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上昏沉沉地睡了一路,回到廣都時,天色已經黑了。
“拜拜——!”林羽翼下車,和車上的兩位小夥伴告彆,她揉揉吃得圓滾滾的肚子,緩慢朝馬路對麵的學校走去。
周六的夜晚,學校外麵很安靜,路上一個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棵棵枝葉繁茂的小葉榕張牙舞爪,如鬼影般遮蓋在街道兩頭。
這條路光線很暗,往河邊看,幾乎看不到一絲光,隻有學校大門口立著一盞路燈,散發出昏暗溫暖的橘色光點。
在燈光照射下,林羽翼忽然看見樹下坐著一個頹然的人影,他埋著腦袋,似乎在街邊睡著了,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與詭異的樹影融為一體。
流浪漢?林羽翼一下警惕地繃緊肌肉,下意識想繞著走,免得被盯上。廣都城裡流浪漢不少,尤其前些日子,丁字街的小巷裡竟然還發生了流浪漢殺人的事件,於是這段時間,學校對學生們的安全教育一輪接一輪。
然而再一看,林羽翼卻發現那個垂頭喪氣坐在街邊的人影有點眼熟。
不,不是有點。
是非常眼熟。
林羽翼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徹底看清了,她的表情立刻變得有點複雜。
“哥——?”林羽翼皺眉,試探地喊,“哥,你怎麼坐這兒呢?”
王登高似乎沒聽到她的聲音,等到她喊第二聲,他才緩慢地抬起頭,還沒睡醒似的揉揉眼睛,目光飄飄渺渺好一會兒,終於彙聚在她身上,聲音沙啞:“……小鳥,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今天白天和同學進城玩兒去了。”林羽翼趕忙伸手拉王登高起身,“哥,你怎麼坐地上睡覺?埋不埋汰!快起來!”
林羽翼的小身板怎麼可能拉得動王登高,她拉了兩下,像在拉一塊巨石似的,最後是王登高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他打個哈欠:“等你等得太困了,沒忍住睡了會兒。”
“再困也不能在大街上睡呀……”林羽翼小聲嘀咕一下,接著問,“哥,你今天怎麼突然想著來學校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林羽翼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見過王登高了,以前她讀初中的時候,他再忙也會抽時間去學校見見她,亦或是周末回家陪著她和父親。可自從她讀高中,除了家長會,他幾乎就沒來過學校!
林羽翼剛開始還會在周末去王登高工作的地方找他,後來怕打擾到他和小劉姐姐談戀愛,也就沒再去過了。
王登高依舊沒睡醒般,隔了好幾秒,才從喉嚨裡發出悶響般的含糊聲音:“……嗯,有事兒。”
“說吧,什麼事兒?”林羽翼剛在車上悶了一覺,腦子裡同樣困倦,她眯眼打個哈欠,“我還以為你都把我這個妹妹忘了呢。”
“怎麼可能呢?”王登高抬手,下意識想摸摸林羽翼的腦袋,卻忽然發現林羽翼不知何時長高了不少,他抬手都抬得比以前更費力,他臉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都說女孩子高中之後就不長個了,你怎麼還長了兩三厘米。”
林羽翼初三體測時身高已經一米六七,高中後更是直衝一米七,在蜀都的女孩子中算是很高的了。
“我這算什麼,師漣長得比我還多呢。”林羽翼雙手插兜,往前走。
第一次見到師漣的時候,師漣就比她高一點點,現在快一年過去,師漣還是比她高一些。
“長高一些,挺不錯的。”王登高緩步跟在她身後,“去吃飯嗎?”
“我吃過了!吃得可撐。”林羽翼打個飽嗝兒,回想起今天在城裡的所見所聞,迫不及待給哥哥分享,“同學請我在城裡的西餐廳吃飯呢,吃的牛排,哥你吃過嗎?”
“沒。”王登高搖搖頭,不等林羽翼接著說,他微微蹙眉,“你和同學今天在城裡——蜀都城裡玩兒?”
“嗯哼,她家叔叔開車接送我們的呢。”林羽翼點頭。
王登高眉頭皺得更深:“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當然是女同學!還有師漣也在!哥你在想什麼!”林羽翼一下子炸毛,“哥,我就說嘛,你這學期根本沒關心過我的事兒,連我們班裡轉來了個新同學都不知道!是女同學,被老師分到我們組裡,她家裡可有錢了,開學第一天坐跑車來學校呢!”
林羽翼越說,語氣越是憤憤。如果是初中,她早在第一時間把這些趣事兒分享給哥哥了。
“……”王登高埋著頭,眼底閃過一絲愧疚,這一年裡,他的確太忽視妹妹了,但他下意識為自己辯解道,“小鳥,你長大了,總得有點兒自己的生活,不能和以前一樣,什麼事兒都隻想著和哥哥說。”
“切。”林羽翼懶得多說,她往廣都街上最熱鬨的方向走,“哥,你沒吃飯?”
“本來想等你一起吃。”
“唔……那我勉為其難陪你吃吧,不過我是一點兒都吃不下了,隻能看著你吃。”林羽翼伸個懶腰,“哥,小劉姐姐呢?”
林羽翼走在前麵,沒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後的王登高僵了一瞬,就連臉上溫和的笑容都瞬間逝去。
“她今天有事兒,來不了。”王登高漠然地說,或許是害怕再從林羽翼口中聽到小劉姐姐四個字,他迅速轉移話題,“你們楊老師今天打電話到我單位來,說是下周有家長會,還說你周二要去參加作文比賽。所以我就想著,今天來看看你,鼓勵鼓勵你。”
“有什麼可鼓勵的?你又不知道我寫作文是什麼水平——”
次次參賽,次次不拿獎,王登高再清楚不過了。
林羽翼悶悶地搖搖頭。
王登高沒有接話,他的目光猶疑,不知道在想寫什麼。
林羽翼沒有繼續說作文比賽的事兒,她還沉浸在今天的蜀都一日遊中,歡快地給哥哥講起了今天的所見所聞,肯德基、大商超、西餐廳,還有傳說中的紐約不夜城。
王登高沒有認真聽,他心不在焉地應和著。
從林羽翼說出“小劉姐姐”那四個字後,他的靈魂好像被抽空了一半。
吃過晚飯,把林羽翼送回學校後,王登高穿過黑暗無車的馬路,徑直走向河邊堤壩的方向,沿著無光的河岸緩步往前走著。
夜已經深了。
河邊很安靜。
夜並不是太安靜。
因為河水翻湧的聲音一波接一波,仿佛永不停歇。
河邊小道並不是完全沒有光,對麵工地上零星的光點灑在奔流河水裡,然後迅速被褐色的河流吞噬,化作璀璨繁星。
王登高不知何時停住腳步,他靠在河岸的欄杆邊,無神地望著河流裡的星星點點,隱約能聽到河對岸工地裡打牌的聲音。
他久違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他離家工作的第一年,在工地裡親眼目睹的那一場死亡。
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這件事了。
久到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
可突然回想起來,他的眼眶依舊變得濕潤,酸澀感從喉嚨蔓延到鼻尖,帶來一陣陣苦痛的痙攣。他想到了羅大哥最後對他露出的那個笑,想到了他們日常生活中那些無意義的寒暄,想到了工友們對羅大哥的評價。
最後想到了羅大哥猝不及防的死。
王登高晃晃腦袋,把羅大哥的記憶從腦海裡驅逐,可立馬,另一段記憶又被喚醒,這回,是他無論如何都驅逐不了的。
是父親。
父親的病,父親的死亡。
王登高用力抹了把眼睛。
生活一直是這樣嗎?
你以為會陪伴你很長一段時間的人,或許是朋友,或許是親人,都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毫無預兆地離你而去。
就如今天,小劉忽然對他說出了分手兩個字。
毫無征兆。
王登高很喜歡小劉,尤其喜歡她甜甜的笑容,每次她對著他那麼笑,他都感覺,自己心底某個被撕裂的傷口,悄無聲息地愈合了一點點。
可是今天,她用那麼甜的笑,對他說出了那麼無情的一句話。
“我們分手吧。”
那麼平靜,那麼決絕,毫無緣由,毫無留戀。
剩下王登高一個人,苦得要命,痛得要命。安寧的港灣忽然消失,生活的希望被磨平大半,就如同那星星點點被漆黑河水吞噬的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