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薑和白露都噤若寒蟬。
夷則也下意識摸向腰間的佩劍。
周時予開口想安撫兩句,卻見一位小廝打扮的少年推開門,急吼吼地朝他奔來。
兩人低聲耳語了兩句,周時予臉色大變,甩著拂塵“嘰裡咕嚕”一通指揮,待那少年“喏喏”點頭離去後,他又繞到車窗邊,歉然朝沈盈缺拱手,“實在對不住,少主公突發舊疾,今夜恐沒法再和郡主見麵。”
沈盈缺心一提,忙問:“這病可要緊?若有需要,我可招百草堂的醫士過來幫忙。”
周時予苦笑,“勞郡主掛心,不打緊的。也是多年的老毛病了,看著凶險,休息會兒便好。”
沈盈缺聽出他語氣裡的欲言又止,知道病事乃極陰私之事,哪怕是主治醫者,也不好過多打聽。蕭妄這人身居高位,又頗為自傲,外頭這麼多年都沒傳出過他身子有恙的消息,想是他自己不願讓人知道。且行伍之人,哪個身上沒病沒災?她阿父當年也是這病那傷的,也沒出什麼大事,人家既然都說不打緊,那應當就是沒事。
她也便識趣地沒再追問,想說既然王爺身體抱恙,自己就不再打擾,這就下山去樂遊苑,等改天他恢複了,再行拜見。
豈料周時予又搶在她前頭開口:“奴婢已命人為郡主安排好客舍,還請郡主移步過去休息,等明日少主公身體康複,再來尋郡主敘話。”
邊說邊抬手從門裡招來一群內侍婢女,列隊站在牛車邊上,整齊地垂首恭候,跟廷尉府門前等待犯人升堂的衙役似的,就差拿根水火棍敲著喊“威武”了。
沈盈缺一副牙疼的模樣。
這人究竟是有多怕她走了就不回來啊?
至於嗎?她看起來就這麼不靠譜?說起來,她這輩子也沒怎麼得罪蕭妄啊,也就攪了他一場選妃宴,在他死對頭的生辰宴上當眾拒絕他求見,看了他的煙火還想片葉不沾地從他眼皮底下溜走……而已!
這都是有理由的!
並非她有意為之!
她可以一條一條跟蕭妄解釋清楚,真沒必要防備成這樣。
沈盈缺無奈地歎了口氣,看著麵前威嚴壯麗的宮苑大門,總覺得自己被拐進了賊窩,從此諸事都再不由她把握了一般。
但好在這“賊窩”的確如周時予所言,簷飛柱升,氣派雍容,雖常年空置著,一應設施卻都比照著台城的標準在精心維護,無一處懈怠。
沈盈缺由婢女們簇擁著去往東麵的院落“是昔流芳”。
桂媼早已領人等在門前,一瞧見她,蒼老的臉龐立馬綻出花朵般燦爛的笑。
“郡主可算來了,王爺把一切都給您安排好了。吃的、穿的、用的……沒一樣不精細。光妝奩匣子就給您準備了四種不重樣的,衣裳床帳也是四季齊備,滿滿堆了六架木櫃,料子用的比皇後娘娘宮裡的都要好。不光如此,王爺還記得您認床的毛病,連月兒枕都給您預備好了,跟您小時候用的一模一樣,就在您枕頭邊上放著呢。”
“原本老奴還擔心,他一個大男人,又常年生活在軍營,粗心慣了,難免有地方照顧不到,還收拾了一大堆東西,想過來搭把手,誰承想一進門,險些把老奴這對招子給驚掉咯!裡裡外外轉了一圈,愣是沒找到一個地方需要老奴下手。”
“這哪裡是行宮啊,哪怕搬回宮裡,都沒有比這更妥帖的了!”
……
她一麵誇,一麵拉著沈盈缺到處看,渾濁的老眼笑成月牙,嵌進皺紋裡幾乎看不見。
沈盈缺木偶般被她牽著走了一圈,起初還有些不大情願,然看著周遭的景致,心裡的塊壘又逐漸鬆下。
不得不承認,蕭妄這強行留人的態度雖然叫人有些不舒服,但這小院布置得,也的確戳她心窩。
大的地方,譬如院裡的亭台樓閣,鳥池花榭,全都和落鳳城老宅的造景一模一樣,院子後頭還專門為她辟出了一片馬場——
鋪地的泥土,是從台城修建園林的細泥裡精心篩選而出;澆築的油脂,亦來自千裡之外的扶南國;無數工匠晝夜修砌,反複滾壓,終於使得場地平整耐磨,即便烈日暴曬,萬馬奔馳,亦纖塵不揚。
周圍的馬棚、良駒、馬具,甚至飼馬的奴仆,也都一一齊備,且樣樣頂尖。
隻要沈盈缺一聲令下,現在就可以迎著月光縱情馳騁,感受一下,她自十歲家中巨變後,就沒享受過的自在逍遙。
除這些外,這院子的細膩處亦令人動容不已。
譬如窗前那枚從落鳳老宅廢墟裡挖出來的、阿母親手做的琉璃風鐸;
床帳上密密繡著的鳳凰花;
以及床頭案幾上,那個五寸見方的玲瓏小木台——
台身由黑檀木打造,飾以草木花卉。正中一棵高大鳳凰樹,則是用兩片裁成樹型的彩繪薄木板交叉嵌合而成,從樹頂往下瞧,正好是個“十”字。樹下辟有一方藥圃,圃邊擺有一張虎踞形的小石桌,四個石墩環繞周圍,各坐有四個小人:錦衣青年以箸擊桌,開口歌唱;正執雞首壺給他斟酒的美貌女子斜眼瞪睨,嬌嗔無限;一男一女兩個小豆丁捧腮坐在旁邊嘰嘰喳喳,對這眉眼官司不明所以,卻又好奇得不行。
正是幼時夏日,他們一家人在老宅避暑的情狀!
沈盈缺心間急跳,下意識伸手去摸。
原以為這是和今日生辰宴上,沈令宜進獻給荀皇後的假山水一樣的小擺件,僅供觀賞。卻不妨她指尖才觸及樹冠,木台底下便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木軸轉動聲,當中那棵的鳳凰樹竟自己旋轉起來,還伴著斷續磕絆的樂音。
沈盈缺這才發現,這個被分割成“十”字四麵的鳳凰樹冠,竟是由各種彩色塗料,從枝葉蔥蘢,到花朵盛放,再到落葉結霜,描繪成“春夏秋冬”四種情態,栩栩如生。底下說笑的小人,也跟著樹木旋轉的節奏,凝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