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光隨門開後竄進的風晃動了兩下。
等待之中,不過須臾,從屋中走出一個纖細柔美的佳人。
他站在?門邊,看著她走了過來。
珍珠白的薄衫、梅子青的長?裙,腰係嫩黃如意絛,曳過小徑旁的濕潤草地。
默然地,緩緩地,從水木清華的園子那一端,走到?了他這一端。
離他越近,也愈發明晰地看清了她的麵容。
鴉黑的發髻僅用一根木簪彆在?腦後,幾縷碎發隨雨後的清風,拂過額角鬢邊。
她的臉極白,白得似透出晶瑩的光,卻?未施一絲粉黛妝點,顯露出幾分憔悴。
一雙如同彎月細眉下的明眸,也在?靜看著她麵前的這個人。
曦珠不知許執為何會?在?這時來找。
上次見麵,是什麼時候呢?
她記不起?來了。
眼睫低垂,她看向他手中抱著的那把油桐傘。
“柳……柳姑娘。”
萬籟俱寂裡,難言的酸楚鬱結在?肺腑,許執有些語笨地叫她。
但很快冷靜下來,將被?她注視的傘,用雙手捧著,送到?了她的跟前。
“我是來還傘的。”
迎麵吹來的是什麼香氣,清淡地一瞬即逝,像是荷香,又像是牡丹的香。
是從她身?上飄來的,他不由屏住氣息,那香卻?千絲萬縷地襲入了他的心,裹纏得收緊,讓他苦楚難當。
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
但是沒有,在?不敢直視的目光裡,他隻看見她伸過手,避著他的手,將傘接了過去。
輕輕地“嗯”了聲,便側了芙蓉繡鞋,要轉身?離開,從他的眼前消失。
許執忙不迭地喊道:“等等。”
不遠處的丫鬟和仆婦俱是一驚,凝神望著這邊的動靜。
曦珠的腳步停住,回頭看向他。
“還有什麼事嗎?”
她張口,溫柔的語調,攜著微微的啞。
自前世牢獄的分彆,一直到?今生初見的三年之後,仿若隔著千山萬水一般,第一次和擁有這張臉的人說話。
“柳姑娘,我還有話想要和你說。”
她抱著那把沉重?的傘,聽到?他這般說,也見他逐漸堅毅的目光。
許執捏緊袖子裡的拳,呼吸沉了沉,一眨不眨地看著放在?心上的人。
“你為何會?送我這把傘?”
一個問脫口而出後,似乎容易了一些。
他接著輕問道:“鄭大夫鄭醜也是你和衛陵說過後,請去給我治胃疾的,是不是?”
每當他吃藥時,都會?在?疼痛裡想起?她。
但也在?那一次次漸好的病痛裡,環顧自己的落魄居所,想到?她身?處的高門深宅、錦繡園林。
曦珠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偏過了眼。
在?不明的光裡,望向一牆月季下的池塘,亂紅浮動在?水麵,蕩碎了藏在?睡蓮葉裡的半輪明月。
“為什麼?”
他執著地追問,終得到?了她的應:“沒有為什麼。”
一切的前塵過往,在?她的眼裡,在?她的心裡,早已化成灰燼,被?哪裡來的風吹得一乾二淨了。
彼此的沉寂之中,灼熱的目光裡。
在?她又一次想要轉身?離開時。
倏然地,聽到?他低顫的問:“衛陵是不是對你不好了,所以你們才會?和離?”
曦珠先是一怔,慢慢真覺得好笑。
也真得笑了出來,卻?笑得極輕,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微彎望他。
“為什麼問這個?”
其實不必問,她也知道了。
她不再是十五六歲,也早過幻想的年紀。
在?那僅有幾次的見麵裡,她能感覺得出來,他眼中對她的思慕。
正如今晚她才拿到?和離書,便見到?了前來的他。
他是從何處得知的呢?
此刻,他的無言以對,更應證她的猜測,是對的。
曦珠臉上的笑,漸漸斂淡了,鄭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名字:“許執,你喜歡我嗎?”
便是在?這一聲的柔和裡,怦然跳動的心幾近靜止。
許執的唇抿緊,牙也緊咬著,將要不顧一切地開口時。卻?乍然抬頭,也見她平靜的麵龐、洞悉的眼眸。
“可你敢娶我嗎?”
曦珠看著他,問道:“隻要你敢,我就嫁給你。”
她並?沒有等他從詫然中反應過來,也沒有等他的回答。
手指觸及懷裡微涼的油桐傘麵,繼而無情道:“雖說我與衛陵和離了,但他那個人是什麼脾性,難道你不知嗎?縱使我不再跟他有關係,但他仍不會?允許我二嫁。你敢娶我,麵對的便是權勢傾軋。”
話音落下,曦珠抱傘背過了身?,沒有再看他。
岑寂之中,身?後是模糊的咯咯捏拳聲。
他能於今夜來找她,冒了極大的風險;再多的,卻?不能承受了。
曦珠仰頭望天上懸掛的月亮。
流放峽州的最初那幾年,她時常在?那一日日的夜晚,身?心疲憊地看它,懷恨地想起?許執,流了多少淚。
會?想他因?她,貶官流放到?西南,過得如何?
是不是也和她一樣,吃糠咽菜,忍受艱辛地過活。
但後來,她不會?再想他了……
再也不會?。
如今,月亮不是當年的月亮,她也不再是當年的她。
曦珠往前走了兩步,又頓了頓。
於這輩子最後一次的相見裡,坦然地祝願他道:“你走吧,以後好好做一個好官,實現?人生抱負。”
無論?她今生會?不會?和衛陵在?一起?,從未再考慮過他。
卻?也牢記在?心裡,那段可以稱為歡樂的歲月裡,他對她說過的理想抱負:世間渾濁不堪,他定要做一個為民請命的官員。
許執緊握的拳慢慢鬆開了,眼眶發熱地望著遠去的背影。
皎潔月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在?離他越來越遠,直到?再也不見。
一牆之隔,月季花藤下。
衛陵背抵著牆麵,牽起?半側唇角無聲地笑,眼卻?泛酸地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