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第一次大張旗鼓“殺”的人是滕梓荊。
來澹州刺殺他的刺客被他反殺,哪怕是鑒查院的人,好像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對吧。
許是抓定了這一層邏輯,所以當對方在澹州請求他為其製造一個假死的局麵時,範閒沒有拒絕。
雖然一開始範閒覺得這是個奇怪的請求,但是他剛好要去京都了,依他的性子,他可得放點狠消息給京都那些想要殺他的人知道,他範閒也不是好惹的。
但是,來了上京後,範閒才知道滕梓荊這樣做的目的。
在進入鑒查院前,滕梓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救一對平民夫婦得罪了禮部尚書郭攸之的公子郭保坤,卻反被那對夫婦誣告,差點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雖然後麵被鑒查院看中了一身本事,從牢中提了出來,但是他已經厭惡了風雲詭詐的京都,便決定假死,帶著妻兒離開那裡,尋一處寧靜的鄉下悠閒度日。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偷偷回到家時,等來的卻是被搬空的屋宅和失蹤的妻兒。
為此,範閒來到京都的當夜,那死心眼的黑衣刺客就在他麵前舉刀下跪,願意獻上性命供他驅使,懇求他以鑒查院提司之職為他查清妻兒的去向。
能讓那個嘴毒的殺手放下做人的尊嚴這樣求人,斷然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範閒卻是笑了,他完全相信若是自己不幫他的話,以滕梓荊的性子,可能會劍走偏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但是,既然已經知道他放棄一切都要做的事是為了什麼後,範閒便決定幫他這個忙了,他願意幫這樣一個人。
正巧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明日想要請他吃飯,可以尋個由頭去鑒查院,如果可以的話,嗯,咳,或許還可以假裝路過顧府,遠遠地、偷偷地望一眼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次日,範閒就隨範思轍去了一石居。
那京都最貴的酒樓佇立在長街上最顯眼的位置,若是坐在廊邊,還能一望城中的街景風光。
範思轍請他吃飯這事,倒也不是那貪財的小少爺突然大方,那路上被突然躥出來的幾個打手找事的雞毛蒜皮的事不提倒也罷,範閒都懶得拆穿範思轍想要給他下馬威的小心思,他作為一個不被待見的私生子,反正作為護衛的滕梓荊沒兩三下就已經把他們都打趴下了。
馬車上,範思轍木若呆雞,在範閒漫不經心的注視下不敢再多說什麼。
一同跟來的範若若反將幾顆橘子遞給自家的哥哥,還高興地對他說:“哥,我給你打聽到了,明日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府中會辦詩會,京都裡的才子佳人都會去,朝陽大抵也會去的。”
聞言,原本安靜垂眼的人抬起頭來,半是驚喜半是驚訝道:“朝陽看起來不是很喜歡這種的人。”
“但是她和靖王世子有交情呀。”範若若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顛簸的車廂裡,叫少年人的心緒一起蕩了蕩:“這顧家的千金在京城內鮮少朋友,她婚約定得早,對象又是那位殿下,同齡的世子哥自然都不敢接近她,但是靖王世子不同,他是皇家子弟,據說與那位殿下有些交情,所以連帶朝陽也和他有些來往。”
範閒聽後,手上扒橘子皮的動作慢條斯理的,抬眼問道:“那靖王世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範若若遲疑了一下,才說:“聽聞喜愛文詞詩賦,頗為閒散,有點才名,就是有時候,也會流連於酒樓歌伎。”
“這樣啊……”範閒呢喃著,似是在細細思索什麼,他目光不動,黑黑沉沉的兩顆眼珠子緊盯著前方的某處,隻有扒橘子皮的手還在動作。
範思轍被他那樣的目光惹得發怵,就聽他突然輕快地哼笑一聲,說:“那我們豈不是得找個機會會一下這靖王世子?”
這機會自然得找,他還尋思著該找個什麼理由參加詩會呢,結果沒想到這機會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總之,那天發生了不少事。
先是所謂的郭保坤躥出來當他的麵貶低《紅樓》,還對想用它開書局賺錢而氣不過的範思轍動了手,於是,當天他在一石居門前與郭保坤大打出手的事轉眼就傳遍了京都。
這事暫了的契機就是人群中走出來的靖王世子李弘成。
本就是《紅樓》一書掀起的矛盾,自然應以文人的方式了結,對方便順勢邀請他和郭保坤一起參加明日的詩會。
一開始範閒還不知道對方是誰。
但看他一襲綿衣玉帛,定是哪戶世家公子。
正巧聽範思轍和郭保坤都恭敬地作楫,並稱呼他為:“世子殿下。”
他立馬猜了個七七八八,但也沒有立即應下對方的邀約,反倒是先細細打量了他一通,才歪頭瞅了瞅對方那張臉,道:“你誰啊?”
範思轍一駭,立馬驚慌失措地拽過他的手,好似生怕得罪對方一樣,悄聲對他說:“這位是靖王世子李弘成殿下!”
他微微蹙起眉,像是不解一樣,故意提高聲音:“靖王誰啊?”
此話一出,李弘成都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彆喊!”範思轍看上去魂都要被他嚇飛了,這初見囂張跋扈的小少爺上了街倒是很懂禮數了,連解釋的聲音都是壓低的:“靖王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
“哦——皇室血脈。”或許是有些挑釁的成分在的,他抬眼笑著看這位所謂的靖王世子,卻被對方淡淡地截了話頭:“才學才是人之根本,血脈不足一提。”
這話倒是有點意思,就是不知道這人心口是否一致,範閒走過去,將手搭上他的肩,故作親昵:“你態度不錯。”
他和他勾肩搭背,李弘成作為京都的世家子弟,不禁為他的自來熟一振,郭保坤看上去也是如此,但比範閒的行為更為放肆的,是他接下來的言辭:“說真的,詩會會有姑娘嗎?”
李弘成愣住了,隔了一秒,才說:“確實會有不少才女前來。”
範閒笑了,聯想到關於他的傳聞,不禁說:“可以啊你,一本正經泡文學女青年。”
“什麼?”李弘成一懵,不懂他說的是何意,但範閒才懶得向他解釋,湊過去,便小聲地問:“世子可認識顧家的顧朝陽啊?”
“呃……”這次李弘成懵得更甚了,他眼中閃過的一瞬遲疑和警惕沒被範閒看漏,但他最終還是回答了他:“認識是認識……”
範閒咧嘴笑得更歡了,說:“那明日的詩會,她也會來嗎?”
“啊這……”李弘成左右閃爍了一下眼睛,有些糾結,說:“她素來不喜歡這些,怕是不會來的。”
“行吧。”少年人也不見失望,隻是在臨走前拍了拍對方的肩,也沒多說什麼,李弘成竟一時抓不準他明日會不會來詩會。
頓了一頓,李弘成隻能又說:“不過,我會向她發請帖的,就當邀她來吃喝賞花了,她喜歡玩樂,也許會來。”
範閒立即倒退回來,臉上喜笑顏開,掩不住的輕快,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詩會見!”
第二天,範閒就依約前往了靖王世子府參加詩會。
他還特地換了在澹州與她正式相見時的藏藍長衫,雖然自家妹妹說看起來相當土……好吧,來了京都後,對比那些世家子弟的衣料,確實土了些,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歡的姑娘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一位從這麼繁華的京都來的千金,嬌氣,直率,看待他一個不受待見的私生子,卻從來都沒有多餘的偏見,還願意同他東跑西奔到處玩,她總是不太一樣。
就是那樁婚約還是令他發愁,除此之外,他還愁昨日自家那便宜弟弟給他惹的禍——本是想回府路上去鑒查院偷偷調滕梓荊一案的卷宗的,他不想被人發現是真,結果那小子在狹路相逢上林婉兒的馬車時,竟冒充自己,還說在與小娘子親熱。
這傳出去簡直是敗壞他的名聲,有這麼個坑哥玩意簡直是他的福氣。
但仔細想想,若是林婉兒生氣,因此退了他的婚,好像也是因禍得福,若是他品德不行,被對方主動退了婚,對那位郡主的名聲也好些,就是,她會怎麼想呢?
若是詩會上見到她了,又該和她說些什麼呢?
說我一定會想辦法退掉婚約?說千萬不要不理我?
還是說,你走了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原本一個人能忍受的東西,突然變得那麼難捱……
……呀,他見到她了。
但是,她像日光一晃,又消失了。
青天白日下,他踩著亭廊,追出去,在長長的長廊上奔跑起來。
驚惶而空白地左顧右盼,飄揚的發絲拂過臉頰,渴求的目光像慢鏡頭一樣,仔細地掠過每一個被飄紗微掩的角落,他覺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腳下的亭廊那麼長,仿佛沒有儘頭,但是,空蕩蕩的心中因此被填充的東西稱之為什麼呢?
是因為奔跑而變得劇烈而紊亂的心跳和呼吸,還是激蕩的血液正火急火燎地穿過心臟?
可是,自己已經這樣跑過無數次了,在澹州的白日裡,在無數個遙不可及的夢裡,他都能回想起氤氳水霧裡柔軟飄揚的紅紗。
那麼熱烈,又明豔。
幾日後的某個清晨,他開開心心地做早膳,李弘成卻突然登門造訪:“範兄。”
“老李!”他當時心情好,可以說是來京都後最好的一個早上,連帶看對方都順眼了好幾分,不禁親切地喚他。
李弘成卻是被這般唐突的稱呼嚇了一跳:“老、老李?”
“這稱呼聽著不生分。”少年人著白衣,高興地說,對沒見過幾麵的人狀若親切對他來說並不難,一直以來這都算他待人接物的一張麵具,他如往常一般笑道:“你找我有事?”
“替二皇子來約你。”李弘成說:“明日有空嗎?”
聞言,範閒微微動了動眼珠。
這二皇子他在前幾日的詩會上已經見過了,雖說早有耳聞,但真正見,倒是和他所想的有些差距。
對方嘴上說欣賞他的詩才,也喜歡看他默寫的《紅樓》,想同他來往,這李弘成同他是堂兄弟,走得近,讓他來約他倒也合情合理。
隻是這約的地方嘛,李弘成笑了一下,說:“那自然是司理理姑娘的醉仙居了。”
對此,範閒也突兀地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目光有些寂靜,像在埋怨對方似的,也有些冷:“咱這二殿下就不能換個地方嗎?”
“為何?”李弘成不解地問:“前幾日,範兄你不是在醉仙居玩得很開心嗎?”
他不禁無語地眨了一下眼,說到這事,他就感覺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詩會那天,他拿到了滕梓荊一案的卷宗,說滕梓荊妻兒已經因為郭保坤落得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那黑衣的冷峻護衛立馬就要殺到禮部尚書府中去。
但若真殺到那去,一切就完了,他好不容易才勸住了對方,也知道了郭保坤此人喜歡流連流晶河畔,便想著當晚要去當麵揍人質問他一頓。
這人揍是要揍的,就是不能真把他和滕梓荊搭進去,原本想著約世子李弘成同遊,帶他去那裡,當作個不在場證明,結果這人當晚是揍了,但第二天押進衙門後,這與花魁司理理一夜春宵的流言就開始滿城地傳。
不過這也是他的錯,雖說把司理理用藥迷暈後離開了那裡才去揍的人,但去流晶河畔那種地方,就人品來說,到底怎麼也說不清楚。
回想起那日押往衙門後在馬場上的情景,他突然就對醉仙居有了些陰影,說來也是奇怪,他也都鬨成那樣了,這陛下也不退婚,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喜歡的姑娘相信他,他也終於勸動他爹準備去向陛下請旨退婚了。
但是李弘成真是哪樁不該提就提哪樁,他說:“範兄你前幾日在馬場上與一些人發生口角的事我聽說了,你也彆和那幫世家子弟計較,他們從小養尊處優,說話做事都沒個輕重。”
“我知道,也理解。”他隨口附和,也不管李弘成信不信,麵上帶著敷衍的笑,看不出什麼真偽,但是語氣倒是輕快了幾分:“朝陽當時已經幫我罵過他們一頓了,我不生氣了。”
“呃……”李弘成一頓,手上局促地交握了兩下後,又看了看在一旁幫忙磨豆漿的滕梓荊,竟學著範閒初見時對他的那般故作熟稔,攬過他的肩,將他拉遠了些,悄聲道:“範兄,借一步說話……”
範閒乖乖地同他走,走到另一個無人的院落,便聽他輕聲耳語道:“我聽聞你和朝陽,在澹州就已相識……前幾日馬場上你們鬨那事,朝陽她說話做事由著性子慣了,在京都時常惹禍得罪人,我倒也習以為常了,有時暗中幫她打點一二什麼的倒也不礙事……但是範兄你……”
範閒下意識將他後邊的話當成了客套的場麵話,立馬就道:“範某就不勞世子煩心了。”
但是李弘成卻道:“範兄你才思敏捷,自然不勞我煩心,但是朝陽她……她到底是女兒家,你最好不要同她走得太近……”
他一愣,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忍不住挑了挑眉,問道:“怎麼了?莫非世子殿下也對朝陽懷有意?我也聽聞世子經常流連青樓,愛好女色……”
“範兄莫要胡說!朝陽我隻當妹妹看!”李弘成嚇得一機靈,渾身都抖了抖,又拉過他,臉色難得的深沉,說:“此話不能在外亂講,範兄,朝陽此前是當今聖上欽點的二皇妃,雖說尚未過門,但誰敢打她主意呢?我與二殿下論輩份可是堂兄弟,若要算,她何止我妹妹,將來便是我的嫂嫂,若是將來二殿下……”
說到這,他及時住了嘴。
範閒卻是抿著唇笑,像是困惑一般,無辜地眨了兩下眼睛:“將來二殿下如何?”
“將來二殿下哪怕與朝陽老死不相往來,哪怕她嫁予他人,她也是我妹妹。”李弘成低聲道:“我隻希望她開心幸福。”
此言一出,範閒反倒也隱去了笑意。
一會後,他有些嚴肅地朝對方作了揖,自與靖王世子李弘成認識以來,第一次如此有禮:“失禮了,世子殿下,範某沒彆的意思,就是問一下。”
李弘成是個性子隨和的人,趕緊將他扶起,但又道:“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得與你提個醒,範兄還請體諒我一二,莫要怪罪。”
“我哪敢怪罪世子啊?”他說:“你說。”
李弘成說:“範兄你如今已有婚約在身,要自重才是,莫要再招惹朝陽了。”
對此,範閒難免嘲諷地笑了笑:“你前幾日帶我去醉仙居前可沒這麼說,敢情範某有婚約在身,招惹其他女子就可以?你明日還約我前往醉仙居?”
“這事是我欠了考慮。”他沉默了一會,才扯了回來,道:“不過你應該也聽過,朝陽和二殿下有過十年的婚約,我看著他們過來的,也不怕同你說,朝陽她從來沒在二殿下那得到過男女情愛,也受了些委屈,在這種事情上,她很單純,也很遲鈍,你若是對她好,她便也隻會掏心掏肺對你好,她容易把這種事弄混,可能分不清是情還是愛,她如今被退了婚,這三五年內怕是沒什麼世家敢主動上前提親了,隻能等聖上再賜,大家都心知肚明,你的婚約對象又是那般人物,你們走得太近,總歸對雙方都不好,所謂緣不正,就是劫,作為同她沒有血緣的兄長,我隻是不想她再受傷。”
聞言,少年人在院裡的日光中微微仰頭,閉眼,抱手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弘成忍不住嚅了兩下嘴角,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最終卻也隻是安靜地等待範閒的答案。
範閒睜眼,放下手來,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有些晦暗,便轉身回院子裡去了:“我會斟酌一下的,你可以回去了,我就不送了,明日我會準時去赴宴的。”
李弘成的話他是聽進去了,也明白李弘成的心思了,但範閒覺得李弘成說得有些遲了。
因為他的老爹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已經同意去向陛下請旨退婚了,很快,他就恢複單身了,然後他會帶著妹妹範若若和滕梓荊一家回澹州,他喜歡的姑娘也會回去那裡,他們甚至約好了到時一起去遊山玩水,隻要那樁婚事退了,一切也就來日方才。
要他在這個時候放手,未免將他看得有些大方無私了。
特彆是第二天滕梓荊在牛欄街刺殺中身亡後,當他在那個雨聲驟大的深夜裡握著某雙柔軟溫暖的手時,他安靜而恍神地看著蠟燭的火光映著紅紗在搖曳,他想,他回不去澹州了。
他接下來要為滕梓荊報仇,他要揪出想殺他的人,他要找出牛欄街刺殺的主謀,那一刻,他已經有預感自己即將踏上一條回不了頭的路。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