳的兵器,因為宋師傅他們想將賦稅降低,以安民生。哦對了,江庭廉,關大叔和幾個被下大獄的一群官員,被官複原職了,方文道現在沒有職。”

謝清遙:“怎麼弄錢,這事不歸我兵部管,那是戶部的事,你得找那群腐儒聊去。”

“好吧。”蕭朗星擔憂的看了一眼謝清遙的雙腿,站起身走了。

“你說”謝清遙止住了話。

蕭朗星頓住腳步,回頭望著謝清遙的背影。

謝清遙的背影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語氣也輕鬆極了:

“你說,要是有一個和你情況相同,歲數相仿的小男孩,拿著他的虎頭帽子去佛前許願,他會許什麼願望啊?”

蕭朗星垂著眼,認真想了想,聲音悶悶的:“自是想要個家。”

“嗯,我想也是這樣。”他說。

蕭朗星垂頭喪氣,躬著脊背往前走。

“直起背來!”身後傳來了謝清遙的命令聲:“往後有點帝王相。”

蕭朗星下意識的將背挺起來,又意外的回頭望向謝清遙。

謝清遙沒有回頭看過來。

蕭朗星走了,一個時辰之後,來了倆太醫,畢恭畢敬的給謝清遙請安,說是被皇上送過來的,特地叮囑他們一定仔細為謝清遙醫治。

謝清遙笑了笑:

“那小子還算會辦事,你告訴他去,那幫腐儒文官又想弄錢打仗,又不想搜刮百姓,也簡單,先把方文道弄到戶部當侍郎,觀察他一段時日,看看方文道都跟哪些官員整天聚在一起交好,然後,仔細查查跟他交好的那幾個官員。

那些官員必能查出大問題。

錢再不夠,隨便給方文道指個什麼明目讓他去各地方走一趟,把給他送禮的,宴請的,統統記下來。

但是那些官員抄家、問斬,都隨他們定奪,但方文道,得給我留著,讓他回我兵部來。”

他頓住,抬眼望著星空:“那是他的好大兒,誰都彆動他。”

“是是。”一個太醫忙不迭的趕回去了。

謝清遙將養了半個月他的雙腿。

這些日子他都沒有去沈星兒的院落,他和老馬住在一個院裡,夏氏則在皇宮沒有回來住。

謝清遙在家休養了一個月之後,他去上朝了,下朝之後又去了兵部,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他派出去的探子就地解散了。

刑部尚書被宋伯懷換了人,聽說這個人昔日曾經在地方有“包青天”的美譽。

酷吏,謝清遙自也不玩了。

蕭朗星在第一次了解了太廟具體是用來乾什麼的之後,就和文官提出過,希望將謝家遷入太廟。

但那時候謝清遙在大興酷吏,在瘋狂集權,文官嚇得連忙阻止皇上這個想法。不遷太廟他謝清遙尚且權傾朝野,遷了太廟可還了得。

這一次,下朝之後,蕭朗星又去找到幾個大學士將此事重提。幾個大學士仍然拒絕,怕謝清遙權傾朝野。而唯獨宋伯懷,鼎力支持,力排眾議。

謝清遙下朝回來,直接去了沈星兒的院落。

為了防止沈星兒逃跑,門外安插了兩個護衛。

老馬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看書,見謝清遙來了,老馬撩起眼皮不鹹不淡的瞅了一眼,也不搭理他,在指尖上淬了口唾沫:“呸!”

“唰”地一聲,老馬用力的翻過一頁。

沈星兒的主屋門板沒關著,謝清遙徑直走了進去。

見得沈星兒正臥在榻上小睡,他身上搭著的薄被半垂在地上,將將欲墜。

謝清遙下意識的走過去,彎身拾起地上的薄被,想給他蓋上。

兩隻手忽然就僵了,他意識到,這已不是他的寶寶了。

心裡驟然涼了一片,他直起身,將薄被扔在了一邊,回身將門板掩上,故意將掩門的響動弄得大了一些。

身後傳來了沈星兒驚醒的聲音。

“乾什麼?”

他聲音很防備。

謝清遙回頭望著沈星兒:“這些時日葉霓裳來府中找過三四趟,我都讓人以我在病中回絕了。我今日上朝去了,往後沒法閉門了,葉霓裳自然還會來找你。”

沈星兒緊緊蹙眉。

謝清遙走過來了,他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在了美人榻下。

他脊背貼著榻邊,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閉了閉眼,輕聲道:“便從蓮香說起吧。”

他給沈星兒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講到後來,他不僅僅開始對沈星兒講葉霓裳和沈星河的故事,也給他講謝老三和嫂子的故事,講銅錘幫會之霸天白虎的故事。

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的眼睛蓄滿了淚水,當他說到好笑的時候,嘴角會銜著一抹笑意,淚珠劃過唇角的笑,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漸漸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從一個理智的講述者,變成了一個感性的傾訴者。

夕陽西下了。

屋裡變得昏暗了。

他驀然歎息一聲,蒼涼的笑了:

“他走了我反而覺得輕鬆了,真的,不然我總是日夜擔心我會帶給他什麼危險。

我總是把他的喜好放在第一位,隻要他想要,哪怕我沒有,我也想窮儘一切去給他。

他愛上了一個坐輪椅時一無所有的我,他自始至終都肯無條件的信我。

因為愛我,所以愛我的弟弟,愛我的家人。

他第一次親手殺人時,那夜他嚇得不輕,沐浴都不敢自己一個人。他卻親手虐殺了崔淮。

那個曾經給李榮獻計,折辱我與謝老三的人。

因為愛我,他不惜親手幫我虐殺,連怕都忘了。

他一直是這樣做的。

他是我手裡最鋒利的劍。

他是我身上最堅固的鎧甲。

他是為我保駕護航的星星。

到頭來,我卻當他是噩夢,是軟肋,是讓我不敢向前的人。

他自不會情願這樣。

他一定知道,一定知道我如果執意掌權,執意興酷吏,執意將朝野之中隱患徹底殺死,我會有一個悲慘的結局。

我想一定是這樣,因為他說過,如果這樣下去,我會麵臨一個可怕的結局。

所以他不惜觸柱而讓我意識到我到底錯的有多離譜。

直至他走了,我才明白我做的這一切有多麼的沒有意義。

人想的越多越理智,想的越多越畏手畏腳,越沒有魄力。

沒有了他,我不再懼怕任何事,也包括權利,我也不會想,我這樣做會不會波及他,傷害他,置他於險地。

他走了,我才能從新審視小石頭。

今天我去上朝,看到小石頭從屏風後麵走出來,他朝著我挑挑眉毛壞笑,回頭朝著太監古靈精怪的遞了個眼神,太監會意,搬了把椅子出來,小石頭裝摸做樣的坐在龍椅上,‘謝大人雙膝有舊疾,還是老樣子,謝大人往後不必多禮,賜座。’

他說完了話,驕傲的昂著下巴,外強中乾的望著滿朝文武,去打量每一個人的臉色,似乎想從中找出哪個人的表情有不屑,或是不滿。

他好像還真的找到了一個,他當場發問了,‘怎麼,陳卿你有意見是嗎?皺眉是什麼意思?’

那官員嚇得跪下連連叩首,一疊聲的說著,‘臣不敢。’

我今天仔細看著小石頭,突然在心裡想,這小孩對我尚且如此,又怎麼可能會在未來傷害他呢。

如果沒有他找到小石頭,我大概還在跟方文道在邊關熬著。

苦苦等待良機,方文道一定會被看出來是個草包,他死以後,我大概會選擇投譽王麾下,天下徹底陷入征戰,到那時候,謝家也成了助紂為虐的竊國賊,我爹一生護佑的百姓,也徹底遭了殃。

他把小石頭帶回了家,變相的幫我走了捷徑,我便是如此回報他的。

你知道最混蛋的是什麼麼。”

他靜了好久,痛苦的將十指潛入發絲裡:“是我在逼他殺死一個同樣沒有家的小孩。他知道一個家對一個小孩有多重要,他最是清楚了,我沒能陪他在他最無助的時候。

那望星山上的老僧跟我說了一腔話,我聽了半知半解,我記了兩句,一句是,活在當下。還有一句,是他說,一個小男孩,拿著心愛的小書包去寺廟許願。

他那時候應該也很小吧。

他獨自撐過了最難熬的日子,開出絢爛無比的花,然後他看到了一朵和他一樣的枯萎的花,他伸伸手,替那朵小花擋雨,我站在他身後,告訴他那朵花可能會在未來刺破了他的手,我逼他掐死那朵花。

我每每想起,他望著我,滿臉堅定的跟我說,說小石頭不是不能殺的,如果他是白眼狼,敢做對不起我的事!哪怕有了這個苗子,哪怕是一種可能,他第一個幫我去殺他,他說他絕不手軟。

我還跟他摔門”

他說不下去了,像個無助的人,懊惱至極,悔恨難當,

屋子裡好半晌沒有回音,他不知道自己頹然跌坐了多久,臉上的淚都風乾了,他終於抽回神來,這才意識到天已徹底黑了。

謝虎在外麵輕聲叩門:“二爺,宋大人求見,他說想去祭拜一下老將軍,將遷入太廟的喜訊說與他聽。”謝虎頓了一下,才道:“葉霓裳也來了,還有刀疤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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