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仰視著屋頂,有幾分恍惚,懷疑自己仍在夢中,可隨後而來的太醫又是那樣真切。
段曦寧似乎是他從來都看不透的人。
素筠在殿外候著,見段曦寧出來,忙迎了上去:“陛下,沈公子可是醒了?”
“嗯。”段曦寧將手上的一摞文書交給她,讓她收著,吩咐道,“回乾陽宮,朕要沐浴更衣。”
“陛下可要歇息片刻?”素筠收著文書,跟著她出去,貼心地問。
段曦寧坐上了步攆擺擺手:“無礙。”
此番波及整個河北道,所涉之事牽連甚廣,並非刑部所能單獨理清,段曦寧又令吏部從旁協助,單獨留了戶部尚書夏元璐議事。
在政事堂議事時,段曦寧意有所指地問:“夏卿,待河北道事了,朝廷必會籍沒大批良田,卿可有何想法?”
最近這一連串的事,夏元璐總覺得一頭霧水,看不清這路數。
如今聽聞此言,茅塞頓開,覺察陛下意圖,道:“陛下是想借此推行新政?”
段曦寧眉梢微動,端的是義正言辭:“郡主驟然離世,朕痛心不已,為其不平,察崔三郎之惡,進而知士族之不臣,有愧於百姓,遂為社稷除此蠹蟲。”
對上她的視線,夏元璐先是一愣,旋即了然,拱手道:“陛下信重,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段曦寧直接問:“屆時戶部必然要派人清丈農田,主持田賦變革,依卿之見,當派何人去?”
夏元璐起身拱手道:“臣鬥膽,舉薦征和二年的榜眼,成立民。”
一聽這名字,段曦寧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征和二年的科舉是段曦寧登基後舉行的第一次科舉,並不怎麼合意,幾乎都是矬子裡麵拔將軍。
當時她對一甲三人寄予厚望,通通送出去遍曆州縣,想著讓他們真正了解大桓的風土人情、生民疾苦之後,調回中樞,委以重任。
可惜狀元和探花皆不解其意,要麼從此意誌消沉,要麼一氣之下投了荊國,後來被當俘虜抓了回來,皆難成大器。
三人中,這榜眼成立民最初被派去的州縣最為貧寒,卻能樂嗬嗬地去上任。
段曦寧能記得清楚,不僅因他名字有趣,更因他每月都要寫請安表,跟寫遊記似的,記載各地風土人情,遊曆心得,是她為數不多願意詳看的請安表。
每年年終上計時,他都要往雲京上供所在州縣的特產。
知道的以為他是在遍曆州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去遊山玩水的,到哪兒都活得有滋有味,風生水起。
這人本名其實叫成大器,出身寒微,他父母一心想要他讀書讀出個名堂來,才給起了這樣樸實且直白的名字。
當初拿到一甲名冊時看到這個名字,段曦寧一口茶就笑噴了出來,覺得這名字忒好玩兒了。
後來吏部製告身文書時,吏部尚書大約是覺得這名字不像讀書人,勸他改名,他這才改為了成立民,取“為生民立命”之意。
即便如此,段曦寧每每看到他的名字都會想起“成大器”總忍不住笑出來,這回還想起了自己給夏元璐起的綽號“摳門路”,愈發促狹。
察言觀色的夏元璐見段曦寧隱隱透著笑意,便覺著自己舉薦對了人,不由地心下一喜。
意識到被他盯著看,段曦寧覺著此刻畢竟在議正事,便以拳抵唇乾咳了一聲,抿著唇努力隱去笑意,擺出正經臉色:“他似乎還沒去過河北道,就他了。若是能將此事料理好,朕就調他回京,若辦不好,你陪他滾回老家放羊。”
夏元璐聽了喜笑顏開,趕忙領命:“臣等必不負陛下所望!”
承明殿內,沈淵午後喝了藥頗有些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混亂的夢中仍是一片血色與刀兵之聲。
再睜開眼時,屋內昏暗的光讓他有些恍惚,一時辨不清今夕何夕。
先前渾噩昏沉的腦袋清醒了不少,望著床帳,他漸漸想起,今早醒來時見過段曦寧的事,以及他說過的話。
他忽然意識到,似乎每次與她說過的話他都記得格外清楚,言猶在耳。
靜靜地躺了好一會兒,他並沒有急著出聲叫人,反倒望著眼神放空,思緒遊離。
還是進來察看他醒來與否的商陸出聲,才叫他回過神來,從飄忽的境界落回凡塵。
“公子,藥熬好了,可要現在趁熱喝?”
“好。”他應了一聲,一手撐著身子,勉力坐了起來。
都說病來如山倒,就這麼短短兩日,他竟有了山嶽崩頹,病骨支離之感,連起身都是如此的費勁。
“把藥端來,我自己喝。”
他並不想自己這個年紀就躺在病床上做廢人,靠著軟枕緩了緩,恢複了些力氣,便自己端著藥碗一飲而儘。
那藥苦得很,他卻隻是微微皺眉,仿佛並不在意。
從小他便體弱,母後病逝之後更是年年冬日都要大病一場,纏綿病榻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