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29章(1 / 2)

廣都三十年 執筆開雲 19302 字 8個月前

“什、什麼……?”

林羽翼手指驟然捏緊,隔了好幾秒,大腦才從夢境中徹底抽離,意識到王心宜都說了些什麼。她哥,她哥不見了?!

王登高不見了?

林羽翼聽得懂王心宜說的每一個字,可當這些字組合在一起,她又不明白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她哥那麼大一個人,怎麼會說不見就不見?他能、能去哪兒?

他、他……!

強烈的電流感從脊椎躥到頭頂,林羽翼脊背倏地被冷汗打濕,全身抖得厲害。

“你、你哥他、他在滬城又借了錢!前兩天有、有人找上來!就在你說要出國的前一天……林、林羽翼,你……”王心宜聲音抖得厲害,到最後幾乎發不出聲。

電話另一頭,王心宜用力掐著自己手臂,強迫自己保持著理智,繼續說:“我、我現在去銀行,把你這些年轉給我的錢轉回給你!你、你立刻去買機票,來滬城!立刻!要快啊——!具體的情況等我冷靜一些,在路上告訴你!”

“不用,不用轉錢!我這裡有錢!”林羽翼條件反射般翻身起床,嘭一聲把房門撞開,茫然地往外跑幾步,又立馬折返回房間,踉蹌摔在電腦麵前,顫抖著摁向開機鍵。

林羽翼的手指顫得太厲害,摁了好幾次,才把按鍵點亮。

她跪坐在電腦麵前,用力呼氣,看見屏幕亮起,她立刻坐起身,操控著鼠標點開瀏覽器,搜索起航空公司的信息。

查找機票,輸入身份信息,購買,不到五分鐘時間。

這一刻林羽翼無比慶幸自己早早開通了網銀,摸索著學會了電子支付,不然,不知道得耽誤多少時間。

看到屏幕上電子票根審核通過的字樣,林羽翼立馬轉身跑出房間,這一次她沒有再弄出聲音,走得小心翼翼,悄無聲息,沒有吵醒熟睡的孫阿姨。

淩晨的廣都主街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兒也沒有,隻有路燈慘淡地亮著。

林羽翼遲疑片刻,立刻往醫院的方向狂奔,果不其然,這個時間點,隻有醫院對麵還停著幾輛出租車。

“師傅,去機場!”林羽翼用力拉開車門,整個人撞進車裡坐下,喘氣聲大得嚇人。

“行。”司機一腳油門啟動,他從車內後視鏡裡看見林羽翼滿眼通紅的模樣,有點被嚇到,“妹兒你咋了?你趕時間啊?沒事兒沒事兒,半夜路上沒車,二十分鐘就能到!我車裡有紙,就在靠背夾層那兒,你擦擦臉吧。”

“謝謝叔。”林羽翼抽出一張紙巾,用力擦把臉。她搖開車窗,冷風劈啪砸到臉上,她才稍稍冷靜些。

林羽翼拿出手機,先是給孫阿姨發了一條短信,說學校老師半夜聯係她回去改實驗數據,讓孫阿姨不要擔心,緊接著,她才重重呼氣,撥通王心宜的電話。

幾聲緩慢無比的“嘟、嘟”後,電話接通。

林羽翼聽見聽筒裡,王心宜的呼吸聲依舊急促、慌亂。

她閉上眼,開口時,語氣比自己想象得平靜許多倍:

“心宜姐,我買到了機票,人在去機場的路上。你現在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了嗎?我哥他、他出事了嗎?”

林羽翼的語氣無比平靜,緊緊閉著的眼角處,卻無聲滑落一滴淚。

不見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甚至已經往最壞的方向猜測。

“讓我想想從哪兒說起。”電話另一邊,急促的呼吸聲稍緩,王心宜似乎被她毫無情緒起伏的語調感染,聲音一點點變得清晰:

“從開頭說起吧——”

“林羽翼,你一直知道,你哥是來滬城躲債的,但他這人啊,就是個廢物,這麼些年,工作不去工作,哈,彆說工作了,出門都懶得出去一次。他不但沒還上一分錢,反倒又在滬城借了不少錢。具體多少我不知道,但想來,應該不會比川城那邊多。”

“你這些年打來的錢我沒給他,給了他也是白給,他現在這樣,第二天就能拿去喝酒喝光。我一直把錢存著在,一分沒動。等你來了滬城,我把卡給你。”

林羽翼的嘴動了動,沒有出聲。

王心宜長歎一口氣,歎得很長很長,似乎把肺裡的空氣全部吐出來,她緩緩接著說:

“前幾天,討債的人找上門來了,差點和你哥打一架,最後那些人走了,你哥也沒還錢。其實你哥手裡有那麼一點點積蓄,我知道,他隻是不想還錢,他覺得還了也還不完,不如把錢拿來喝酒。”

“這幾年,他都是這麼渾渾噩噩地過著的,喝酒睡覺,沒個人樣,哈,雖然我也和他一個樣,沒資格去指責他什麼。”

“要債的找上來也不是頭一回了,我呢,原本也沒當回事兒,可是第二天晚上起——從你給我打電話說要出國起,他忽然就變得不對勁兒了。林羽翼,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描述,我、我隻能說,我感覺他、他……”

王心宜的聲音再次變得顫抖,好幾秒後,她無比堅定地,說出了那幾個字:

“我感覺他,好像快要死了。”

林羽翼緊閉的眼睛倏地睜開,她彎著腰,盯著出租車前座靠背,盯得眼睛發疼,她沒有說話,一言不發地聽著王心宜繼續說。

“他不吃東西,也不喝水,不回房間來,一整天,就躺在天台上麵發呆。說實話,我當時並沒有把他的樣子放在心上,這些年我和他都是這麼不人不鬼地過著的,我早習慣了。一直到今早,我去天台上尋他,才突然發現,他人不見了!”

“然後呢?”林羽翼捂著眼睛,緊著喉嚨,終於出聲。

“我找了他一天,沒有找到,就去報警了,就在兩小時前。”王心宜努力抑製著顫抖,“警察本來不願意管,說是沒到報警時間,可是好巧不巧,我離開警局的時候,他們正好接到另一起報案,說是有人要跳江!”

“是我哥。”林羽翼接話接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疑。

“是他。”王心宜哭泣的聲音中,染上了一絲慘淡的笑意,“他現在正在江邊,還沒有跳下去,警察在一旁勸他,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跳。但我想,你最好儘快過來一趟,說不定——”

說不定,這就是和他見的最後一麵了。

王心宜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她搖搖頭,接著說:“就算這一次,警察把他救了下來,他現在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很快也會有下一次。所以我覺得,林羽翼,或許你得和他好好聊聊。隻有你了,林羽翼,如果他還想活著的話,隻有你了。”

“好,我知道了。”林羽翼深呼吸著,忽然,她意識到什麼,“心宜姐,你在哪兒?你現在,在哪兒?”

“江邊。”王心宜笑著說。

朦朦朧朧的夜色下。

被濃霧掩蓋的跨江大橋上,一盞盞夜燈向四周暈染出層層模糊的光暈,向遠處延升出一條被霧氣吞噬的光之路。

橋中央的欄杆外,站著一個人。

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

橋下的岸邊,王心宜雙手舉著手機,用儘全身力氣,才讓它能夠貼在耳邊。她努力讓瘦削的身軀維持著站立姿態,抬眸望向不遠處燈火朦朧的大橋,眼淚無聲無息地沿著蒼白臉頰滑落。

……

從廣都到滬城要多久?

林羽翼第一次去滬城,是坐火車,花了整整兩天時間。

而這一次,她從廣都城出發,到機場,再到滬城,最後到王登高“跳江”的位置,竟然不到四個小時。

短短四小時。

林羽翼第一次知道,原來廣都和滬城的距離,竟然能這麼近。

她曾經以為天南地北的兩個地方,竟然能這麼近。

這麼近啊。

……

林羽翼抵達橋邊時,天色才蒙蒙亮。

路燈已經熄了,晨霧還沒有散去。

橋上圍了很多人。

林羽翼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卻又無比堅定地撞開人群,向人群最裡麵走去。王登高還站在那裡,站在大橋的欄杆外。

他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身姿依舊高大,卻再沒有林羽翼記憶中的魁梧,反倒是……

骨瘦如柴。

靈魂、肉丨體,都一並瘦得來看不見。

林羽翼越走越近,把王登高的模樣看得越來越清楚,她的眼眶裡一點點積滿了眼淚。視線變得模糊,王登高的身影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一個隨時可能被風吹散的,模糊的影子。

“哥……”林羽翼一步步走到王登高身邊,沙啞著出聲,向他伸出一隻手,“回來吧,不要——”

她的“跳”字還沒說出口。

王登高聽到她的聲音,失了力的身體驟然緊繃,錯愕地睜大眼,無神的目光驟然聚焦,直直向她瞪來。

王登高看到了她,王登高看清了她,王登高的喉嚨動了動,王登高一個音節都沒有發出來。

沒有任何預兆,他決然無比地轉身,徑直躍向江麵。

——王登高在橋邊站了一夜,一直到早上都還沒有跳下去,應該是不會跳了吧。

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林羽翼也是這麼想的。

於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跳下去。

“王登高!”

腦袋裡有什麼轟然炸開,電光石火間,林羽翼自己都沒看清發生了什麼,身體完全出於本能地向前躍去,猶如草原上最矯健的獵豹,又像是一支離弦之箭,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已經躍到欄杆邊,死死地握住王登高的手。

下一秒。

巨大的拉力幾乎讓她騰空而起,摔過柵欄,她瘦弱的的身體在薄霧繚繞的晨色間劃出一條軌道,如轉瞬即逝的流星軌道。

在橋上眾人驚恐的呼聲中,林羽翼和王登高齊齊跌向江麵。

然後,落在了柔軟的、巨大的救援氣墊床上。

嘭一聲。

也或許根本沒有聲音。

林羽翼不知道。

她跌落在氣墊床上,近乎茫然地睜眼看著無窮遠處茫茫亮的天空,看著稀薄飄忽的雲層,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下一刻,救援人員的呼喊聲將她驚醒,林羽翼隨即聽到了更多的聲音,江水濤濤聲,人群驚呼聲,還有橋上不知哪兒來的新聞媒體的攝像頭哢哢聲。

她感覺到了痛,不是摔痛的,而是剛才下落的一瞬間,血液流速過快,在身體深處留下的隱痛。

隨即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憤怒的情緒驟然上湧,她想要起身,想要狠狠給旁邊的王登高一巴掌,可是要在氣墊床上動作沒那麼容易,她才勉強支起身子,就立馬被湧來的救援人員扶住,帶往岸邊。

“林羽翼!”

林羽翼剛到岸邊,王心宜第一時間飛奔而來,全身顫抖著將她攬在懷裡:“你沒事吧?沒事吧……?”

“我沒事。”林羽翼搖搖頭,目光淡漠地看向同樣被救上岸的王登高。

他無神地癱坐在一旁,雙腿直直搭在地麵,脊背往下耷拉著,腦袋埋著,連一頭流浪漢似的亂糟糟的頭發絲也失去了靈魂似的耷在頭皮兒上。

王登高這樣,像是一頭失心瘋的大狗熊,像是一個丟了魂兒的怪物,就是不像個人。

林羽翼輕輕推開王心宜的懷抱,她一步步無比堅定地走到王登高麵前,蹲下,抬頭看著他的臉,然後,用儘全身力氣,抬起手臂朝他臉上扇去。

“邦。”

無比結實的一巴掌。

把王登高扇得坐都沒坐穩,一下子狼狽地拿手扶著地。他的腦袋埋得更深,躲避似的,不敢麵對她的目光。

“王登高!你倒是看看我啊!”林羽翼揉著發麻的手掌,從喉嚨裡嘶吼出的聲音幾乎帶著笑,“你倒是和我說說,到底怎麼一回事兒啊!”

“以前,你一聲不吭地把我丟下,想和我斷絕關係。現在直接不想再見我,想去死了是吧!”一字一字,從她嗓子眼兒裡蹦出來,似泣似笑。

王登高不說話,林羽翼便抹著淚,放聲癲狂笑著,替他說:“怎麼突然不想活了?知道我要出國,覺得我出息了,所以覺得自己可以放心走了是吧!怕拖累我?還是覺得你這個哥哥當得不配,愧疚了?王登高,你是不是傻!”

“你能拖累我?你覺得我還不起債?”林羽翼掄起一拳,死死砸在他腦袋上,隻可惜她力氣用得七七八八,這會兒再打他,跟撓癢癢似的,“你**知道我以後能掙多少錢嗎?我告訴你,我們院裡上一個公派留學回來的學姐,一回國就和學校簽了十年的留校合同,年薪三十萬!就算你能欠三五百萬,對我來說,還錢也不過是十來年的事兒!”

“三五百萬,你欠得到那麼多嗎?你現在欠的錢有一百萬嗎?你怎麼就想死了,怎麼就想死了啊!”

林羽翼一拳一拳,接連不斷砸在他頭上,最後她自己都砸累了,一屁股坐在旁邊大喘氣。

王登高始終一言不發,石頭似的枯坐在原地。林羽翼看不見他的表情,她累了,也懶得再看他,懶得再罵他。

坐了一會兒,等到起伏的胸膛稍稍平靜下來,她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王登高,看著自己眼中曾經那麼高大魁梧、幾乎能撐住一片天的哥哥,她默默看了一會兒,淡漠出聲:

“王登高,我隻是想告訴你,我長大了,我有為你買單的能力了。隻要你不做得太過分,不沾黃賭毒,不再尋死覓活,我都能買單。”

“但你要是去沾那些玩意兒,或者你下次再去尋死,我就不會再管你了——我壓根也管不了,不是嗎?王登高,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要這麼過下去,活成一個不人不鬼的廢物,還是站起來,好歹有個人樣。”

“你自己好好想吧。”

林羽翼說完,疲憊地轉身,她這時才發現自己有多累,腳下差點沒站穩,踉蹌兩步被王心宜扶住,整個人立馬軟軟癱在了王心宜懷裡,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再醒來時,她已經躺在棚屋的小床上。

棚屋還是幾年前那個棚屋,隻不過拓寬了一點兒,擺上了兩張木板床,還有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桌子。屋裡收拾得也要乾淨一些,好歹能讓人有落腳的地方。

“醒啦?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嗎?來喝口水。”王心宜立刻端來一杯水。

林羽翼揉揉眼睛,抿一口水,環視整個小棚屋,沒有看見王登高的身影。王心宜解釋道:“你哥在外麵天台上,沒事兒,你彆管他,讓他一個人慢慢想去吧。”

“嗯。”林羽翼雙腿蜷縮,擱在身前,雙手捧著水碗,低聲說,“他如果再尋死,我也管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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