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落鳳(2 / 2)

阿母卻從不抱怨。

她就像是淡墨畫出來的女子,美好得連歲月都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因著醫女出身,又是江湖上有名的醫家幫派“百草堂”的繼承人,她自小便隨外祖父四處遊方行醫,醫術了得,十四歲就憑自己的回春妙手,在江湖上掙了個“玉麵菩薩”的美名。

縱使後來成了親,她也從不拘泥於深宅大院裡的日升月落。阿父在與不在,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時抱著病案往醫館一坐,便是一整天,還得阿父去接她。

落鳳城的每一戶人家,每一位將士,都曾受過她的救治。

甚至還有不少北夏貴族,千裡迢迢趕來求醫問藥。

因她閨名叫“月扶疏”,大家都喚她“月夫人”。

不是“沈夫人”,而是“月夫人”,足可見世人對她的尊敬。

阿父尤愛如此喚她。

每每念起,他那雙叫烽火狼煙淬煉得剛毅不屈的眉眼,都會流淌出說不儘的繾綣情濃。

而那時候,已經被奉為“當世華佗”的阿母,最喜歡做的,便是在那棵鳳凰樹下打理藥田,哼那首鳳凰歌謠。

——那是留守落鳳城的女子,寄給出征在外的心上人的相思,落鳳城裡每個人都會唱。

阿母唱得尤為好聽。

許是因為鳳凰花落在她發間,比簪在彆人發上都要好看。

也或許是因為她每每唱起這首歌,心裡都在想念阿父。

沈盈缺每回都格外捧場,歌聲一響,她就立馬從屋裡跑出來,坐到阿母身旁,托腮認真聽,比聽夫子講課還要專注。

後來有了阿弟,她便抱著阿弟一塊聽。

再長大些,她就跟阿母一起唱。

看見阿父得勝歸來,便歡喜地蹦跳過去,伸手要他抱,把歌唱得更加大聲,逗得阿弟“咯咯”直笑,口水濕了滿襟。

阿父打趣她:“這是誰家的小促狹鬼,小小年紀,就開始思念情郎?”

說完,又將她抱到肩上,指著樹上的金鈴說:“那是你阿母去信安郡行醫,路過那爛柯山,從一位高僧手裡求來的,開過光,任憑風吹雨打,都不會響,除非你命定之人出現。阿珩可千萬豎起耳朵聽仔細咯,誰家兒郎能讓那隻金鈴響徹落鳳城,你就一定要把那人留下做夫郎。”

彼時她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以為“夫郎”就跟糕點鋪裡賣的糖糕一樣,甜甜的,很好吃,於是樂嗬嗬地說“好”,越發賣力地坐在樹下唱歌,像鳳凰神女那樣,翹首等待她的月光。

遇見蕭意卿,也便是在那個時候。

十二歲的少年郎君,生得唇紅齒白,煞是好看,一襲白衣端端坐在滿開的鳳凰樹下,讓她想起夫子教過的一個詞:蒹葭玉樹。

然濃睫下淡淡掃來的目光,卻比昆侖山上的寒冰還凍徹肌骨。

一麵端著茶盞欣賞茶湯的顏色,一麵誇讚阿母沏茶的手藝,像個小大人,卻是一口茶也不曾吃,一塊點心也不願碰。

虛偽至極。

她很是不喜。

也甚是奇怪,他一個天潢貴胄,為何放著建康城的榮華富貴不享,跑來邊地吃苦?

阿父不肯告訴她原因,她也懶得多管,隻當他是借住在自己家裡的一位客,很快就會離開,不會和她扯上任何關係。

於是每天照舊去校場和阿父學騎馬,幫阿母照看藥田,累了便坐在鳳凰樹下唱歌。日子簡單輕快,仿佛指尖撥在琴弦上,叮叮咚咚,永遠不會絕斷。

而“永遠”,是不會有儘頭的。

直到她十歲那年生辰。

羯人忽然興兵南下,攻破落鳳。

阿父戰死,阿母身亡。

沈家上下化作一片火海,入耳皆是刺耳悲鳴,儼然一座人間煉獄。

她拉著阿弟的手,拚命往城外跑,卻還是被趕來的羯兵追上。

沾滿血汙的臟手牢牢掐住她脖子,將她摁在地上,動彈不得。刀尖懸在她喉腹間來回比畫,嬉笑詢問同胞,從哪裡開始剖。殘留的鮮血順著鋒刃滴落,須臾便著透她衣襟。

阿弟一次次衝上來,錘他手臂,咬他手腕,掰他手指,兩隻稚嫩的圓眼溢滿猩紅的憤怒。

卻隻能在他們招貓逗狗般的嘲笑聲中,被一次次踢開,打開,踹開,額角紅了大片。

刀尖刺下的一瞬,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閉上眼都不敢看。

然預想的疼痛,卻始終沒有落下。

——那個寄住在她家的冷漠少年,不知何時追了過來,不過兩三個回合,便將圍在他們身邊的羯兵悉數斬殺。

鮮紅的血水自他們斷頸噴出,如同漫天紅雨,灑滿一地。

而蕭意卿執劍擋在她麵前的身影,卻似濁世間翩然飄下的一捧雪,純白高潔,不染纖塵。

鮮血濺到她臉上前,他還體貼地解下自己的外衫,蓋在她身上。

她仰頭呆呆望著,風雪滿袖,竟也不覺得冷。

給阿父阿母發喪那幾天,是她有生以來最艱難的時候。她不曉得“陰陽永隔”是什麼意思,隻望著靈堂裡兩副再也不會對她笑的棺槨,心比外間飄雪還要冷。

而那時候,也是蕭意卿陪著她,熬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

低沉嗚啞的曲調自他嘴邊的短竹笛飄出,沒有阿母的歌聲動聽,卻莫名讓她心安。

她知道,那是短籥。

邊關常吹這個,給戰死的將士安魂,卻不知他吹的是什麼曲。張口問他,他也不清楚,隻說是從前他母妃教他的。

那時她才知道,他生於掖庭,生母隻陪他長到五歲,之所以被打發到邊地,是因為宮裡有人希望他也死。

可他說起這些,語氣卻淡得像一縷煙。

說完便繼續吹他的短籥,她沒叫停,他便一直吹,肺裡吃進許多霜雪,咳得滿臉通紅,也依舊陪在她身旁。

年少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而今從頭再看,自己最初之所以會喜歡上蕭意卿,應當就是那一刻——

十二歲的孤寂少年,陪著十歲剛失去雙親的她,聽了一晚上雪,吹了一整夜短籥,第二天一早,還送給她一隻用草籽串成的狸奴。

他親手做的。

惟妙惟肖。

仔細瞧,還頗有幾分像她。

她忍不住彎起嘴角。

金鈴不曾在鳳凰樹上搖響,她的心卻似古琴,久久蕩漾。

明白“夫郎”的意思,和想讓他成為自己的“夫郎”,也就在那一念之間。

而為了那一念,她也付出了一生。

從掖庭棄子,到東宮儲君,她陪他走過最艱險的路,熬過最黑暗的夜。被政敵暗算時,是她用父親的遺澤,為他求的情;深陷質疑時,也是她用母親積攢的名望,幫他招攬的民心。

她從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怕苦,怕累,還很特彆怕疼,小時候被針紮一下,都要哭鬨半天,非要阿母抱著哄。平素最討厭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為了扶他坐上那個位子,竟也學會了虛與委蛇、算計人心。

那時候,她是真心相信,蕭意卿就是自己的良人,能為她後半生遮風擋雨。

卻不想,她後半生所有風雨,都是他帶來的……

七情讖之毒,不在當即取人性命,而是日日夜夜鑽筋剜骨的劇痛,讓人生不如死。

在王庭被劇毒折磨那會兒,她也曾暗自期盼過,希望蕭意卿就算對她無甚夫妻情誼,也能念在這幾年她辛苦追隨的份上,派人來救她。

是以再疼,再煎熬,她都不曾吭過一聲。

可最後,卻隻等來他用她父親嘔心瀝血打下來的城,和她母親經營了一輩子的百草堂,換走那世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