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皇後喜不自勝,當場賞了胡氏好些金餅。
其餘賓客也是讚不絕口。
胡氏滿麵春風,口中卻道:“哪裡就那麼好了?不過一件笨重蠢物,送給娘娘打發時間。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麼妙招,還是家裡這個不成器的孫女給出的主意。裡頭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來的香料木,說這樣更有韻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後聽完更加驚喜,閉眼仔細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曠神怡,直誇沈令宜有心。
眾人效仿品鑒,奉承聲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讓各位見笑。”
周圍奉承聲更大。
卻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語氣頗為挑釁:“自古香藥不分家,要論這辨香識藥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說第二,可沒人敢稱第一。傳說她那鼻子已練得比靈犬還精,隻消輕輕一聞,哪怕百餘種香料混雜在一處,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彆出來。晏清郡主家學淵源,想是青出於藍,不如就來說一說,這座假山水裡頭,都分彆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齊刷刷排射過來,密密麻麻,猶如漫天箭雨。
秋薑和白露不約而同握緊了手。
沈盈缺位於風暴中心,卻是一派淡然,不僅不躲閃,還抬起一雙清明的眼,徑直望向對麵挑事之人。
隻見那人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麵若滿月,身形窈窕,姿容不遜沈令宜。隻是看人時,雙眼總習慣性地高抬微眯,帶起幾分倨傲之氣,顯得不甚好相與。此刻看著沈盈缺,更是目光著火。
正是秋貴妃的內姪,宣城縣主,秋雯君。
世人皆知,大乾豪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檔姓氏,當屬“荀”“頌”二姓。十三年前,頌相公領著頌氏闔族退出朝堂,荀姓便一家獨大。唯一能勉強與其一爭鋒芒的,就隻有滎陽秋氏。
也便是秋貴妃的“秋”。
眾所周知,天禧帝的後宮,一半由荀皇後說了算,另一半則是這位貴妃娘娘的天下。
而她誕下的皇子吳興王,更是如今公認的、爭奪儲位的強勁人選,和蕭意卿勢同水火。
朝堂上也因此分出兩派,一派以荀家為首,扶保太子;另一派則為秋家馬首是瞻,日日巴望著能抓到蕭意卿的錯處,好廢了他,擁立吳興王上位。
沈盈缺從前養在荀皇後膝下,又是內定的太子妃,立場自然屬於“荀派”,和“秋派”的秋雯君可謂針尖對麥芒,每次見麵不吵出滿天星鬥不算完。這會子又碰上,秋雯君會當眾向她發難,也不足為奇。
她隻是沒想到,荀皇後一向視秋貴妃為眼中釘,生辰宴都不給她下帖,竟會容許她侄女過來胡作非為。
果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啊……
沈盈缺搖頭失笑。
秋雯君以為她是在笑話自己,當下越發著惱,甩開自家胞姊在食案底下不停拽她衣袖的手,拍案哼道:“晏清郡主為何不說話?難不成連令堂都嫌你粗蠢,不願傳授你看家本事,以至於你連一樣香料木也辨認不出?”
沈盈缺挑眉。
阿母的確不曾教過她辨香識藥之術,倒也不是因為她笨,單純就是沒時間。
落鳳城地處邊境,每天衝突不斷,傷員也是隻增不減,阿母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連飯都顧不上吃,哪有閒暇教她這些?
阿母對此也頗為愧疚,嘴裡總是念叨,等以後戰事消弭,定要好好陪她,把一身的本事通通傳授給她,讓她也能救死扶傷,她還期待了好久。
隻是當時誰也想不到,她們原來是等不到這個“以後”的……
後來進了皇宮,荀皇後有意將她養歪,更加不會教她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個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還是名動天下的藥石大家,若是連這點尋常閨秀都能評說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彆不出,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時彆說她,連百草堂的名譽也會跟著受損。
秋雯君拿這事為難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彆了多年苗頭的老對手啊……
但可惜,這回要讓她失望了。
前世六年太子妃,一年皇後,縱使起初什麼也不會,她也早就在無儘的明嘲暗諷中,將自己磨煉成一個標準的高門貴婦,詩賦、茶道、調香、插花,甚至清談,她都信手拈來。
早在假山水抬進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辨出裡頭所用的木料不一般。這麼長時間過去,莫說認出是什麼香,她都能準確地報出這些香料木分彆都用在什麼地方。
用這個為難她……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覷著對麵還跟三歲孩童一樣爭斤論兩的幼稚鬼,忽然起了玩心,故意板起臉,擺出一副十分為難卻又咬牙不肯服輸的倔強模樣,死死盯住那座假山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殿內果然起了一陣議論聲。
荀皇後哂笑,胡氏搖頭,沈令宜仍舊垂首做含羞狀,嘴角卻勾著幾分譏誚。
秋雯君活像一個熬死了十個婆母的小媳婦,揚眉又吐氣,聲音都拔高許多:“都說百草堂醫術冠絕天下,月夫人更是華佗再世,今日見過郡主,也沒覺多了不起,和我家裡那年方十歲的小妹相比,也無甚差彆。就這樣還敢妄想廣陵王殿下?哪怕攪黃一百場選妃宴,王爺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今日來赴宴的女客,除卻那些圍繞荀皇後而坐的宗親命婦,其餘都是那日赴選妃花宴的女眷,對廣陵王妃之位或多或少都存了心思,冷不丁叫沈盈缺壞了好事,心裡自然有恨,隻是礙於顏麵,不好發作,眼下有秋雯君帶頭,她們自然不會再罷休。
夫人們還算矜持,用輕蔑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後,便扭過頭去兀自暗笑,沒再說話。
年輕女娘們可就沒這般沉得住氣,一個兩個都抻著脖子瞪著眼睛,跟廝打了三天的鬥雞一樣,不把沈盈缺叨成篩子不算完——
“粗鄙村婦,連香料木都認不出來,還想嫁給王爺?王爺不把她羞辱到泥裡頭去,我就不姓朱!”
“仗著有幾分姿色,就到處拈花惹草。太子殿下就是心太軟,否則早把她休回老家喝西北風。”
“王爺敬重沈老將軍忠義,每年無論多忙,都要親自去他陵前祭拜。她這做女兒的不感激也就罷了,還這樣斷他姻緣,簡直惡毒至極!真該讓王爺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擺正自己的位置,否則真以為自個兒是天上的仙女,什麼人都敢覬覦。”
……
那廂沈令宜似乎也終於想起來,自己也姓沈,應該幫自家堂姊說話,於是毅然決然站起來道:
“大家快彆這麼說,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於教養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習這許多年,也隻是初窺門徑。似這混入流水中的薔薇水,熏在玉樓上的龍涎,都是宮中禦品。若非皇後娘娘抬愛,曾賞賜給我些許,我恐怕這輩子也沒機會識得。阿姊自幼生長在邊地荒城,沒條件接觸這些,認不出來也實屬正常,還望縣主莫要再為難。”
說到最後,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怕彆人發現,飛快摸出帕子,背過身去擦。
一副受儘委屈也要為堂姊討回公道的仗義模樣。
秋雯君卻聽出來,她這話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長之地荒莽,才致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當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屬於“荀派”,立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製藥和調香本就是一個道理,靠的也都是自個兒的天賦。這天賦好的,師父隨便點撥兩句就能觸類旁通,成為大家,似三娘子這樣;那天賦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門下,也是個毫無寸進的木疙瘩。三娘子這般年紀能有如此成就,已著實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馬,也一輩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縣主謬讚,論才華,我哪裡比得上阿姊萬分之一?不過是運氣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長大,免於邊境蠻荒之苦罷了。”
“三娘子就甭謙虛了,憑你的天賦,便是當真生長在那些窮鄉僻壤,也會閃閃發光,斷不會似你阿姊那樣永墜塵埃。”
……
兩人一唱一和,一陰一陽,配合得遊刃有餘,頗有種伯牙子期相見恨晚的遺憾,若不是條件不允許,隻怕當場就要義結金蘭。
眼神交流間,秋雯君正想拿前兩日的花宴醜事再添一把火,讓沈盈缺徹底無地自容,就聽沈盈缺忽然開口——
“這薔薇水雖好,卻是過柔易散,留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