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四兒
既然惠妃讚同梅鵲的點子, 四兒?也隻能不情不願地應了下來,揣著口令,喪眉耷眼地走出延禧宮大門。
按照他這半年在延禧宮中察言觀色得出的結論和張鴻緒昨夜交出來的口供, 熱衷牽頭哄騙小宮女的得有四五個, 基本都是手上有點權勢的老資格太監嬤嬤,這紫禁城也是江湖, 江湖裡混得久了, 都是人精, 他這麼單槍匹馬地找上門騙叫他們背鍋,能有人中計就?怪了。
但是惠妃也不可得罪,還是得裝裝樣子, 他滿腦袋都在思考如?何全身而退,往夾道上一?拐, 沒留神撞上了一?件杏黃色蟒袍。
“大阿哥!”四兒?嚇了一?跳, 癩蛤蟆一?樣往地上趴去,“奴才眼拙,沒瞧見您,差點衝撞了。”
“起來吧, ”胤禔看起來心?情不錯,“你是額涅跟前?的吧?我記得你。”
四兒?唯唯諾諾地說是, “奴才叫四兒?,如?今在惠娘娘跟前?當執守侍。”
“高升得挺快呐, ”胤禔將手中折扇“啪”地一?聲?打?開, 故作風雅地搖了兩下,“我離京之前?這個位置還是趙吉祥呢。”
四兒?訕笑:“趙諳達年底染上風寒, 已經升天了。”
“哦——”胤禔長長應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 “我看他身體挺壯啊,年紀也不算大。”
趙吉祥當然不是自然死亡,誰叫他擋了自己的路呢,那時梅鵲還樂意幫襯他,兩人一?合計,在他茶裡下了點東西,很快人就?病倒了,惠妃怕染給自己,甚至沒找太醫看一?眼,就?給遣出延禧宮,聽聞沒多久人就?走了。
但是這些沒必要讓旁人知道,雖然大阿哥這粗勇的麵目下似乎也不是個天真?的傻子,已看出三分,四兒?隻能選擇裝憨,“可不是麼,奴才也覺得惋惜。”
“既然當上執守侍,那就?好好伺候我額涅,”胤禔也不欲糾纏一?個奴才的死活,“不過你這麼行色匆匆的,是要上哪兒?去?”
四兒?眨巴了一?下眼睛:“娘娘讓奴才找幾個人問?話。”
“問?話?”胤禔眉頭一?皺,不過既然這是額涅的吩咐,必有她的想法,當兒?子的沒必要刨根問?底。他拍了拍四兒?的肩頭,“你去吧,辦事麻利些。”
“嗻!”四兒?低低應下,夾著脖子往前?走了。
胤禔撇了撇嘴,他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奴才,就?這麼交談兩句,也能看出為人精明,奈何額涅提拔得快,顯然四兒?有他的特長之處。他搖搖頭,把這樁困惑拋下,然後閒庭信步般走入延禧宮。
還走在廊下,便能遠遠望見惠妃坐在明堂南窗邊的軟炕上,同梅鵲姑姑說著什麼。他掂了掂懷中事物,彎唇笑著同殿門外值守的小宮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將門簾子一?掀,輕手輕腳走到他額涅身邊——這可是他這不算聰明的腦袋想了許久才想出來的驚喜呢。
隻是惠妃倒沒像他意料中那樣,綻開歡欣的笑顏。
“保清,你來做什麼?怎麼也不叫人通報!”惠妃肩頭一?哆嗦,從?軟炕邊顫巍巍地站起來。
“看額涅您和梅姑姑正說在興頭上,沒忍心?打?擾。”胤禔有點兒?失落,但還是笑嘻嘻地湊到她身邊坐下,“您方?才說什麼呢。”
“沒什麼,”惠妃吐出一?口氣,擠出一?個微笑,“說我們在這宮中寂寞無聊,你和大福晉怎麼還不生小阿哥給我帶著玩呢。”
提起這些胤禔就?掃了興頭,那個伊爾根覺羅氏囂張跋扈的勁兒?,半年不見,甚至還變本加厲了,從?準噶爾回京至今,他都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
胤禔拍了拍他額涅的手背,低頭苦笑,“兒?臣知道了。”
惠妃心?裡記掛著交代?四兒?去辦的大事,隻能打?起精神和胤禔閒聊,“怎麼突然進宮來了?”
“也不算突然,剛散朝,我同幾個大臣說了一?會公?務,就?想著順道來看看您。”畢竟佟佳氏升任貴妃,額涅必然非常難過。他完全是出於一?片孝心?,來陪著解解悶。
“喏,給您帶了樣好東西,”胤礽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來一?件水獺皮的手圍,“從?準噶爾帶回來的,那邊可比京城冷多了,女子都用這個,也可以先用小手爐放在裡頭烘烤,帶起來能暖上兩三個時辰。”
惠妃苦笑一?聲?,如?今正是京城的盛夏,這孩子也真?夠實心?眼的,在這麼熱燥的時候送水獺皮手圍,也難得他這份赤子之心?。
“那我就?收下了,”她有些心?神不寧地接過來,“大福晉呢,給她帶了麼?”
胤禔當然是想不到伊爾根覺羅氏的,但他不打?算實話實說,笑著打?哈哈道:“嗯,有的。”
惠妃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垂眸擺弄了一?回綿密厚實的水獺皮毛,“你啊,這回跟著你汗阿瑪出征,怎麼還不如?費揚古那個小滑頭。”
胤禔咬了咬嘴唇,他覺得自己還沒說上兩句就?被?額涅責備,心?裡還挺委屈的,“誰能想到林興珠的藤甲兵這般厲害呢,我先前?以為手中有了火器營便萬事大吉,哪能想到被?石文炳和費揚古占了上風,再說……再說汗阿瑪一?直讓我隨侍左右,並沒有上前?線的機會……”
“萬歲爺沒讓你去,你就?不能主動爭取一?下?”惠妃恨鐵不成鋼地咬緊了後牙根。
“我沒想那麼多……”胤禔囁嚅道,“當時隻想著,一?定是……一?定是汗阿瑪他老人家舍不得我,害怕我受傷,所以才……”
惠妃長長歎了口氣,看著胤禔的眼神充滿無奈,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兒?子要是胤礽就?好了,倘若胤礽和胤禔調換一?下,她很有信心?,此時東宮必然已收在手掌之中。
“保清,你糊塗啊,上陣卻不殺敵,隻會淪為他人笑柄!”她用力攥了攥手中那個毛茸茸的事物,一?腔怒火無處可泄,“後來呢,到了古北口,你怎麼就?不能跟著萬歲爺一?同上長城?還讓那個人鑽了舍身救駕的空子!”
“兒?臣是想早點回宮……”胤禔聲?音低下去,“早點見到額涅。”
是啊,胤礽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兒?子,而保清,保清才是那個和她貼著心?的人。
惠妃閉了閉眼,聲?調回暖了一?點:“罷了,你能平安回宮,對我而言已足夠了。”
盛夏的風將窗外的幽香送入殿堂,兩人不約而同轉頭往外瞧,彩畫紅牆,煙柳成陣,把這麼莊嚴的延禧宮點綴得有了些人情味。
惠妃沉默了一?會,這片刻的好光景,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運氣一?直看下去。
胤禔卻體會不到他額涅的處境,轉過眼來,隻見惠妃臉上晴朗不少,登時拍手笑道:“額涅心?裡舒坦,對兒?子來說,便是最大的福氣了。”
她發現喜歡聽他自稱兒?子,而不是兒?臣。這樣的稱呼,才像個尋常人家的親密味道。她拿起他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掌心?又添了些老繭,這是她的兒?子在火器營中日日苦練留下的痕跡。
胤禔任由她摩挲,忽然張口問?道,“額涅,您知道昨晚宮裡出大事了麼?”
惠妃唇角的微笑隨他一?句話而凝結。她將他的手放回膝頭原處,淡聲?回答:“知道。”
“兒?子覺得甚是嚇人,”胤禔還沒查覺到惠妃的失神,“您可千萬留心?,延禧宮的屋子也不算新,回頭兒?臣稟報汗阿瑪,請內務府營造司來好好修葺一?番……對了,讓宮女太監都用心?些,昨夜可挖出了好幾具宮女屍身,我看這晚上值夜就?讓太監來守著吧……”
“好了。”惠妃打?斷喋喋不休的胤禔,“我知道了,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她的聲?氣兒?有些寒涼。胤禔很納悶,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又惹得額涅不高興,但既然額涅說不會有事,他便能放下心?了。
一?直站在炕罩外頭的梅鵲姑姑搓了搓手,掐算著時辰點兒?,四兒?也該回來了。她明白?惠妃的心?思,這件事是千萬不能叫胤禔知道的,隻能想法子請這位大阿哥離開延禧宮。
趁著添水的功夫,她走過去,朝惠妃低聲?道:“娘娘,您今兒?的經書不是還沒念完麼?”
經她這麼一?提醒,惠妃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胤禔很懂事地站起來,“那兒?臣就?不打?擾額涅功課了。”他甚至朝梅鵲頷首,“請梅姑姑照顧好我額涅。”
他踩著天光走出了延禧宮的明堂,心?底無端升出一?絲困惑,額涅今日的表現也太奇怪了,時陰時晴,就?連梅鵲姑姑也同往日不大一?樣。
出門就?是夾道,結果還沒轉過彎,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癱軟地坐在牆根兒?下頭。
“四兒?,”胤禔更不解了,走過去踢了一?腳,“你剛才不是去替我額涅傳人問?話麼?”
短短半個時辰,四兒?卻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眯著那對鼠眼,額上汗珠比大福晉耳墜上的珍珠都大,勉力抬了抬身,“大阿哥,完了,都完了。”
“什麼完了?你不去替我額涅辦事,在這躺著做什麼?”胤禔很生氣,一?把將他從?地上拔起來,“倘若辦錯差事,認真?說清便可,我額涅從?不是那等斤斤計較之人……”
四兒?麵色更加灰敗了,連站都站不直,靠在宮牆上,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大阿哥,您救救我吧,我去您府上當差,行麼?”
“到底怎麼了?”胤禔心?頭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回想起來惠妃的失常之處,他疾言厲色地問?四兒?,“額涅出事了,是不是?”
皇子就?是皇子,大阿哥雖然不如?萬歲爺和太子爺,但怒火四射時的模樣,極為嚇人。
四兒?感覺褲子裡全濕了,脖頸也軟當當的,此時除了點頭,彆的什麼也做不了了。
胤禔神色大駭,拎著死豬一?樣的小太監,扭身就?闖進延禧宮往地上一?扔,“額涅,您到底瞞了我什麼?”
第82章 惠妃
惠妃深吸一口氣, 不去看胤禔,先去問泥一樣癱軟在地的四兒,“讓你辦的事呢?”
四兒抖了抖, 將?頭重重磕在鋪了栽絨地毯的地板上, 一陣悶響,“……奴才對不住主子, 沒……沒辦成……”
他不敢說剩下的話, 隻?弓著腰, 不停地向惠妃磕頭,不過轉眼,地上已?經磕出一片淡紅的血色。
“好了!”惠妃怒罵一句, “沒用的畜牲,臟了我的地板, 抬起頭來說話。”
四兒倒是聽話地昂起了腦袋, 口中卻?還是說著:“求求惠妃主子,求求大阿哥,放奴才一條生路吧!”
惠妃嗬出一口氣來,就?地踱了兩步, 往窗外明?麗燦爛的陽光看了一眼,然後衝著梅鵲點了下頭。
到底這麼多年?主仆連心, 梅鵲立刻就?去挽胤禔的手臂,哄小孩兒似的哄他:“大阿哥, 您上外頭去候著吧, 惠主子要審問下人,您在場這麼看著……到底不妥當?。”
胤禔看著還跪在地上打顫的四兒, 將?梅鵲往外一推,隻?站往惠妃跟前一站:“額涅, 求求您告訴我!”
惠妃遲疑了,她原本不想拖胤禔下水,隻?是事到如今,看四兒情形,隻?怕已?經事情往最?壞的那條路上去了。
“也罷,”她不敢去看兒子灼熱的眼神,隻?好望著四兒長長歎氣,“你遲早也會知道,四兒,你說吧。”
四兒也不跪了,一翻身,乾脆坐在地上,臉上模樣有些猙獰,“他們?都不見了……”他模模糊糊地說,“按照張鴻緒留下的名單,我先去找了廣儲司的慶豐,那些小太監們?說他上午就?不見了,我當?時心裡頭就?一咯噔,又?想可能是他恰好有事出去了,再上鹹福宮去找芳嬤嬤……鹹福宮的章佳主子倒是同我說得清楚,人是被內務府帶走的……領頭是毓慶宮張三和慎刑司鄭賢,那就?是……那就?是徹底沒轍了……”
胤禔還沒聽明?白,“廣儲司慶豐和鹹福宮芳嬤嬤,同咱們?延禧宮又?有什麼乾係?”
惠妃一直靜靜聽著四兒的話,長目半闔,這時才倏地睜開,像是定了心,對胤禔道:“你如今也大了,我從?前……做了許多事,也不該瞞著你……”
她拉著胤禔一同在炕上坐下,然後用冷冷的,但很果決的語氣,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倘若這話是旁人所說,胤禔有一千個?理由不相?信自己柔弱的額涅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可是獨獨一字一句告訴他的人就?是他額涅,他從?小到大,最?親密,最?信任的額涅。
“您在騙我,”他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您是不是有什麼苦衷?我不相?信……”
“都是真的,”惠妃鎮定得像一塊鐵,一壺冰,唯有同樣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這些事,我很久之前就?在布局了,為了讓你入主東宮,為了讓我自己成為以後的太後娘娘,我在各宮替換了許多奴才,比如張鴻緒,他就?是我留在乾清宮跟前串通消息的人……”
她咧嘴一笑,很自嘲的模樣,“我多不容易啊,困在在深宮之中,為你在前朝後朝做了那麼多……哪怕是納蘭明?珠,他同我並不是一族而出,為何處處維護你,你還想不明?白麼?”
“您……您許諾以後讓他……可他已?到了快要致仕的年?紀……”胤禔覺得嗓子很乾,腦子裡仿佛許多事情都被打通了。
“是,許諾你登基後,誅殺赫舍裡一族,並將?他的長子納蘭容若封為異姓王爵,”惠妃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誰不想為自己的孩子鋪一條又?寬又?長的路呢?”
“那些前明?直房裡的宮女?,扔下筒子河的太監,還有張鴻緒,他們?都是……因我而死?”胤禔怔愣地低下頭去,望著自己的雙手,仿佛上麵沾了無數鮮血。
惠妃沒有回答他的話,她隻?是站起身,去摸了摸擱在炕罩前,她悉心栽下的鳳凰振羽菊花,那是萬歲爺將?掌事權賜給她那天送來的,如今花株就?快要結包了。她覺得很諷刺,不過是去年?此時,她原本以為這是她登上後位的開始,沒想到竟是終結。
“梅鵲,這花兒,你記得以後要替我澆水。”她背著胤禔說。
梅鵲為難地摸了把眼淚,“主子,您上哪兒,我就?陪您一塊去。”
還躺在地上的四兒來了勁,一屁股蹦躂起來,朝惠妃拱著手道:“娘娘,這澆花的任務,您就?交給奴才吧!”
惠妃覺得更好笑了,原來事到臨頭,才能看清誰是真心待她的奴才,誰是那個?趨炎附勢之徒。
胤禔擰著眉頭:“額涅,我會想辦法保住您的!”
惠妃淒然地搖了搖頭,“我原本指望你跟著萬歲爺親征,能建功立業,萬歲爺本就?有心封你為大將?軍王,再加上我給東宮使絆子,那胤礽的前途也就?差不多了,你上了位,這些事情自然會被掩埋下去……”
胤禔醒悟過來,利落地刷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向惠妃跪地:“是兒子沒用,是兒子拖累了額涅啊!”
惠妃淚水漣漣,“也不能全怪你,東宮愈發得萬歲爺歡心,這也是我的錯……那日禦駕回宮,我聽說老七那個?瘸子都得了賞賜,你卻?什麼都沒有,我便知道這一切都要成空了,我原本隻?求你能好好生活,和大福晉生個?孩子,沒想到那場雨來得那麼快……來得那麼快,把一切都毀了……”
她看著明?窗外的延禧宮,夏日的午後東風泛過,雲淨天高,蛩音不響,小池塘淡淡地吹皺一絲淺紋,廊下閒花蔓草縱生,是如此沉靜地繁華著,仿佛一切故事都與它們?無關,
其實這處宮室修建得很精致,她搬過來的第一天就?喜歡上了,甚至暗暗想過,以後就?算做了皇後皇太後,也不願搬到死過那麼多人的坤寧宮和寧壽宮去。
惠妃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叫屋裡所有人汗毛驚聳,“這就?是我的命啊!”她笑出了眼淚,也不願伸手擦去,“——原來,這就?是我的命啊!”
“額涅!”胤禔抱住了她的胳膊,“您彆?這樣,就?算……就?算慶豐和芳嬤嬤被內務府抓去嚴刑拷問,又?能怎樣!最?多最?多,咱們?就?是搭上個?雅頭和張鴻緒,還有四兒……”
四兒聽見自己的名字,嚇得立刻從?地上彈起,朝門外爬去。
胤禔餘光一瞥,直接拔出腰間石小詩相?贈的匕首,朝四兒方向扔過去。金屬聲響後鋒刃光一閃,四兒立時嚎叫了一聲,歪倒在地,大腿上一個?洞,血流如注。
反正人跑不了,他便不管四兒了,繼續說:“隻?要我們?咬死了,抵賴那些宮女?太監與延禧宮無關,反正人都死了這麼久,嚴刑逼供的口供能有幾分?可信?我就?不信他們?還能翻出什麼證據來……”
惠妃隻?是搖頭,這一次,她心中不好的預感太強烈了,其實胤禔說得沒錯,如今尚沒有什麼實質證據指明?她傷天害命,隻?是萬歲爺聽了那些口供,多少?還是會猶疑的吧,就?算留下這條命,她和她的兒子,也再沒有翻身再起的可能了。
更何況,還有雅頭那個?不確定的因素,他是在毓慶宮失蹤的,萬一他留下隻?言片語給胤礽,那麼接下來她要麵對的,即便不是白綾毒酒,也是冷宮殘生,再也看不見這樣朗日清爽的好風景。
這時候緊閉的宮門外傳來“咣當?”一聲,極沉,極重,像從?地底下轟上來一樣,梅鵲臉色一變,伏在地上道:“主子,是……是破門的聲音,他們?來了!”
惠妃很沉著,對著菱花鏡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她今早起來心情尚好,頭上還戴著那頂萬歲爺賞賜的東珠冠子。
如此甚好,她很滿意地走到延禧宮的正殿門外,果見大門洞開,領頭的太監很麵生,沒行禮,板著臉向她道:“惠主子,萬歲爺請您往乾清宮走一趟,宮女?太監們?儘數遣走。”
闔宮上下在一片哀嚎聲中,混成一鍋粥,鬨出這樣大的動靜,想必整個?後宮都知道她今日之慘狀。
隻?不過人到了這個?地步,忽然就?覺得什麼都看透了,她一點都不怵,淡淡道了句好,“諳達辛苦了,我這就?去。”
胤禔害怕極了,從?門內奔出來,拉住惠妃的手,說什麼也不讓惠妃往前多走一步。
惠妃轉過身來,臉上平靜無波,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不要跟我去了,如今我彆?無所求,隻?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康長壽。”吩咐完這一句,她想了想又?說,“往後遇上事情,可以去找鐘粹宮你榮妃母商量,我的兒,額涅這就?去了。”
這話像一把刀,“霍”地把兩人割開來,她奮力丟下胤禔的手,跟上麵生太監的腳步,沒有再回頭,不知道她最?心愛的兒子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淒淒地落在遠處。
一整個?下午,胤禔都坐在延禧宮大門的門檻上,闔宮上下都搬空了,梅鵲果然沒食言,也跟著惠妃而去,而四兒則不知道爬去何處,總之他那條腿已?經廢了,做不成太監,就?算出宮也隻?能當?個?乞丐。
可是天都黑了,夜間巡邏的太監說要關門下鑰了,他也沒有等到惠妃回宮的消息。
“我要去乾清宮麵見汗阿瑪。”他忽然站起來順著夾道往前走,因為坐了太久而雙腿麻木,踩在地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勁來。
“哎呦我的大阿哥啊,萬歲爺正在氣頭上呢,您這又?是何苦!”太監急得眉毛皺成一團,“惠妃娘娘不叫您跟去,就?是為了保全您,您一去求情,豈不是對不住她一片苦心。”
“可是……可是母子連心啊!”胤禔朝乾清宮一團暖金色的燈火吸了吸鼻子,“我的額涅在裡麵受審,我豈能坐視不理?”
腿上知覺恢複了,他跑得很快,將?身後窮追不舍的太監丟在原地。隻?是還沒走到乾清宮跟前,他倒先撞上了一個?素衣裸足,跌跌撞撞往回走的宮女?。
“梅姑姑!”他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梅鵲,“您怎麼回來了?是不是我額涅她沒事了?”
梅鵲哭得不成人形,抽抽搭搭地說:“主子對一切供認不諱……萬歲爺念在她生養有功,沒賜死,位分?被奪了,人已?被發往冷宮了……”
第83章 真相
淩普也沒想到, 這樁差事能辦得這麼順利。
頭?一?天夜裡得到的消息,第二?天散朝後萬歲爺吩咐徹查,當下他就按照索額圖的指點?, 上毓慶宮借人去了。
他揣摩著索相的說法, 原本以為以東宮脾性,能借出一?個張三已稱得上走運, 接下來還要排查好一?段時?日, 未料想那個叫魏珠的小太?監交上一?封信, 便足矣讓太?子?爺和太?子?妃夫婦神色大變,當即就給了份五六號人的名單,讓他和張三帶去慎刑司拷問。皇太?子?自己呢, 則不聲不響地拖著病體?,讓太?子?妃扶著他, 徑直上乾清宮去了。
淩普怎麼說也在宮裡混這麼久, 那份名單上的人他打眼一?看就明白了大半,好家夥,還都是同延禧宮惠妃交好的。
這事兒能成嗎?他心驚肉跳地按照吩咐抓了人,然後讓手下去赫舍裡府通報, 他自己攜著一?腦門?汗候在乾清門?外。
皇太?子?在萬歲爺跟前說話的時?間也太?久了,他幾乎都要懷疑那小太?監能不能信, 薄薄幾張紙,就能作為證據, 直接扳倒在後宮屹立數十年的延禧宮嗎?
午膳是叫人從禦膳房抬進來的, 提著飯盒的小太?監笑嘻嘻朝他打千兒:“淩總管,外頭?這樣?悶熱, 您怎麼在這站著?若是要見萬歲爺,不如請梁公公通報一?聲, 然後上梢間裡坐著等呐。”
淩普沒心思同他多說,“快去辦差吧,萬歲爺今兒心情不好,小心去晚了掉腦袋。”
小太?監再小,也是在萬歲爺跟前當差的,鮮少遇著冷臉,更沒見過淩普這麼板著臉模樣?,當下就吐了吐舌頭?,三步並兩步登上乾清宮前的台階。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小太?監一?臉沮喪地出來了,走到他身邊拱了拱手:“總管大人,您真是高啊,怎知萬歲爺他老人家正在發脾氣?”
淩普一?揮手,拍在他後腦勺上,“你這猴兒,不該問的彆多問!”
小太?監哆哆嗦嗦應了聲“嗻”,然後扭過身往禦膳房方向走,沒走兩步,又聽見淩普在他身後喚他道:“猴兒你過來。”
“啊?”小太?監苦著臉捱過去。
“我問你,萬歲爺怎麼發火的?”他不好直問康熙同胤礽具體?說了什麼,隻能拐彎抹角地打探,“是衝著太?子?爺,還是為了旁人呐?”
淩普和東宮的關係誰不知道呐?那小太?監不敢得罪,趕忙說:“我沒敢細看,但?太?子?爺和太?子?妃主子?都坐在椅子?上,想來應該是衝著旁人的。”
“那就好,”淩普放下心來了,笑嗬嗬伸手往他後心一?拍,“多謝小諳達,忙去吧。”
小太?監連勝說“不敢、不敢”,然後一?股腦兒地跑遠了。
午膳後的這段時?間,他依稀聽見乾清宮裡傳來好些瓷杯瓷碗摔碎的聲音,就算有了小太?監那番話,他還是覺得心驚肉跳,終於又等到日影略略西斜的模樣?,小阿哥們從無逸齋魚貫而出,大概是散了書道課,他方看見一?大隊侍從從高台後麵?的群房繞入乾清宮中,很是興師動眾。得了聖諭後,梁九功又領了幾個專管刑獄的太?監,帶上侍從們往延禧宮方向去了。
淩普悵然地舒了口氣,倘若信上內容屬實?,那麼太?子?爺這把,真真算是將心頭?大患徹底了結了。
在延禧宮卻沒耽擱多久,惠妃很快就被帶過來了,穿戴地很齊整,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劫似的。
他不知道惠妃在乾清宮裡同萬歲爺說了什麼,乾清宮裡傳出來一?聲脆裂的耳光響,淩普的心口咚咚直跳,等到惠妃再出來時?,即使隔了那麼遠,他覺得自己也能看見她右邊臉頰高高腫起,與那平靜到近乎嚇人的表情格格不入。
這會?她和她身邊的宮女都脫下了外袍,身上隻穿著白色褻衣,光著腳,頭?上一?應首飾皆被拆去,她朝宮女略說了兩句,然後自己就跟著侍從們走了。
他想去問那個叫梅鵲的嬤嬤,可她哭得泣不成聲,走路也跌跌撞撞,還好這時?候太?子?妃也出來了,還有張三和魏珠兩人,站在台階跟前,眼神很好使地朝他招了招手。
淩普一?時?不敢磨蹭,腳步飛快地跑了過去。
“太?子?爺他……”他緊張地捏皺了自己的衣袖。
“不妨事,在陪汗阿瑪說話呢。”石小詩淡然地朝他頷首,順便囑咐身後兩個心腹,“張諳達,既然內務府想借你辦事,你就跟著淩總管添把手吧,不過這事如今已經了斷地差不多了,想來淩總管很快就會?放你回毓慶宮的,魏珠啊,太?子?爺身邊不能沒人,你留在這候著吧。”
張三和魏珠沉穩地“嗻”了一?聲。
淩普摸著下巴暗忖,原本聽索相的意思,這事要徹查,少不得得查上十天半個月的,怎麼突然有了魏珠和他手上的信,事情就到了尾聲呢?
“我這就回毓慶宮了,看淩總管模樣?,似乎心中充滿疑問啊。”太?子?妃袖著手,在陽光下溫和一?笑。
神女一?樣?的容色,淩普不敢多看,垂著眼道:“奴才請太?子?妃主子?為我解惑。”
“好說。”石小詩也不客氣,步伐慢悠悠地往廣場那邊的日精門?上走,“毓慶宮去年有個失蹤的小太?監叫雅頭?,淩總管可有印象麼?那個魏珠,就是雅頭?的弟弟。”
淩普跟著她的影子?,“啊”了一?聲,說:“確有此人。”
“雅頭?一?直在為惠妃辦事……”她頓了一?下,朝淩普淡淡瞥去一?眼,“位分已被撤下了,那是大阿哥的母妃,後來進入毓慶宮,想來還是經了內務府的手。”
淩普一?縮脖子?,“那會?奴才還不是總管呢。”
這事石小詩知道,她想起換身的第一?日,她就被迫跟淩普商量太?和殿修葺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還挺好笑的,“後來他就被張諳達發現了貓膩,聽說是自殺的,死前央求張三和太?子?爺照顧好他弟弟魏珠。”
有胤礽作證,對?於雅頭?的自殺,康熙並沒怎麼懷疑。
“……後來也算是機緣巧合……太?子?爺在南苑陪萬歲爺大閱時?,發現魏珠很懂得如何馴馬飼馬,便將他收在身邊,教他識文斷字,魏珠由此發現了雅頭?死前留下來的數封信箋,也不知是他心中有愧,還是料定終有這個結局,竟將這麼些年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都記了下來。”
淩普惶然地“啊”了一?聲,他不算聰明的腦瓜終於如上了鏽的齒輪般開始轉動——原來那是雅頭?所寫,是了,雅頭?是從延禧宮出來的,跟他上午去抓的芳嬤嬤、慶豐等人皆是說得上話的交情,宮中人人有眼,這簡直是鐵證如山。
但?他還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前明直房下埋的宮女,又是如何命喪大阿哥母妃之手的呢?”
“那些小宮女,都是八旗裡頭?家世排不進前頭?的,沒根沒基,一?旦進了這深深宮牆,宛若浮萍螻蟻,”石小詩捋著衣袍上的褶皺,“要讓各宮都有給自己賣命的太?監,誘騙這些小宮女送去給他們糟蹋,不是很容易想到的方式麼。”
“她們……能樂意嗎?”
石小詩搖了搖頭?,眼中有很深的傷感?,“誓死不從的,還有被玩出人命的,都被雅頭?處理掉了,據說有扔進筒子?河的,扔進水井的,埋在前明直房下麵?的……始作俑者千算萬算,沒算到雅頭?竟然反水,現在證據攤開來,她也隻能供認不諱。”
“原來是這麼回事,”淩普聽完沉默了好一?陣,“如今也算真相大白,延禧宮手上沾了這麼多人命……如此結局,已算是便宜她了。”
夕陽廣闊而無情地照遍了乾清宮廣場上的每一?寸地磚,將這皇宮照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她停下腳步,悵惘地眺望遠方,在這裡太?久,會?讓人心慢慢懸浮起來,迸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我查過內務府記檔,惠……”石小詩頓了下,她還是沒習慣,“大阿哥的母妃,原本也是個尋常旗人家裡出來的小宮女,細論起來,曾經的她,和那些喪命之人也沒什麼區彆。”
淩普沒說話,有一?道清冷的腳步聲從她身後響起,胤礽不知何時?已經從乾清宮裡出來了,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緩緩歎氣:“天下人心,遠不是以她一?人之力,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的東西。”
淩普打了個千兒,很識時?務地往後退,“太?子?爺,既然您來了,奴才就不叨擾太?子?妃主子?了。”
胤礽點?頭?,朝落在三步之外的魏珠說:“有太?子?妃扶我回去,你送一?下淩普,順便去趟慎刑司,跟張三學一?學如何審問。”
魏珠和淩普走遠了,石小詩拉著胤礽的手,兩人肩頭?相依,也順著夾道回毓慶宮去了,晚照的餘暉在琉璃頂上湧動,宛如金屑,將他們走過的甬路染成了舊夢的顏色,這情致動人的模樣?,叫站在低矮圍房裡的索額圖都好生羨慕。
但?他還是敲了敲臨窗的桌麵?,問身邊一?臉笑意的梁九功,“剛才和淩普一?同離開的小太?監,就是魏珠?”
梁九功說是,“這小子?是雅頭?弟弟,會?馴馬,還會?做幾樣?點?心,這回扳倒延禧宮,全都靠他提供的證據。”
索額圖苦笑:“我還以為張三這一?去內務府,少說也要十來天,太?子?爺傷沒好全,怎麼著也得再要個伺候的奴才,我好把自己人塞進去,沒想到給這個魏珠捷足先登了……隻是雅頭?到底死在太?子?爺手上,我怕東宮有意提拔他,到最後卻把自己給折了進去。”
梁九功轉了轉手上的寶石戒指,“我觀察許久,這孩子?很機靈,您若想將他調離東宮身邊,我倒是有個好主意。”
第84章 期待
而梁九功說的方法?, 就是將魏珠直接調入禦膳房。
萬歲爺一直喜愛吃玉米餑餑,這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實?,無?奈這玉米餑餑雖然看上去平平無?奇, 但實?則極考驗廚師的手藝, 如何將玉米粗糙的口感與精細白麵混在?一起,其中填甜口的豆沙餡兒還是鹹口的蔥肉餡兒, 蒸烤的火候和水溫如何掌握, 做好後是撒上白芝麻還是蔥花粒, 多久送到萬歲爺的膳桌上,這都是學問?。
禦膳房的廚師基本上都是少年時就跟著老師傅學手藝的,一代代傳下去的方子, 服務對象也就隻有萬歲爺一個人,沒什麼?長進空間, 多年來水平稀鬆如一日, 實?在?叫萬歲爺吃得倒胃口。
而魏珠就不同了,能在?鬨市口開?上好多年的小食攤,經得住這麼?多老百姓挑剔,必然有他的兩把刷子, 除夕那?夜她那?麼?一提,第二天便叫魏珠做了一碟子送到乾清宮, 果然哄得康老爹眉開?眼笑。康熙親征前?,石小詩又特意讓魏珠烙上滿滿一口袋玉米餑餑, 供他老人家路上解饞, 隻不過?回宮後二大爺受傷,萬歲爺即便想吃, 也拉不下那?個臉親自來討要。
如今一切大好,又解決了惠妃引發的這樁血案, 那?麼?梁九功揣摩聖心,將魏珠調入禦膳房,實?在?是一件非常水到渠成、無?可?厚非的事情。
胤礽倒還猶豫,畢竟雅頭臨死前?的重托就是讓太子照看好這個弟弟,梁九功從毓慶宮離開?後,他把魏珠叫到跟前?來問?:“你?想去汗阿瑪身邊嗎?若是求青雲直上,我自然不會攔著你?,隻不過?禦膳房都是老師傅,自成派係,你?這麼?橫插上一杠子,怕會受排擠。”
魏珠垂著眉眼,想了想,說:“奴才願意去。”
胤礽眼簾一動?:“若是因雅頭你?內心記恨我,不想留在?毓慶宮,我是可?以送你?出?宮,讓你?繼續做先前?的營生買賣。”
其實?事到如今,魏珠也明白自己哥哥八成是落在?眼前?這位皇太子手上了,但是那?信上的罪證還曆曆在?目,雅頭手上沾了那?麼?多人命,就算他再不願意承認,雅頭也死得一點?兒都不冤枉。
而皇太子呢,相?處了這麼?久,他很難摸著心口說皇太子是他印象中那?個囂張跋扈草菅人命之徒,對這麼?一個光風霽月的人,他真的恨不起來。
“奴才……並不記恨太子爺,”魏珠抬頭看著座上之人,眼神很誠懇,“說來不怕太子爺取笑,奴才也想到九五至尊身邊去看看,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啊。”
他能這麼?想,胤礽也算寬慰,“那?你?記得……謹言慎行,倘若遇見難辦的事,倒可?以同我和太子妃商量一二。”
魏珠微微頷首,朝胤礽長長跪拜下去,很響亮地磕了三個響頭,才卻行著離開?毓慶宮。
時間過?得很快,禦花園小池塘和筒子河上的水汽已經褪去了殘暑的餘熱,夜晚窗外的月色也能映照出?翠綠葉片上的露珠,魏珠離開?毓慶宮不久,胤礽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時間快挨到七月初七跟前?,是宮裡的七夕節,也是石小詩的生日。
兩世為人,她的生日都是這個日子。
穿越前?的記憶仿佛上輩子那?麼?遙遠,十八線小演員時她沒幾個粉絲,隻有唯一的經紀人韓姐在?夜戲結束的深夜,從街邊的連鎖麵包店裡給她買了個十塊錢的小蛋糕,植物奶油的口感糊嘴而無?味,頂上的糖漬櫻桃又甜過?了頭,在?橫店小旅社昏黃的燈光下,經紀人為她唱起生日歌,她覺得這是她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後來兢兢業業熬了許久,終於演上女一號,彼時粉絲多了,工作也多了,有時候一年連軸轉拍好幾部戲,韓姐也成立了經紀公司,將工作重心從她轉移到新成立的男團身上,對從不搞歪門邪道的她則很放心,隻挑選送上門的廣告和商務,其他一概放任自流,以至於有那?麼?兩年的生日,她都是在?攝影棚和聚光燈下度過?的。
孤獨嗎?難過?嗎?其實?也還好,昔日縮在?不到十平米小房間內過?生日的兩個人,如今早已實?現財富自由,事業前?途大好。
隻不過?來到大清後,去歲的生日二大爺根本就沒留意,她則頂著皇太子的頭銜,日複一日地被二大爺盯著練字讀書批奏折,上有不時出?出?考題的康老爹,下有需要她結交的弟弟們,外有一肚子壞水的明珠索額圖,內有每天都想換回來的二大爺。
說真的,壓力很大,她沒放鬆玩樂的心思,想必春煙秋筠幾個也沒給裹著太子妃軀殼的胤礽同誌過?生日。
今年則一切不同了,目前?最?大的競爭對手大阿哥已被KO,古北口長城二大爺舍身救爹後,康老爹對他的寵愛又上升了一個新高度——毓慶宮庫房裡的燕窩人參靈芝冬蟲夏草都要堆不下了,就算石小詩讓整個毓慶宮的人一起吃補品,恐怕也要一年半載才吃的完。
如今有錢又有閒,很有兩個人就差臨門一腳的況味,這不禁讓尊貴的皇太子妃殿下石小詩女士十分期待,今年生辰,二大爺會不會給她什麼?驚喜呢?
不過?她也不是那?種什麼?話都藏在?心裡,讓彆人來猜測的人。經過?一番盤算,她覺得想要二大爺陪她過?生日,首先要保證一點?——讓尊貴的皇太子殿下胤礽先生知道七月初七就是那?個重要的日子。
這事兒不能做得太明顯,六月底的時候,就有拍石文炳馬屁的官員就開?始往詹事府上遞建議給皇太子妃慶生的奏章了,古慶拿了一兩本給她看,很好,上麵明確寫了——七月初七日就是太子妃的生辰。
石小詩拍了拍古慶的肩膀,叮囑他千萬記得把奏章直接放到詹事府的公案上,隨後就高高興興地回毓慶宮裡躺著,等某人的表示了。
可?是兩三天過?去,二大爺一切如常,一點?要給她過?生日的意思都沒有。吃過?晚膳,二大爺洗過?澡塗過?藥,她往榻邊一坐,暗搓搓地問?了問?:“您過?幾天,有沒有什麼?事呐?”
“什麼?事?”他那?雙愛新覺羅家人特有的鳳目看過?來,裡頭坦坦蕩蕩,沒有一點?兒隱藏,“太和殿快修完了,我這幾日得緊盯著。”
“哦——”石小詩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就是每天都得在?詹事府的意思?”
胤礽蹙眉想了一會,餘光略過?身上重新裹起來的紗布,明白了,於是看看她說:“你?放心,我就在?案後坐著,不會亂走動?的,一天三頓藥也不會落下。”
石小詩往前?湊了湊,小聲嘀咕:“我倒不是擔心這個……”
微風吹來她身上清淺的香味,這不是宮中女眷慣用的那?種濃烈到讓人打噴嚏的熏香,而是自肌體內散發出?來的,帶著體溫和些微汗意的暖香。
胤礽怔忡了一會,想法?卻往另一道岔路上跑,“你?都不擔心我身體?難道說,你?是嫌棄我成日在?寢宮呆著,耽誤你?同擷芳殿那?幾個玩牌了?”
這話說得,真叫石小詩無?語凝噎,她好脾氣地不跟他計較,順手拿起被角給他掖了掖,“好夢吧您!”
小拇指卻被人一扯,躺在?床上的人露出?一雙笑得有點?狡猾的眼,“變天了,要不你?今晚過?來吧。”
“我不!”石小詩一屁股爬起來,一身錚錚傲骨。二大爺都沒記著她生日,她是絕對不會被美?色衝昏頭腦的,“我哪敢叨擾您呐,自個兒歇著吧,多清淨。”
她氣鼓鼓地上隔壁房間睡覺去了,奇怪的是,獨自入寢的二大爺仿佛一點?兒都沒生氣,第二天起床後,還笑嘻嘻地讓張三請她一同共進早餐。
“咱們毓慶宮小膳房失去魏珠,真如失去一員大將,”石小詩無?精打采地撕著手上的鴨油燒餅,“這早飯也太油膩了,我一點?兒都吃不下。”
“你?喜歡吃什麼??”胤礽喝下一口芸豆粥,也覺得食之無?味,撂下碗碟,忽然冒出?一句。
石小詩挑了挑眉頭,二大爺這是幾個意思哇,是隨口一問?呢,還是在?為過?幾天準備宴席準備吃食?
“我喜歡吃甜碗子,”既然二大爺主動?問?了,她便毫不客氣地回憶起某茶某雪某冰城的快樂水,“要雲南普洱為底,添入上好的酥酪,再佐以成熟的莓果加蜜煉成果醬……”
“這是個什麼?新奇吃法??”胤礽從不知道太子妃小腦瓜裡怎麼?能冒出?來那?麼?多吃東西的法?子,“早上用那?樣冰涼的東西,即使是在?盛夏,也不利於脾胃保養。”
石小詩“哦”了一聲,有點?失望,看來某人隻是隨口一問?啊。
不過?她也不氣餒,二大爺這程子是真的很忙,自己也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愣愣地大聲告訴他過?幾天是本太子妃生日,請務必安排安排。
那?麼?到了那?天晚上,拉著一臉茫然的他去找點?樂子,順便告訴他今日是自己生辰,要他往後每年都不可?忘記,這也是——酷姐的選擇呢!
於是善於自我開?解的石小詩女士拋下碗碟,敷衍地蹲個安,就興衝衝上她的西梢間裡琢磨樂子去了,全然沒留意到身後胤礽看向她的深邃眼神,和唇角控製不住的笑意。
第85章 戀光
七月初七這天來得?很快, 是個晴朗的豔陽天,胤礽一早就上朝去了,石小詩倒是懶床了半個時辰。早飯後春煙過來幫著?梳妝上粉, 她坐在菱花鏡跟前, 忽然就看見梳妝台的錦盒裡擺了一支通體碧綠的翡翠簪子?,水頭極好?, 就像二大爺本人, 透著?股不?容忽視的清嘉勁兒。
她指了指那簪子?, 問春煙:“太子?爺送的?”
“是啊,晨間張諳達送過來的,”春煙眨巴著?眼睛, 笑盈盈地露出頰邊梨渦,“您說, 這是不?是太子?爺送您的生?辰禮呀?”
“唔。”石小詩摸著?下巴思考, 這簪子?是不?錯,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名貴得?很,可她是頭一回正兒八經地過生?日, 就送個首飾,連句溫存話都不?給?, 也太寒酸了點吧。
“今兒晚上,毓慶宮有宴席麼?”她不?知怎麼的, 聲腔裡含了一點怯。
春煙手上動?作沒?停, “暫時還?沒?聽說,要不?您再等等?”她雙手將那支翡翠簪子?捧起, 小心翼翼插在她發髻上,口中不?住稱讚:“也就主子?您擔得?起, 多般配呐!”
“是麼?”石小詩怔怔地伸手一摸,當了一年的夫妻,她還?是明白二大爺的,倘若知曉她生?日,卻隻送這麼一根簪子?,這絕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疏星跪在炕上給?南窗掛簾子?,應聲道:“今兒又?是七夕,說不?定晚上太子?爺要帶隊巡邏呢。”
石小詩擰過頭看她,“七夕巡個宮還?得?太子?爺親自出馬?過年也沒?這麼大的陣仗呢。”
春煙忙不?迭地將她家主子?圓滾滾的腦殼扳回來,取小罐子?給?她點口脂,又?拿玉容膏和?鴨蛋粉來細細敷上一層。
“好?像是說,今年有煙花,”疏星從炕上爬下來,“我記得?除夕那天是大阿哥帶隊來著?,如今這不?是出了事嘛。”
這麼一來也說的通,石小詩有點失落,不?由望著?外頭明朗的天色長籲短歎起來。
看來成?年人還?是得?打直球啊,在古代蹲久了,也被帶上這種彎彎繞的心思,可真得?不?償失。
閒著?也是閒著?,她先上寧壽宮給?皇瑪瑪請安,順道拐進承乾宮坐了一會,佟佳貴妃忙得?撂不?開手。回來路上往詹事府裡頭看了眼,胤礽正坐在一群大儒中間低頭寫折子?,一雙光華萬千的眸子?,如何也收不?起鋒芒。
這麼逛了一圈下來,也沒?到吃午飯的時辰,她覺得?挺無?聊,無?精打采地回西梢間裡坐著?賣呆,練了兩?三張紙的字,如今模仿起二大爺來如出一轍,沒?什麼長進空間了,扔下墨筆又?翻了翻琴譜棋譜,心裡卻胡思亂想,精神怎麼也集中不?起來。吃過豆漿冷麵當午飯,睡也睡不?著?,隻好?在回廊底下看淡月疏星她們都弄水缸裡的蝦蟆子?,正閒得?打算叫上擷芳殿的四位來組牌局的時候,望見春煙笑盈盈地進來報:“主子?,您昨兒吩咐的都辦妥了,小太監在問,何時開始呀。”
石小詩看看天色,還?早,點了點頭說,“太子?爺回來沒?有呀?”
春煙搖頭說沒?有,“古慶在夾道上候著?呢,回來了自會通稟主子?的。”
“那就再等等,”她又?記掛起七夕夜裡的活動?來,“什麼時候放煙花呢?”
“戌時吧。”春煙說,“您要上角樓去看麼?”
“再說吧。”石小詩在書房裡蹉跎,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太陽很快就偏西了。
真奇怪,胤礽就算忙,也會叫人通傳一聲不?必等他用晚膳了,今兒到底是怎麼了?她覺得?這二大爺肯定在暗搓搓地搞事情,期待的心情更重了,著?急上火,倚在前星門前的牆根下直嘀咕,“這人,幾個意思呀!”
“太子?妃嫂嫂!”一對很甜的小少年聲氣兒在她身畔響起,竟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
“你們兩?個怎麼來了?”她笑眯眯地在他們兩?跟前蹲下來,“吃東西了嗎?要不?要進來嘗嘗我的手藝?”
小十三和?小十四對望一眼,腦中回響起太子?二哥半是囑咐半是威脅的模樣,齊齊搖頭道:“不?吃啦,太子?妃嫂嫂陪我一同去玩吧!”
“去哪玩?”石小詩摸不?著?頭腦地站起身來,兩?個小崽子?卻很識相地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胳膊,夾著?她往東北角上的角樓上走。
小崽子?跑得?快,可顧不?上他們太子?妃嫂嫂的花盆底,等他們氣喘籲籲爬上角樓時,烏沉沉的碧落已?經暗下來了。
這是宮外人除了城牆和?宮門外,能看見的唯一的天家建築,四麵抱廈的歇山頂環拱中心的屋頂,巧奪天工與宏偉壯闊並行,猶如眾星拱月。從角樓上望去,禦花園裡的柳堤花海,東西六宮亭台樓榭錯綜連綿,宮外筒子?河被燈火映得?金光璀璨,更遠處千萬條胡同宛如金絲銀線,朝無?儘天邊延伸而?去。
要說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了吧。
石小詩是頭一回在晚間登上角樓,這景色讓她想起從前在夜間航班上看見的城市光路,心都柔軟了。正怔愣著?,一道金紅雙色的煙花忽地從河邊空曠處升起,在空中綻爆,給?冷漠而?莊嚴的宮廷樓閣染上一層隨性和?綺麗。
“真美啊,”她戳一戳旁邊兩?個踮著?腳趴在闌乾上的臭弟弟,“帶我上角樓來,要玩什麼?”
“玩……玩那個……”此刻胤祥身為?兄長,自然要擔起回答的問題的責任,可他將額角撓了又?撓,抓了又?抓,也想不?出個答案來——太子?哥哥先前可沒?說那麼多啊,隻說讓他們把太子?妃嫂嫂帶上角樓,就可以教他們那套心儀已?久的反手弓法了。
“你們兩?個,回阿哥所吧。”腳步聲轉角那邊傳來,他穿著?寶藍色步步高升團花暗紋袍子?,與渾濁夜色融為?一體,但那張眼角眉梢俱是詩的麵孔,還?是立刻叫石小詩的心很快跳了幾下。
“嗯,你們回去吧,路上小心。”她顧左右而?言他地拍了拍小十三和?小十四的肩膀,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然後望著?兩?個小崽子?一蹦一跳地下樓了。
“煙花,喜歡麼?”胤礽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溫暖的觸感沿著?掌印脈絡向上走,仿佛直通進心裡。
“這是你叫人準備的?”石小詩驚喜地挑起了眉頭。
“嗯,給?你慶生?,你想想,去年七夕,宮裡也沒?這樣辦呐?”胤礽抬眼望她,又?是三四道銀紫色的飛電掣空,借著?下麵鼇山輝煌的燈火,他發現她今天穿一件煙霞色緞袍,鬆鬆綰個發髻,那支翡翠簪子?將整個人襯得?宛如畫中仙一樣。
“哦——”石小詩點點頭,抿著?唇笑了。
他也笑,有股和?這身威嚴派頭不?相稱的青澀味道:“你今兒真好?看。”
外頭煙花漫天,角樓上的兩?個人就這麼並肩站著?,沒?說話,有點兒赧然,情愫像兩?張被煙花照亮的如玉臉龐一樣,什麼都瞧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