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一切事物都要他定奪,內外政事他要學著處理,還有五位輔政大臣盯著他,他不敢一絲一毫鬆懈。
今夜想著謝惓和謝翊正好值班,就讓人將兩人喚來,想和從前一樣,大家隨意聊聊,沒想到,一夕之間,變的不隻是身份,還有親疏遠近。
謝惓和謝翊站在下麵,燕鳴青坐在上麵,三人相顧無言。
“殿下這幾日過得如何?”
打破安靜的是謝翊,熟悉的稱呼和他語氣中的親昵關心打散燕鳴青腦海中那些複雜多疑的想法,他三兩步跑下來抱住謝翊的腰。
“我不喜歡當皇上,謝翊,為什麼是我?”
燕鳴青語氣裡中的不開心那麼明顯,謝惓和謝翊都聽出來了。
謝翊拍了拍燕鳴青的肩膀,將他推開。
“殿下,不可以這樣說。你是先皇遺詔定下的繼承人,哪有什麼為什麼?”
燕鳴青往後退了三步,睜大眼睛看謝翊,神情嘲諷,語氣尖銳,“詔書上的名字真是我嗎?”
謝惓咻抬眼看燕鳴青,果然皇室中人沒一個單純。
謝翊平靜反問,“不是你還能是誰?”
燕鳴青嘴皮動了動,看樣子是想說什麼,最終卻沒說,隻是盯著謝翊,眼眶忽然紅了。
“隨便你吧,你們想做什麼就做吧。”
勤政殿隨著燕鳴青這句話而變得格外沉默,
許久,謝惓問道,“那天你在宮裡?”
謝翊驚訝看向謝惓,隨後望向燕鳴青。
謝惓又問,“五皇子將你帶到他麵前的是嗎?”
“他和你說了什麼?”謝翊急切問。
燕鳴青抿唇,眸光微閃,將七皇子造反那日發生的事都說了。
“那天傍晚五弟匆匆找到我,說陛下要見我,我就和他去見了陛下,當時陛下還昏迷著,五弟讓太醫強行施針將他刺激醒來。”
四皇子隨意坐在木質台階上,雙手自然搭在膝蓋上,目光望向某個方向。
“陛下醒來後,五弟說了許多事情刺激他,”說到這燕鳴青看了眼謝惓和謝翊,見他們沒追問,鬆了口氣,“皇上被他刺激昏過去,又被太醫施針強行讓他醒過來,這次五弟沒說什麼,隻是從……拿出陛下早就寫好的詔書,讓他將名字填上。”
燕鳴青舔了舔唇瓣,聲音發虛,“我當時太慌了,沒注意他們說了什麼。等聖旨寫好後,五弟就將他搬到四輪車上,推到北門,剛好遇到七弟在……”
燕鳴青說起那日的事,心還是快速跳動,湧起一陣陣心悸感。
他還以為五皇子將他騙過去,是要將他殺掉,沒想到隻是讓自己見證一下自己這個位置是怎麼來的。
“你們兩個所求是什麼呢?”燕鳴青問。
他這個位置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是謝翊和謝惓需要他成為皇帝,而不是他想不想當皇帝。
燕鳴青想著,難過如水般漫過他,明麵上卻不顯半分,隻是平靜看向站著兩人。
謝翊和他認識十多年,但是燕鳴青從未看透他心底想法。
謝惓是他救命恩人,燕鳴青對他很感謝。
突然坐到這個位置,晚上燕鳴青躺在空曠寂靜的清和宮,回想與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他已經分不清他們每一次與自己的談笑,到底是基於友情,還有利益。
越想越多,燕鳴青腦子一片抽痛,那細小的尖銳的痛意流向四肢百骸,他忍不住俯身小聲吸氣。
燕鳴青的反問讓兩人欲言又止。
“殿下,有些事真相遠比想象殘酷,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何必苛求最初的目的。”謝翊坐到燕鳴青身邊,側臉看他,“不管我們當初是因為什麼而結識,現在的情誼不假,我和謝惓確實有自己的謀算,但我們絕不會傷害你。”
燕鳴青看謝惓,謝惓點頭。
燕鳴青稍稍鬆了口氣,但眉宇間縈繞著的擔憂並沒有少,“以前我確實惦記過這個位置,母妃對我的好也是因為我得到父親喜愛,她也想讓我去搶這個位置。但是沒多久我就認清現實,我不想當皇帝,我隻想當一個閒散王爺,有時間就去郊外跑跑馬,和好友爬爬山,而不是躺在黑漆漆的宮殿裡,望著頭頂方寸之地,疑神疑鬼。”
“而且……”燕鳴青說著看向謝翊,“而且……我不想我們變成君臣。”
最後一句話燕鳴青說得太小聲,謝惓沒聽見,而坐在他身邊的謝翊聽得一清二楚,他身子驟然一僵,久久無言。
進宮的時候是兩人,離開的時候隻有謝惓,他登上馬車掀開簾子,原本平靜的心如水滴墜入,蕩起圈圈漣漪,繃緊的臉上霍然綻放出溫柔笑意。
昏黃的馬車裡,程慈閉著眼睛,修長的睫毛輕顫,臉頰白皙,像是一顆白珍珠閃著瑩潤的光。
他身體傾斜,靠著馬車壁睡著了。
謝惓小心鑽進去,雖然儘量減少雜音,但程慈還醒過來了。
“出來了,你進去太久了,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程慈頭往前一撞,蹭了蹭謝惓的腹部,語氣迷迷糊糊,明顯沒完全清醒過來。
謝惓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很快,懷裡的人發出輕淺的呼吸,又睡過去了。
謝惓扶著程慈的頭,坐在他旁邊,然後將他的頭放到自己肩膀上,輕輕敲擊馬車壁,沒一會,馬蹄噠噠噠的聲音混合馬車輪子碾壓地板的吱吱聲一起傳來,在幽靜的夜裡,那麼明顯,卻似乎沒有脖子處傳來的呼吸聲引人注意。
謝惓垂眸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得香甜的程慈,眸光柔和。
那些隱藏著的黑暗宛如冬日的寒冰,太陽光一照,滴滴答答融化了。
……
新皇登基,少主權臣。
燕鳴青並未學過帝王之術,懵懂時被推上高位,對政事不熟,又有五個大臣看管著他,不管做什麼都束手束腳,一時之間,皇帝竟成了擺設,大魏朝的權柄逐漸落到五個輔政大臣手裡。
而五個大臣,兩個狼子野心,本就計劃架空皇上,另外兩個一個事不關己,另一個倒是想奪權,奈何乾不過想架空皇帝那兩人。
程老爺是清流,他的話四人聽是聽了,同意也同意了,而真正做事的時候卻將他排斥在外。
同樣的事發生幾次之後,程老爺就很少發表政見,冷眼看另外四人奪權,
謝致遠和冶王大權得握,權勢熏天,風光無兩。
這天,謝惓去了趟七皇子府。
第84章 第 84 章
謝致遠和冶王如日中天, 朝堂成了兩人一家之言。
謝惓和謝翊在他們的操作下也步步高升,不到弱冠之年,已經官至從四品。
“都已經浮出來了, 可以動手了。”
謝翊和謝惓官職變化引得許多人詫異不已。
要知道謝翊和四皇子燕鳴青相識許多年, 情誼深厚,上京城官宦世家子弟都知道他們兩人已經綁在一起,朝中更不必說了。
之前就有人猜測若是四皇子登基, 大權在握,謝翊官途必定青雲直上。
而現實往往讓人驚詫萬分。
四皇子權柄旁落, 謝家父子掌握大權。
現在誰看見謝翊, 不在心底感慨一句,謝家人老謀深算,謝翊為人心機深沉。
謝惓也深受其害,之前那些覺得他有君子風骨、高風亮節的人, 看他短短幾日,騰雲駕霧般欻欻往上升, 也不屑與之為伍。
“為了權勢, 他與謝家父子聯合架空皇上, 僭越犯上,我等不屑與之為伍。”
“之前還有學子說他是寒門子弟代表, 我看今後誰還敢說他是代表, 走得太遠, 怕不是早就忘了初心。”
坊間傳言四起, 程家人自然也聽到了。
程老爺對此並不發言, 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狀態, 每日按時去都察院任職,下任就回家喝茶, 淡定得像風雨前的海平麵。
程慈去找謝惓時都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生怕被程老爺看見刺激到他。
倒是程老夫人關心一句,讓謝惓走得穩一些,不要急。
“娘,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程慈知曉謝惓、謝翊的謀算,對外界的聲音不怎麼在乎,但是他家嚴肅怪異氛圍讓他也變得膽戰心驚起來。
“你們真的確定沒問題嗎?若是他們兩人下麵還有隱藏兵力呢?”
謝惓府邸。
書房。
謝惓身著灰青色寬袖交領長衣,外麵罩了件流光素紗衣,腰間束著繡有銀色雲紋的帛帶,一身顏色淺淡,除了腰間那一尾跳動的金鯉魚玉佩。
他右手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顆黑色棋子,正欲往棋盤上落,另一隻手朝裝有白色棋子的棋盒裡伸。
程慈坐在他對麵,一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百無聊賴地轉動手中那顆白棋。
“縱使棋盤上黑棋千軍萬馬,可是隻要有那麼兩三顆白棋,再加上你手中那顆,逆風翻盤不是沒有可能。”
謝惓放下手中白棋,程慈低頭一看,偌大棋盤上,黑棋威風凜凜,占據大片江山,而白棋被逼得擠進狹小一地,眼看就要被黑棋吞噬殆儘。
謝惓指了指棋盤中心,在被黑棋包圍的圈子裡,唯有一個空缺點。
程慈將手中白棋落下,轉眼間風雲變化,謝惓指尖一動,四周黑棋被他一一撿起,白棋移動間,黑棋以不可挽救之勢潰散,成了一盤散棋,不足為慮。
“有時候小小一個舉動,或者一顆以身涉險的棋子,就能將整個局勢逆轉。”
“可是,那顆白棋也被黑棋吃了……”程慈指著棋盤上被黑棋圍攻的那顆白棋,語氣艱澀。
白棋是贏了,可是那轉動整個局勢的棋子也犧牲了。
“放心吧,人和棋終究不一樣。”謝惓見他憂心,沒再落棋,而是將棋盤上棋子一一撿起放入棋盒。
“或許我們都隻是棋盤上一顆棋子,但是由誰執棋,那就得看棋子的選擇了。”
“反正不會有人一邊下白棋,一邊下黑棋的。”
謝惓聳肩輕鬆一笑,想用最後一句話逗弄程慈。
程慈順著他意笑了笑,心底卻沒真正放鬆,反而憂慮更盛。
古往開來,多少陷入朝堂皇權鬥爭改革者,多半沒有好下場。
離開謝惓住處,程慈騎馬往宋國公府趕去。
“你想讓我幫謝惓他們?”宋宣好奇打量程慈,自己這小表弟什麼時候開始關心朝堂之事了。
“幫他們什麼?他們兩人和皇上交好,又是謝家子弟,多少人上趕著幫他們,我去幫什麼?”
宋宣平靜說完,隨手挑起武器架上一杆紅纓槍,虎虎生威耍起來,霎時紅纓槍劃破空氣的咻咻尖銳爆鳴在院子裡響起。
程慈找了個石桌坐下,讓管事給自己上些點心茶水,看宋宣練武。
傍晚,落日熔金,金色光線從高而遠的天穹上砸下,蕩起千絲萬縷光芒,照射在青磚灰牆、綠樹濃蔭間,朦朧唯美。
宋宣接過護衛遞來帕子,隨意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鏘地將紅纓槍隨意插回武器架,走至程慈對麵坐下。
“你可知道他們兩人要做什麼?”
宋宣語氣沉沉,麵容堅毅,眼底凝聚著沉思。
“知道一點。”
謝惓做什麼都不避著程慈,甚至還會告訴他自己在做什麼。
隻是程慈對朝堂的事實在不感興趣,寧願看十本賬本,也不想了解那些明裡暗裡關係錯綜複雜的官員。
“阿卿,他們兩個所圖甚大,今上可能也不知道他們謀算什麼,我隻說若是成了,他們兩人名留青史,若是敗了,就是亂臣賊子。”
宋宣端起茶杯細細品茶,粗濃的眉毛一壓,顯然不理解為什麼謝惓謝翊皆是謝家子弟,他們為何要自掘墳墓。
“謝惓找過你了?”
程慈聽宋宣仿佛知道一切的語氣,反問道。
“不是他,是謝翊。”宋宣平靜道。
宋宣說了個讓人意外的名字,程慈挑了下眉。
沒多問什麼,他表哥這樣,心底應該有自己的成算,而且還是偏向謝翊這邊的,要不然自己開口那一瞬,他就打斷自己了。
在宋國公府用了晚膳,程慈回程府。
……
九月,隨著對大皇子、七皇子處罰聖令下發,一封奏折在朝堂上掀起巨大風波。
“陛下,先皇駕崩前就曾有禦醫查出其中毒,年前皇後在千歲宴上也查出被人下毒。彼此陛下被人陷害,監禁府中,而大理寺無能,僅僅抓住幾個無名小卒,先皇病重,無暇顧及下毒之事,在有心人的掩蓋下,兩次下毒皆不了了之,而今,有人將舉報奏折遞到臣這裡,臣不能坐視不管。”
都察院裡平日沉默寡言,在朝堂之上並無存在感的七品史官舉著一封明黃色外殼的奏折,說得涕泗橫流。
燕鳴青坐在高位上,不發一言,而是將視線挪到下方坐著的五位輔政大臣身上。
“陛下,臣無能,蒙先帝不嫌,讓臣做了這筆貼式,今先帝駕崩,真相不能隨之掩埋,臣必要為他討一個真相啊!”
已經四十幾歲的老臣朝堂之上公然上奏,所奏之事還是與先帝、太後有關,沒有人敢接話。
“呈上來。”
無人敢應,燕鳴青冷冷道。
內侍匆匆下去接過奏折遞給他。
燕鳴青隨意翻了翻,奏折是他看著寫的,裡麵寫了什麼他早已經心知肚明,隻是該演的還是要演。
隨著奏折送到燕鳴青手中,偌大朝堂先是陷入一片寂靜,隨後開始躁動,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望向坐朝堂兩邊沉默坐著的五人,心思浮動。
“給幾位老師看看吧。”
五位輔政大臣,都是先帝為燕鳴青準備的老師,不管五人如何,燕鳴青對五人恭恭敬敬,客氣稱呼為老師。
奏折先是遞到謝致遠手中,他看了眼,眉心皺起深深溝壑,臉色雖然沒什麼變化,但眼神卻一下幽深冷肅起來。
隨後是冶王,他神色倒沒什麼變化,隻是抬眸似笑非笑瞥了眼垂簾後麵的燕鳴青。
五位輔政大臣看完,然後又傳給其他大臣看,一路向下,最後傳到謝惓跟前。
他看完,迎著同僚們看好戲的眼神,冷靜歸位。
隨著內侍舉著奏折走完一圈,哄鬨驚詫攪合在一起,平日裡莊嚴肅穆的朝堂霎時之間宛如街頭巷尾的魚市。
“這……這怎麼可能,這簡直是一派胡言,胡說八道,我看你這老臣包藏禍心,為了出名不擇手段,竟敢當著皇上的麵胡言亂語,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
群臣激憤,瞋目扼腕,紛紛走上前指著老禦史,言辭激昂,唾沫四飛,若不是礙於場合,估計都要對老禦史大打出手了。
老禦史狀告當朝丞相謝致遠毒害皇後,殺害皇帝。
謝惓目光一斜,謝翊輕輕點頭。
“陛下,臣有話要說。”謝致遠看都沒看鬨哄哄的,亂成一鍋粥的朝堂,而是起身朝燕鳴青躬身拱手。
他一開口就震懾住不少人,鬨哄哄的朝堂一下安靜下來,朝他看去。
謝致遠麵色平靜,可是話一出口,就堵得眾人啞口無言。
“陛下,臣自認這麼多年對大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雖然不至說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但對也算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怠慢,如今都到告老年歲了,反倒被人啄了一口,還望陛下為臣做主。”
要說前幾句還有人感同身受般心戚戚然,聽到後麵恨不得朝謝致遠吐一口唾沫,
呸,之前恨不得將皇帝踢出朝堂,成你一家之言,如今卻找他為自己做主,隻能說一句薑還是老的辣,皇帝終究還年輕,手段稚嫩啊。
是的,朝中沒有一個人是傻子,莫名其妙突然跑出一個連臉都不熟的老臣,高呼之前給皇上皇後下毒的另有其人,就站在朝堂上,而且還是當朝宰相。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能站在這裡的,哪一個不是從宦海官場中摸爬滾打出來的。
隻能說戲台子搭好了,戲可以開始演了。
第85章 第 85 章
謝致遠話音落下, 燕鳴青半晌沒說話,平時容納幾百人的朝堂,此時鴉雀無聲, 不知道從哪裡傳出的吞咽口水的聲音在安靜到寂靜的環境中宛如驚雷炸開。
謝惓身體微動, 腳尖往大殿中間挪,喉結滾動,莫名的衝動湧上腦子。
“彆衝動。”
壓在喉嚨裡的聲音如蚊子嗡嗡, 卻一下將陷入魔怔的謝惓喚醒,他側頭望去, 正好對上程淩不讚同的眼神。
程淩瞪了眼謝惓, 見他收回邁出去的腳,這才扭過頭去
謝惓心神一凝,喉結滾動,心臟像是被誰狠狠捏了一下, 又酸又痛,他垂在寬袖裡的手蜷縮一下, 修剪圓潤的指尖陷入手心, 因為太過用力, 火辣尖銳的痛感蔓延四肢百骸,骨節哢哢作響。
朝堂之上, 無人說話, 沉默良久, 一身紫色官袍的程老爺起身往前走了幾步, 躬身拱手,
“陛下, 既然這信是有人暗中送到王大人那裡,丞相又是清白的, 那肯定是有人想借此挑撥君臣關係、引起君臣猜忌,造成內亂,動搖我國根基,再往深了想,這要是他國勢力想借此分化我國國力,伺機吞並我國疆域,那就大事不妙了,因此,臣認為,此時要嚴查、嚴懲,以儆效尤,威懾四海。”
程老爺子的話,一字一句皆為國為民,就算有人想反駁什麼,也不好這個時候站出來,
因著他的舉動,又站出來幾位重臣,附和程老爺的話,讚同嚴查、嚴懲。
謝惓立於原地,聽著眾人抒發見解,眼眸微動,那股突然冒出來的衝動暫時被壓下。
謝致遠本想以進為退,卻沒想到他是一退再退,等看到站出來的人中有自己的人時,他心神猛地一震,瞳孔緊縮,頓時還有什麼不明白,
他扭頭看冶王。
冶王坐在太師椅上,病態虛弱的麵頰上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和謝致遠目光撞上,他微微頷首,禮貌客氣。
他身體不好,這段時間為了讓燕鳴青順利登上帝位,他和謝致遠謀劃這麼久,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但既然都走到半山腰,再撐一撐又何妨,冶王盯著謝致遠的眼眸逐漸幽深,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冶王不屑的神情落入謝致遠眼中,他自認掌控一切的自信霎時凍結住,渾身血液宛如寒冬的溪流一樣凍住,寒意絲絲縷縷鑽進心臟,凍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既然丞相和各位大臣都這樣說,那我也不能讓丞相遭受不白之冤,即日起,由大理寺卿、禁軍、都察院一起全力審查追蹤該事,力求將這封舉報信的來龍去脈查清楚,杜絕以後再出現類似事件。”
不等謝致遠反應,燕鳴青一錘定音將事情定下,謝致遠隻能扯了扯臉皮,躬身感謝。
回到自己位置,謝致遠側頭看了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冶王,眼底一片冷意。
他們兩人本就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如今相同目的達到,就開始各自謀劃除掉對方,謝致遠早有想法,但沒想到冶王出手如此之快。
在那幾人出現之前,謝致遠還在想這次的事是不是皇帝和謝翊他們搞的鬼,若真是他們幾人,那這事不足為慮。但問題是這事冶王出的手,他們都太了解對方,知道彼此都不是什麼好人,但又太不了解對方,各自勢力分布,謀算籌布,一步之差,差之千裡,他和冶王兩者隻能存其一。
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
謝致遠眼皮耷拉,遮住眼底的嘲諷。
冶王才不管謝致遠的想法,他轉著拇指上墨綠玉戒,臉上是雲淡風輕的笑容。
這段時間雖然他也被裹挾進朝堂爭權奪利的漩渦中,從前經營的好名聲差點毀於一旦,但是總歸收獲不少,比如盤算試探謝致遠的勢力分布,規劃籌謀,然後趁機滲透,再拉攏一些可以用的人,必要時能助力他將謝致遠打入深淵。
下朝。
謝惓放慢腳步,和程淩走到一起。
“這麼大的事落在程大人身上,還望大人注意自身安全。”
謝惓和程淩之間帶著程慈,兩人關係雖然沒有親近到稱兄道弟的地步,但遇見的時候也會打招呼。
隻不過程家在上京城勳貴家族裡獨樹一幟,和朝中大臣都不怎麼親近,保持一定距離。
程淩也將家族原則刻在心上,以法度行事、不偏不倚、剛正不阿,極少參與朝中彆人私事,因此謝惓對程淩剛才拉他那一把還是挺驚訝的。
“多謝謝大人提醒,本官自會注意,反倒是你,做事戒驕戒躁,不要衝動,平白讓人擔心。”
程淩也不知道想到什麼,對著謝惓麵色不算好看,語氣也硬邦邦的。
謝惓鞠躬拱手答謝,程淩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甩袖走了。
謝惓目送程淩離開,在原地站了一會,也轉身離開。
一切都如冶王設想的那樣進行下去,甚至順利得過分,連他自己都覺得詭異。
謝致遠的反撲對他來說早有預料,他們對彼此想法都太熟悉,以至於雙方下一步要做什麼,彼此都能推算出來。
他能將謝致遠壓得死死的,隻是占了個先機,若是等謝致遠謀算好,那時被壓的是誰就說不定了。
冶王還以為謝致遠會運用私底下培養的,自己沒刺探出來的那部分勢力來對付自己,沒想到,謝致遠的反撲卻如毛毛雨似的,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沒什麼傷害力,反倒給又給他遞了不少把柄。
他都沒怎麼動手,謝致遠就已經呈現潰敗之勢,他這些年以權謀私、收受賄賂、草菅人命的事一件一件擺到明麵上,再加上之前被人舉報毒害先皇和太後,構害同僚的傳言,這些事與他素日給自己營造的良好形象相悖,引得朝野市井震驚。
然而謝致遠不愧當了七八年丞相,黑的在他嘴裡能變成白的,死的也能說活了。
“程大人真的找到證據了嗎?本官身為一朝之相,為官幾十載,門生眾多,知曉的不知曉的,都能打著我的名字行事,誰知道這些事又是誰借著我的名義做的。”
謝致遠一理衣袖,淡淡嘲諷道。
“丞相所言極是,程大人到底是年輕氣盛,一些無中生有的謠言,也值得拿到朝堂上來說。”
跟隨謝致遠的人都怕他突然倒台,樹倒猢猻散,謝致遠出事,那他們這些小嘍囉的下場能好嗎?
水至清則無魚,大理寺查出的這些事,朝中哪個官員沒有,就算他們沒有,他們的家人呢?他們的親戚呢?
燕鳴青坐在垂簾後,看著接連出來為丞相辯解的官員,臉上難以掩飾的浮現一縷失望,歎息從唇邊吐出。
大魏朝群英彙聚於此,他們從千萬人中脫穎而出,毫不客氣的說,他們是大魏朝智慧的巔峰,是大魏朝存續的脈絡,
他們千辛萬苦走到這裡,成為百姓口中的衣食父母,他們是整個大魏的支柱,可是如今他們為了掩蓋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腐爛的部分,爭先恐後為丞相開脫,無視法度、無視事實、無視人命,這與當初氣勢磅礴、自由張揚的他們判若兩人。
燕鳴青垂下眼瞼,望著自己脈絡清晰的手心,害怕是如此深刻地傳遞到他腦海中。
程淩和宋宣並沒有和朝堂上抨擊他們的大臣爭執。
隨著調查深入,挖出來的事越多,牽涉範圍也就越多,死的人也越來越多。
謝致遠和冶王無瑕顧忌朝政,燕鳴青慢慢的將權柄重新收回,從他手中下發的詔令越來越多,朝堂勢力在無知無覺中翻盤重建。
“謝翊,你會一直待在上京城嗎?”
夜晚,彎月懸掛墨藍色天穹,群星璀璨,宮殿重重,樹影森森,四周寂靜,連明亮的燭光也凝固住。
身側人沉默。
燕鳴青側頭,眼底是比夜色還深沉難懂的情緒。
“要是哪天你走了,記得帶著我一起走。”
燕鳴青沒管謝翊的沉默,他嘴角一揚,眼底的情緒融化,帶著破碎的光。
“若是……有機會,我會一直留在上京城。”
謝翊語氣難辨,連同他這個人一樣,不知道何時起,燕鳴青漸漸看不懂謝翊在做什麼,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若是這次廢相成功,就將那些冗雜的機構消減,重新重用六部吧。”
謝翊話語飄散空氣中,又通過空氣傳到燕鳴青耳裡。
燕鳴青霍然偏頭,半晌,從嗓子裡擠出一個嗯字。
冶王和謝致遠的罪名越來越多,到了罄竹難書的地步。
霎時朝堂人人自危,之前還在為丞相喊冤的人一時間啞口無言,急忙和他劃分距離,生怕之前的言論牽涉到自己,下一份遞到皇上桌案上的就是自己參與謀反的奏折。
謝惓和謝翊借程淩和宋宣之手,把謝致遠和冶王謀害皇室成員和朝廷命官的證據揭到明麵上,
冶王和謝致遠忙於廝殺,謝惓、謝翊渾水摸魚,迅速發展各自勢力。
“之前你不是說你和謝翊有一個大秘密掌握在謝致遠和冶王手中嗎?”
又是一個晴朗天,太陽明晃晃掛在頭頂,曬得花園裡植物都蔫蔫的,程慈也蔫蔫的爬在謝惓手臂上,腳邊是涼絲絲的冰塊,卻止不住他額頭的汗。
謝惓一隻手給程慈擦汗,一隻手舉著蒲扇給他扇風。
“若是等到窮途末路時,你們倆會不會狗急跳牆。”
程慈之前就提議找人悄悄將謝致遠和冶王暗殺了,那樣秘密就將永遠沉入地底,謝惓、謝翊都安全了。
但是謝惓不答應。
“這也是謝翊選擇燕鳴青當皇上的原因。”謝惓將黏在程慈臉上的發絲捋開,語調慢悠悠地說。
“嗯?”程慈一下坐起,瞬間人就精神了,耳朵豎起,目光如炬盯著謝惓,壓低聲音問,“四皇子成為皇帝另有隱情?”
“謝致遠和冶王首選,謝翊暗中推動,我牽線搭橋,五皇子從旁協助。”
好吧,除了四皇子,主要人物都參與了。
程慈嘴角抽搐一下,無語道,“傾你們之力,將一個隻想遠離朝堂的人推上皇位,辛苦了。”
謝惓微微抬眼,平靜道,“我們不辛苦,苦的是皇上。”
程慈:“……”每個人努力一點,把所有苦都累積到一個人身上。
“所以他知道你們的秘密,還是說就算他知道你們秘密,也會替你們隱瞞。”
“那就看謝翊了。”
謝致遠和冶王徹底撕破臉皮,爭得你死我活,扯出的陳年舊事越來越多,牽涉進去的人也越多,甚至後宮先皇嬪妃都被傳到大理寺審問。
“他們覺得皇上什麼都不懂,不足為慮,既然都撕開一個口子了,那不如先弄死對方,再轉頭對付最弱小的。”
“沒成想,口子越撕越大,自己也陷進去,跳不出來了。”
桑非又打了個哈欠,迷迷瞪瞪的,整個人透出一股疲憊感。
程慈目光偏移,又落在桑非敞開的領口處,白皙的皮膚上布滿點點紅紫青痕,觸目驚心。
“你……你被打了?”
程慈忍了又忍,最後沒忍住問道。
“嗯?”桑非扭頭,手撐著下巴,懶洋洋哼了聲。
“你……那裡,都是傷。”
程慈指了指桑非胸口,神色遲疑語氣猶豫。
“哈……哈……哈……”
桑非張了張嘴巴,難以置信,想吐出什麼驚世言論,又想起什麼,神色莫名,抿了抿嘴唇,最後吐出三個不連貫的哈哈哈,然後就是一陣沉默。
程慈感受到沉默的尷尬,他不明所以,
受傷就塗藥,去看大夫,為什麼要笑得這麼莫名其妙。
桑非欲言又止,止了十幾次,實在沒止住,遲疑著旁敲側擊問:“你和謝惓……咳咳咳,你們……嗯,就是……額…你知道的吧。”
“哈?!”程慈皺眉,不滿,“你在說什麼,能不能說清楚一點,不要像卡痰似的,哽在喉嚨,含含糊糊的,都聽不清你說什麼。”
桑非咽了咽口水,盯著程慈,像看見鬼似的,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釋然。
程慈覺得自己能從桑非臉上讀出那麼多情緒,簡直……簡直是桑非表現得太明顯了。
“你到底要說什麼?你這又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