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了搖頭, 不敢順著宜妃的?話深想。
“五福晉、七福晉、八福晉, 這會雨勢略小些,你們扶著宜妃母, 先回翊坤宮去。”他?向稍微克製一點的?他?塔喇氏發號施令,轉過臉又去尋其他?人?。
地上一片狼藉, 惠妃人?影都不見了,榮妃和德妃走過來說:“惠娘娘上西華門去等大阿哥消息了,有什麼?我二人?能幫襯的??”
胤礽梳理了一遍思緒,“咱們現在要?上奉先殿給汗阿瑪念經祈福,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汗阿瑪和太子爺,皇瑪瑪身子不好,佟佳妃母留下來看顧,內務府那邊……”
“我去吧。”德妃接過話頭。
胤礽簡略點下頭,榮妃主動說:“我派人?去各宮各院通知?大家一起到奉先殿外跪拜。”
事情分?派的?差不多,胤礽捂了捂額頭,自?己撐了把雨傘匆匆趕回毓慶宮。大家果然都得到信兒了,古慶候在廊下向他?稟告:“主子您彆急,張諳達已經快馬趕去古北口。”
胤礽說好,心砰砰跳個不停,毓慶宮的?每一處似乎都留著石小詩的?痕跡,她昨日穿的?牙白便服,早上喝了一半的?茶盞,看過的?奏章用過的?筆還?擺在她前一晚撂下的?位置。
他?大力掐了把虎口,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多想,隨手裹了件鬥篷,木然走向奉先殿。
這一天他?幾乎都是在寧壽宮和奉先殿度過的?,皇太後昏了半晌,爬起來用了碗強心神的?湯藥,然後無論佟佳氏說什麼?也不聽,顫巍巍支撐著身子也上奉先殿來了。
大家按序列跪在狹窄殿室中,宜妃哭得抽抽噎噎,榮妃也跟著垂淚,惠妃倒是一直都沒列席,外頭雨聲連綿,雨水中似乎還?夾雜了點點冰屑,打在琉璃頂上,是叫人?心神不定的?聲響。
他?念得頭腦發脹,扭頭向外頭看,遠山被浩浩煙雲和七寶樓台所阻隔,看不清前路。
德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挨過來問他?:“太子妃心裡難受吧?”
胤礽收斂神思,輕輕嗯了一聲。
這幾年,他?和德妃、四阿哥談不上親密,他?知?道汗阿瑪敬重她,可是她對汗阿瑪呢,倒不像宜妃那樣愛得熾熱。用石小詩的?話來說,德妃可是個女強人?,她將宮廷生?活視為畢生?事業,將汗阿瑪伺候的?妥妥帖帖,這便是她的?本事。
“你也彆太難過,”德妃很淡然地望著佛龕上的?嫋嫋青煙,“人?各有命,就拿胤禛和胤禵來說,為人?臣子就是他?們的?宿命,我從沒想過讓他?們有什麼?宏圖霸業,隻要?老老實實輔佐未來的?萬歲爺就行了,要?是沒那個能耐,當個閒散宗室也很好。”
她這是表忠心交投名狀了,胤礽幽幽歎了口氣。
德妃比惠妃有城府多了,話說得極有分?寸,先是表明她絕沒有生?不安之心,不會讓老四和老十四走上惠妃和胤禔的?老路,可她也沒說會效忠東宮,畢竟在她們的?認知?裡,皇太子和萬歲爺一樣遭遇不測,能不能活下來,未來的?萬歲爺是不是他?胤礽,都還?是個未知?數。
這一念經祈福,便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傍晚時?惠妃耷拉著眼皮子回來了,看來胤禔並無大礙,然後到了入夜時?分?,索額圖也遣了手下來回話——事情果然如他?料想那樣,汗阿瑪和石小詩都被困在山上,最關鍵的?那段山路卻被巨石損毀,禦營和禁衛軍正想辦法?開道,隻是路途艱險,一時?半刻工夫,還?不能尋到他?們。
這已算得上是好消息了,胤礽略略鬆懈下來,石小詩那麼?機靈,有她在,汗阿瑪也不會有事,說不定已經找了個躲雨的?地方?在靜靜等候。
鎏金香爐吐出直直而上的?香煙,似乎在預示一切安好,膝蓋已經跪到毫無知?覺了,四處都是鋪天滿地的?誦經聲和混沌成一片的?金黃色,他?感覺自?己的?眼皮愈發沉重,不似昏睡,而是恍惚間?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難道是要?換身了?可欽天監並沒說有五星連珠之兆啊?
視線內渾濁黯淡,他?竭力維持的?清明神誌終於煙消雲散,下一刻他?似乎聽見了一聲駿馬高亢的?嘶鳴,這叫聲很熟悉,好像是石小詩從南苑帶回來的?,那匹叫烏敏達的?良駒。
胤礽渾身陡然一震,膝蓋上的?痛楚消失,四肢百骸仿佛重新回歸。睜大雙眼,他?坐在一塊堅硬之物?上,四周一片昏黑,似有點點雨聲和腐朽的?木頭氣味,身上衣物?半濕不乾地貼在後腰上,十分?粘膩難受。
他?站起身,卻聽見身邊有人?低低問了句:“保成,可是禁衛軍來了麼??”
是汗阿瑪的?喉音,他?和石小詩換回來了!
這一瞬間?胤礽很開心,汗阿瑪果然無礙,石小詩應該也回到奉先殿那具原本屬於她自?己的?身體中,隻要?他?帶著汗阿瑪和禁衛軍接上頭,那麼?很快就能平安相見了——
可命運有時?就是這麼?不湊巧。先是頭頂上傳來吱呀一聲,大概是某根橫梁木斷了,數片碎木掉落在他?腳邊,他?抬頭向上望去,一小片雨後澄澈的?夜空呈現於屋頂陷落處,星光亮得璀璨,宛如石小詩的?眼睛。
胤礽下意識護住康熙:“汗阿瑪,這木樓不結實,雨已經停了,咱們還?是趕緊出去。”
康熙說好,拉上胤礽遞來的?手就往木門處挪步,隻是這裡太黑了,就算是頭上那點星光也無濟於事。屋頂坍塌的?速度太快,他?們來不及跑出木樓,無數木頭碎屑已然嘩嘩掉落,當最後一根橫梁砸過來時?,他?剛剛找到出口,隻能用儘渾身力氣,拚了命地將康熙往門外推,隨後眼前倏然一黑。
這一次,他?是真?的?徹底失去意識了。
——
石小詩猛地睜開眼,像個溺水的?人?,一頭冷汗,大口喘息著。
眼前是一片刺眼的?金色,室內很悶熱,數十個女眷們跪在一起,誦聲嗡嗡營營,外頭鑼鼓不歇,還?有和尚喇嘛們在唱經。
她花了會功夫仔細辨認,四周的?神龕供案燈檠和膝下的?渾金蓮花水草紋天花金磚都很眼熟,自?己身著的?水粉色寧綢袍子是女式的?,膝蓋酸麻不已,不知?跪了多久,身邊閉目祈禱之人?似是德妃,前麵還?有臉色蒼白的?皇太後,眼睛哭腫了的?宜妃,一臉失落的?惠妃和沉著叩拜的?佟佳氏。
石小詩明白過來了,這是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此刻他?們正在奉先殿中誦經祈福,看來康老爹和皇太子遭遇不測的?事情已經傳到宮中。
她深吸口氣,換身前那一刻她還?有印象,自?己拉著康熙鑽進一處木樓躲雨,好像還?隱隱約約聽見烏敏達的?嘶鳴,這是禁衛軍挖通失修之路,快要?找到他?們了嗎?
但眼下沒有答案,她隻能像皇瑪瑪,像這些妃母一樣,厚顏去懇求浮屠的?慈悲。
數不清《心經》被念了多少遍,外頭天色大亮時?,她終於聽見奉先殿外傳來太監們一浪高似一浪的?山呼:“祖宗保佑!萬歲爺和太子爺回來了!”
大家一窩蜂朝殿外湧去,隻見康熙一身泥濘地站在奉先殿外,還?是昨夜石小詩見到的?模樣,身上毫發無損,隻是麵色青白,眉宇間?添了不少憔悴,眼底似有哭過的?痕跡。
石小詩心頭一緊,隻聽萬歲爺用沉痛地語氣向皇太後稟告:“老祖宗,朕回來了……朕的?保成……”
“保成出事了?”皇太後膝頭一軟,險些又要?栽下去。
康熙忙將她攙扶起啦,勸慰道:“我叫人?把他?抬進毓慶宮了,您彆去看……沒性命之虞,隻是流了很多血,傷勢不堪入目,我怕您嚇壞了身子……”
換身之後發生?了什麼?,竟然受了傷,還?流了很多血?
石小詩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人?抓住,狠狠揪了一把。
梁九功從康熙後頭冒出來,朝石小詩使了個顏色,她這才醒過味兒來,連向康熙蹲安的?禮儀都顧不上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回毓慶宮。
還?沒邁進太子寢宮,已經能看見太醫們提著藥箱跑進跑出,空氣裡彌漫著傷藥苦澀的?味道,她心頭從沒像今天跳得這麼?快過,幾乎喘不過氣來,連扶著門的?手都是抖的?。
第77章 受傷
“太子爺怎麼樣?”她拉住站在外間的魏珠, 自己?竟不敢往前一步。
“您進去看看吧,就在裡間的臥房裡,”魏珠哭得?眼睛跟桃兒似的, “據說從木樓裡抬出來的時?候醒過?一回, 回宮馬車上又生生痛暈過?去了。”
這得?遭多?大罪啊,石小詩強迫自己?深呼吸, 然後繞過?琺琅畫屏朝拔步床上看, 太醫在外頭寫脈案, 他一個人靜靜躺在錦褥上,沒蓋毯子,絹布繞過?腋下, 自胸前繞了好幾圈,還有血漬, 隨著一呼一吸從裡麵滲透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康老?爹說他沒事,那一定沒傷及五臟六腑,隻不過?她看得?出來, 他一定很痛,麵色慘白, 連鬢角都汗濕了。她沒來由得?想起頭一回看到他的模樣,一身牙白暗紋蟒袍, 站在角樓明黃的琉璃瓦下, 儀態是那樣的從容清貴,意氣風發。
胤礽大概發覺床邊站了個人, 睜開一星眼,手指探過?來觸她, 無力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小詩……我沒事的。”
血又滲出來一大片,殷紅的,他越逞強,越讓她覺得?喉頭堵得?慌。以前當演員的時?候,她演過?很多?這樣的劇情,甚至有什麼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彆離、五陰盛,都沒這一句話?叫她心內翻箱倒海。
“汗阿瑪說您沒性命之虞,”她快速地拿袖子抹掉腮邊的淚水,平靜地挨著他坐下,“發生什麼了?”
胤礽擠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剛醒過?神來,木樓就塌了,我隻來得?及將汗阿瑪推出去。”他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指了指自己?,“彆看這麼多?血,隻是肩頭被一根木屑貫穿,胸前削了塊皮肉,太醫說我很幸運,小傷而已,養養就好了。”
石小詩扭頭去看太醫,似在尋求認同,那太醫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她才?鬆了口氣,心上的大石頭找到了傾斜的出口,向遠處滾去。
“魏珠說你痛暈過?去一回,”她小心翼翼地瞧那傷口,“貫穿傷,要?養很久吧?”
胤礽做了個鬼臉,說大概是吧,“這段時?間剛好不用上朝了,可以在毓慶宮裡多?陪陪你。”
大概太醫開的止痛方子起藥效了,他神色和緩起來,等?所有人都退出去,才?開口問她,“你有沒有覺得?這次換身很蹊蹺,欽天監並沒有報稱五星連珠的先?兆,也沒有前幾回紅光白光閃爍。”
“那會?兒在木樓中又餓又困,我打了個盹兒,”石小詩有點羞赧地承認,“醒過?神來人就跪在奉先?殿裡。”
胤礽“唔”了一聲?,“明天讓欽天監的徐日升、安多?來一趟,我現在這個身子,這件事就隻能交由你去問了。”
石小詩說我省得?,“你放心吧,這半年?我這監國太子做的如?何,你心裡有數。”
胤礽笑了,牽動他胸前傷口,整個人又是疼得?一抽。石小詩忙說了句“你休息吧”,自己?提著衣擺就打算上外頭茶房看煎藥去。
可她還沒站起身,胤礽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小詩……”他有點惆悵,努力抬了抬頭,委屈巴巴地看著她,“你我本來說過?,換身回來就……”
石小詩明白他的意思,他說的是捅破窗戶紙的事。她心裡頭是甜的,可臉上偏要?做出一副又氣又笑的表情,揶揄他:“您受了這麼重的傷,剛醒過?來就在想這個?”
胤礽忍痛挺了挺下巴,驕傲而優雅地說:“彆看我現在這樣,隻要?讓我休養兩宿功夫,我就可以同你行周公之禮了!”
“不害臊!”石小詩瞪眼扭頭向屏風外看了一眼,然後伸手捂住了床上那個口出狂言的二大爺,“大清早您這麼毫不避諱地說這件事,叫旁人聽見,少不得?以為您是個急色的人……”
“聽見就聽見,我胤礽為人如?何,還輪的著旁人來嚼耳根?”胤礽毫不在意,一雙眼閃閃發光地盯著她,大概是經曆過?一次生死,忽而對很多?事都想明白了,人生苦短,還是得?撿最重要?的來辦。
石小詩也噗嗤笑了,有點羞慚,但又覺得?快樂。她乾脆在拔步床的腳踏上坐下,把臉頰貼在他因失血而變得?有些冰冷的手背上。兩人就這麼溫存了一會?,春煙和魏珠聽見半晌沒動靜,進來一看,又很懂事地卻行出了太子寢宮。
不過?他們小夫妻也沒能你儂我儂上多?久,先?是康老?爹回乾清宮裡洗漱一番,然後就直接進毓慶宮來了,他抱著好大兒一陣痛哭,又囑咐太醫好生醫治,臨走還說毓慶宮比從前樸素多?了,皇太子這回救駕有功,於是賞了一大大大筆銀子。
康老?爹老?爹前腳走,擷芳殿的四位側室來了。胤礽大概一年?沒上她們那裡去過?了,幾乎要?忘記這些側福晉庶福晉格格們的存在,可除了十分?冷靜的林氏以外,李佳氏、程格格和王格格哭得?仿佛太子爺得?了不治之症似的,叫石小詩和胤礽好一陣頭疼,一番連哄帶騙,才?將她們哄回了擷芳殿。
吃過?午飯後,石小詩剛想在美人榻上歇一會?,又聽得?外頭山呼“阿哥吉祥”。推門一看,從老?四到老?十四,八個弟弟齊刷刷到場,每人都帶了點孝敬他們心愛的太子哥哥的好東西——四大爺帶了自己?燒製的建盞,如?今雍王府出品在京城已很有名了,市價頗高,老?五胤祺帶了從寧壽宮弄來的金瘡藥,老?七胤祐拿出了自己?治療瘸腿之症時?用的拐杖,老?八老?九老?十三個小崽子弄了些街市上賣的解悶雜耍玩意,十二十三十四畢竟還小,手心裡翻不出什麼花來,三個人攏共湊了點銀子,請他們九哥胤禟從市麵上淘了個竹根雕葫蘆式盒文?玩來,聊表心意。
石小詩把他們哄走後,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把弟弟們送來的東西抬到胤礽跟前炫耀:“您瞧瞧,去年?我給他們送禮時?,您怎麼說來著?”
胤礽厚著臉皮說:“我不記得?了,再說……這些東西,我可用不上。”
這倒是實話?,不過?弟弟們一片心意,不可輕易辜負,她妥帖地將金瘡藥留下,其餘東西都送入倉房。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胤礽傷成這樣,就算有太醫在梢間留守,她也不敢留他獨自在太子寢宮,於是乾脆叫春煙把自己?的被褥從隔壁太子妃寢宮抱出來,安置在炕上。隻是那炕有點短,她蜷縮著身子將就了一夜,中間還得?不時?溜到床邊摸一摸病號的額頭——不得?不說,二大爺的身板底子是真好,傷成這樣,也沒有發熱的跡象。
第二天散朝後徐日升和安多?都來了。她在西梢間內隔著屏風接待了兩位欽天監副監正,很委婉地問了問五星連珠的狀況。
徐日升和安多?對望一眼,用英語恭謹答道:“昨日並沒有吉像發生,據我二人觀測,這一輪波動受太陽影響,如?今已經安穩了,未來幾十年?,或許都不會?再有五星連珠發生。”
石小詩若有所思:“如?果之前五星連珠時?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那麼等?這個天象不再出現時?,這類事情是否還會?發生呢?”
徐日升沒弄明白:“太子妃主子,您能說得?再具體些嗎?”
石小詩琢磨了一下該怎麼打比方,“比如?……第一次五星連珠時?,我的一個宮女發現自己?多?長?了個……嗯……腳趾……”她囁嚅了一下,“不是真的多?長?了個腳趾啊,就是打個比方,然後第二次五星連珠時?,那個宮女發現腳趾變回五個,等?第三次時?,又重新長?了回去,可昨天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天象,她的第六個腳趾卻神秘失蹤了……”
安多?很疑惑:“是哪一位宮女,可以送她到欽天監讓我們研究研究嗎?”
徐日升的腦子稍微活絡一點,明白過?來了。他打斷安多?說:“太子妃主子說的不是這個!”然後朝屏風後的身影一拱手,“法國現在有種關於磁石的說法,如?果已經建立了某種吸引力,那麼沒有天象做引導,也是有可能發生的。”
石小詩“哦”了一聲?,徐日升的解釋卻也說的通,所謂磁石的說法,不就是磁場影響麼!
屏退欽天監的兩位大人,她坐在西梢間的明窗前,覺得?很為難。如?果說以前互穿還有五星連珠這個可控因素足夠她和胤礽做提前準備,那麼磁場就很難預測了,換言之,他們兩現在隨時?可能互換,也可能以後再也不會?交換身體了。
CPU燒光了,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按了按額角,去給二大爺準備今日的湯藥。
胤礽這家夥就是嘴硬,上回說兩宿就能調養好,以她混了兩輩子的人生經驗來看,這傷口少說半個月方能愈合。血汙擦乾淨後,她方覺得?肩頭深紅的血洞和胸前寸許長?的撕傷真叫人心驚肉跳。
太醫又會?診了幾回,隻說太子爺千萬要?靜養,不能太激動,因此二大爺說了一籮筐甜言蜜語,石小詩也不同意陪他同床共枕了。一到夜幕降臨,她就抱著被褥往炕上一躺,無論她蜷縮的雙腿有多?麼酸痛,也絕不往拔步床跟前挪一步。
胤礽望了望空蕩蕩的半邊床,又望了望孤獨的小兄弟,唯有長?歎——他當然樂意見她為他心疼,可這受傷也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第78章 暴雨
經曆生死後對人生有?了新感悟的不?止是?二大爺, 還有?放飛自我的康老爹。
一覺醒來,石小詩先聽說了一件大好事,皇太後跟萬歲爺說了惠妃這段時日的行為, 加上那天在古北口長城上他們二人的談話, 康老爹當機立斷出了一道聖旨,將佟佳氏冊封為貴妃, 那執掌六宮的大權自然從惠妃手?上旁落。
她很解氣地把事情?轉告給隔壁寢宮裡養傷的胤礽。胤礽同誌哼笑著評價道:“早該換人了, 就惠妃和伊爾根覺羅氏那為人處世德行, 我都替胤禔害臊。”
“天兒?熱了,房裡都是?藥氣,病人可不?能?悶著, 我去給您通通風,方能?好得快些。”她莞爾一笑, 走到?北窗邊。
仲夏的氣息越來越重了, 毓慶宮庭院裡有?她去年秋天種下的杏花樹,遮擋去朝陽的暑熱,北窗開了一半,潤涼的空氣沿著牆角爬進來, 陰靜又宜人。
胤礽靠坐在床上,隻蓋著一條薄褥, 目光不?移地盯著她,拍拍身邊空出來的地方說, “讓她們小丫頭去忙, 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石小詩說好,捋著衣擺在他身邊坐下。她今兒?穿了一條薄紅纏枝紋單袍, 整個玲瓏身段都被勾勒出來了,叫胤礽心慌地避開了眼睛。
“從前你我二人, 要麼忙於上朝,要麼忙著在惠妃跟前斡旋,難得享受這樣的好晨光。”
石小詩煞風景地逗他說:“太醫又不?準您下床走動,就這麼在床上坐著,什麼晨光都看不?到?。”
胤礽急了,“都怪那些庸醫,我傷在前胸和肩頭,為何還要臥床靜養!”說罷掀了褥子?就想溜下來,“我現在就陪你,想上禦花園還是?慈寧花園?”
石小詩一把將他攔住,“可彆,您這傷養不?好,汗阿瑪能?把我腦袋擰下來。”她將淡月從茶房送過來的湯藥拿給他,“喝藥,然後我還得上承乾宮給貴妃娘娘賀喜呢!”
“哦,”胤礽無精打采地接過碗,抿了一口,眉頭皺起,“好苦啊。”
石小詩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以前您可不?是?這樣的,太醫院裡有?記檔,皇太子?小時候得天花,每日飲藥數碗,從不?推脫。”
“那是?因為那會沒人心疼我,”胤礽惘惘的,替自己辯解,“而且胤禔總是?喝得比我快,汗阿瑪表揚他,我就偏要跟他爭個高下。”
他臉上露出一絲高傲的神色,“當然,他每回都比不?過我。”
好吧,打小結下的梁子?,難怪大阿哥總想找你的茬。石小詩無奈地笑了,順手?從桌上食盒裡挑了粒梅子?蜜餞,塞進他嘴裡。
二大爺慢吞吞品味那粒帶著她指尖香氣的梅子?,半晌道:“對了,也不?知道你這段時日當著監國太子?,字練得如?何了,功課可曾落下?畢竟你我現在隨時可能?換身,一點準備的餘地都沒有?了。”
石小詩神色發愁,徐日升和安多?的推測讓本就焦頭爛額的處境雪上加霜。
但?推測到?底是?推測,她心底有?一線希望,問床上那人:“這是?不?是?也意味著,或許咱們再也不?會交換身體了?”
胤礽瞥她一眼,眼神裡有?點惡趣味:“……在某些時候交換那麼兩次,我也是?不?介意的……”
“不?跟你說了,好生養傷吧。”石小詩送他一個白眼,然後踩著彆扭的花盆底上承乾宮去了。
佟佳貴妃那處格外?熱鬨,除了惠妃還沒來,六宮嬪妃無論高低都過來給她道喜了。
對於這位貴妃人選,論起出身樣貌,大家都很心服口服,再加上惠妃這半年事情?辦的確實不?妥當,平日又喜歡拿喬,裝腔作勢惹人厭煩。
佟佳貴妃為人就和氣多?了,先和大家一一說好,不?必每日清晨就到?承乾宮來聽訓示,大家五日聚一回便?已足夠,有?事讓太監宮女單獨跑一趟就成了。
她管起事來輕鬆,大家也樂得自在,眾人說笑一回,便?三三兩兩離開承乾宮。隻將石小詩單獨留下,指了指桌上一盆新摘下來的蓮蓬,說請她幫忙剝蓮子?。
這是?有?事要找她單獨說的意思。石小詩和佟佳貴妃在陰涼處坐下,低聲問她:“怎麼了,可是?惠妃留下許多?糊塗賬?”
“何止那些,”佟佳貴妃歎口氣,“我發現了一樁怪事。”
“什麼怪事?”石小詩那顆八卦的心跳動起來。
佟佳貴妃左顧右看,把所有?宮女太監都叫到?殿外?候著,這才壓低嗓子?同她說:“我看內務府的冊子?上,這幾年莫名失蹤的宮女,竟是?前十年的好幾倍。”
此刻她們兩人坐在夏日溫熱的微風裡,石小詩不?知怎地出了一後背冷汗,莫名聯想到?了溫僖貴妃床暗格裡的那張紙條。
佟佳貴妃看她神色,問:“小詩,你可是?知道什麼?”
石小詩連忙搖搖頭,隻說:“毓慶宮去年也有?個叫雅頭的太監失蹤了。”
佟佳貴妃不?疑有?他,握了握她的手?道:“如?今承蒙萬歲爺信任,讓我當六宮掌事,我自然想弄清楚是?何人造惡……如?今內務府總管淩普是?太子?爺乳母之?夫,我阿瑪和他們倒從不?來往,如?果有?需要之?處,可否拜托你從中斡旋?”
“這是?自然。”石小詩溫和地朝她一笑。
——
這個夏季的狂霖比大家想象中都要迅猛而連綿,萬歲爺揪心安徽、山東境內的河患和古北口長城的泥石流,胤礽也掛念著還沒修完的太和殿,烏雲翻墨,遮住了層層宮牆,白雨跳珠,連乾清宮和毓慶宮內都濕滑一片。
這夜黑風驟起,雷聲震耳不?絕,吵得臥榻上的人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不?知何時何處一聲巨大的鈍響,仿若無數石塊被火藥炸毀。
石小詩是?徹底睡不?著了,拿著燭燈從炕上坐起來,輕手?輕腳地挨到?床邊捅了捅二大爺的胳膊:“您醒了嗎?”
銀白的電光和金紅的火光一閃,胤礽很快睜開眼,他用的湯藥有?安神的功效,顯然方才睡得很熟,“怎麼了?”
“剛才有?聲奇怪的巨響,”石小詩凝眉細聽,“不?是?雷聲,好像是?樓倒了……”
胤礽眯起眼,“樓倒了自然有?營造司修補,你關心什麼。”
“說得也是?。”石小詩挨著他坐下來,踢了踢他的被褥,“我那炕也太短了,您傷好些沒有??能?讓我上床睡麼?”
胤礽聽得心花怒放,臉上還是?故作鎮定地看了眼傷口,黑咕隆咚什麼都看不?清,就算那傷口正?在愈合好了,他一本正?經地清清嗓子?,“上來吧,不?要亂動,不?準打呼嚕,擦牙了麼?”
“擦牙了,一點兒?味兒?都沒有?,我不?打呼嚕,也不?亂動,”石小詩笑眯眯,不?跟生病的二大爺計較,“咱們又不?是?頭一回一張床上過夜,您還不?知道我人品。”
胤礽咳了一聲,正?要往床裡挪動,沒想到?寢宮外?卻傳來腳步聲,一個瘦高的身影映在窗上。
“是?誰?”石小詩和胤礽換了個眼色。
“是?奴才。”雷聲一陣又一陣,張三的聲音很好辨認,“奴才看主?子?寢宮點了燈,特來稟告一聲,方才的巨響是?紫禁城北邊的一處宮殿倒塌了,前朝舊屋子?,一直沒來得及修葺,主?子?不?必擔心。”
“知道了。”胤礽說,“你也快些休息吧。”
張三道了聲“嗻”,很快離開寢宮外?。
寢宮裡的皇太子?和太子?妃也舒舒服服的睡下了,隻不?過這時他們沒能?想到?,這聲巨響將引發出一樁極慘烈的案子?,更導致了惠妃和胤禔的失勢。
——
張鴻緒,曾經的禦前傳事大太監,萬歲爺跟前的大紅人,隻不?過這些名頭都是?過去式了,去歲被萬歲爺發現他和延禧宮的掌事宮女小秋私下串聯後,便?被罰入辛者庫洗恭桶。
這算得上整座紫禁城最卑賤的活計,沒有?之?一。
曾經膀大腰圓頤指氣使的張鴻緒張大總管在此處體會無數人間?涼薄,不?必贅言,他還因為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夠而生生瘦了一大圈,如?今走在路上,隻怕從前那些偷偷給他塞銀子?請他在萬歲爺跟前美言幾句的大臣們都認不?出了。
不?過晚睡也有?晚睡的好處,這夜雨勢太大,連各宮恭桶送來的都比從前晚一些,他抱怨了幾句,隻得到?小太監們的白眼——“這張鴻緒,還當自己是?個大人物呢!”
白眼受了,活還得照乾。有?雷聲做伴,刷起恭桶來似乎沒那麼孤單,隻是?後來整間?水房裡就剩他一個人了,黑洞洞的,又不?時有?電光閃過,鬼魅得很。
曾經聽過的無數傳聞在張鴻緒腦中走馬燈一樣閃過,他不?由加快了手?中乾活的速度,隻想早點回到?他那個漏雨的小屋子?裡,裹上被褥好生睡一覺。
正?發愣時,北邊傳來一聲巨響,他猛地回過神,放下手?中恭桶往窗外?望。
西北處有?幾間?前明直房,破敗又陰森,這幾日一直下雨,很有?些搖搖欲墜的勢頭,他眯起雙眼,借著一道電光細看,果然就是?那直房當中的一間?,屋頂塌了,然後整間?屋子?也倒了,深灰色的牆磚,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這前明的屋子?,裡頭說不?定還埋著什麼寶貝呢!等有?了錢,他就可以把自己贖出去,再不?用受洗恭桶這份氣了。
張鴻緒搓了搓手?,找了塊油布頂在頭上,燭火會被雨水澆滅,所以乾脆就什麼都不?帶了,這麼赤手?空拳,借著天上打雷閃電的光,鑽進破直房的牆角。
地上有?塊碎了一半的牆磚,翻過底來,上頭還刻著“永樂二十年”,三百多?年的舊物,倘若找著一塊完整的,怎麼著也能?賣幾塊銀子?。
他很得意,果然是?撞大運了,一雙手?在碎磚裡亂摸,忽然摸到?了一樣冰涼滑膩的事物,仿若人的皮膚一樣的觸感,叫他嚇得渾身發軟,癱倒在地。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照出灰塵間?一樣藍哇哇的東西,張鴻緒認得,那是?一隻人手?,一隻年輕女人的手?。
第79章 雨夜
同一個雷雨之夜, 詹事府外一片黑壓壓的圍房,隻有一間鬥室的窗裡?還透著微弱的光亮。
那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魏珠。
先?前的巨響將?他從?噩夢中?驚醒,抹去額上冷汗, 點亮豆大的燈火, 再?推開床頭上窄窄的窗,能看?見外頭密如針腳的雨簾, 還有不時從?天幕上劃過銀紫色閃電。
魏珠無端想起?和哥哥雅頭在?京郊討生活的那些年月。他是怕雷怕閃的, 太震動人心, 簡直叫他想起?被人趕出家門?的轟鳴巨響,而哥哥總會在?這個時候將?他抱入懷中?,輕輕拿開覆在?他頭臉上的被褥, 悄聲同他說孫猴王大戰雷公電母的故事。
哥哥說他是個男孩子?,不能輕易害怕, 他自此就不怕打雷了, 甚至對天上的神仙傳說有了一絲向往。
每回想起?雅頭,總會叫他難過,想辦法?淨身混入宮中?,混入南苑馬廄, 混入太子?的詹事府中?,這一路走得艱辛, 好在?也終於接近了雅頭最?後一絲存在?的氣息。
這半年來,他在?毓慶宮搜羅出許多雅頭用過的東西, 雅頭穿過的衣服, 用過的器具,茶房裡?還有雅頭親手寫下的糕點食譜。隻是他每回問起?毓慶宮中?的其他宮女太監, 對雅頭他們總是隻字不提。
德高望重的於嬤嬤告訴他,這世上, 人是最?複雜的,每個人都?有許多麵?,這不由得讓他好奇起?哥哥在?宮中?的那一麵?,同自己認識的那一麵?,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呢。
可現在?他都?明白了,認字認了大半年,他終於弄懂了雅頭留給他的信上的每一句話。那些散落的信紙現在?就在?枕頭邊放著,被夾帶著濕氣的微風吹得簌簌發抖。
他現在?知道了為?什麼雅頭進宮後,每次相見都?如此的不快樂。如果有人威逼利用,讓他殘害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往不相熟的宮女太監碗中?放毒藥,然後悄無聲息地?將?人扔進枯井裡?,扔進筒子?河裡?,埋進破屋子?裡?,那麼他也會良心不安,恨不得早些解脫吧。
這一個雨夜,他把那些原本陌生的字看?了許多許多遍,直到每一筆每一畫都?印入腦海,眼淚把頁角打濕,他才累極了睡去。
魏珠夢見了雅頭。
這是他入宮後第一次夢見雅頭,他就站在?這間小小的圍房裡?,脖頸上有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那張臉也是慘白的,甚至有點發綠,像放久了的玉米餑餑上長出綠色的黴菌。
他在?夢裡?“哇”得一聲哭了,抱住那個虛無縹緲的幻象,問得很直白:“哥哥,您去哪兒了,您是死了嗎?”
雅頭不說話,隻是淒慘地?一笑,然後伸手朝某個方向一指。
緊接著雷聲轟鳴,雅頭一股腦兒從?床沿上坐起?,房中?除了他,空無一人。
哥哥給他托夢,是有什麼意思嗎?魏珠睡不著,乾脆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和腮邊的鼻涕,仔細回想雅頭所指的方向,好像是——西北角。
西北角。他朝半開的窗戶外望,能借著廊下燈火和不時的閃電看?見遠處景山的輪廓。他知道景山下有前明直房,還有辛者庫仆役的他坦,哥哥就在?那裡?嗎?還是說,那些信上白紙黑字寫下的惡行,都?在?那裡?終結了嗎?
魏珠迷茫地?在?窗前窗前站了許久,然後發現有個人沒打傘,順著廊廡從?甬道上匆匆走過,徑直轉進了毓慶宮。
那個瘦高的身影他很熟悉,是張三。
夜這麼深,又下了這麼大的雨,張諳達這是要上哪去?是宮中?出了什麼大事,必須半夜將?太子?爺叫起?來嗎?
魏珠想到前幾日那個從?馬車上抬下來,滿身血汙的皇太子?,不由瑟縮了一下。
他要把哥哥的信交給那個為?人公正清潔的太子?爺嗎?如果讓雅頭消失於世的人就是東宮,他這麼做,哥哥能理解嗎?
魏珠又拚命搖了搖頭。
可是逼迫哥哥殺人的是延禧宮的惠娘娘,信上也說了,惠娘娘的眼線如今已經遍布六宮,他這麼貿貿然地?把這麼重要的物證交出去,可能連他自己的安危都?難以保全。
想到這兒,他將?那些信紙一把拿起?來,疊成豆腐乾大的小塊。先?找了個木匣子?裝起?來,想了想,不妥當?,又塞進床褥下麵?,不行,還是有被發現的可能。
在?小小的鬥室裡?翻了四五遍,都?沒有合適的藏匿之處,最?後他決定把信紙塞進袖筒最?深處,又披了張油紙推門?而出——他要趁著這個雨夜,隨身攜上那幾張滾燙的信紙,往哥哥夢中?所指的西北角看?上一看?。
暴雨一點兒停歇的意思都?沒有,夾道上深灰的磚地?又濕又滑,被橙黃的火光映照去,顯現出深淺不一的水潭。皂靴隻有一雙,還是太子?爺好心相贈,他不敢弄濕,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踮起?腳,撿水少處行走,眼前卻突然撞進來一雙與他腳上相同的皂靴,還有深藍的太監服,站在?一圈廊燈下麵?。
“張諳達。”魏珠一抬頭,心就砰砰直跳,怎麼就忘了剛剛分明看?見這位活閻王走進毓慶宮,這會正撞上他出來。
張三卻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這是叫他不要說話的意思。他懵懵地?點頭,表示明白了,然後便被張三一把抓住後腰,拉入了廊燈旁的陰影裡?。
他不明所以地?扭頭看?張三,卻見張三朝他方才走過的甬道努了努嘴——有一個辛者庫仆役打扮的老太監,沒提燈,佝僂著腰從?西北角上過來,離廊燈得近了,能看?見他渾身顫抖,站都?站不直,但還是努力地?扶著宮牆,往延禧宮方向而去。
“他是誰?”老太監走得遠了,魏珠一臉茫然地?問張三。
“他叫張鴻緒,”張三壓低嗓子?,臉上沒什麼表情,“在?你入詹事府之前,他是乾清宮的禦前傳話大太監,隻比梁九功梁諳達低上一等,後來他同延禧宮管事宮女小秋對食,還妄議萬歲爺,被拉到慎刑司受審,小秋沒挺過去,張鴻緒到底從?前得勢,不好動大刑,就被送到辛者庫做苦力了。”
“他們招出來什麼了嗎?”魏珠害怕牽出他哥哥雅頭,感到袖筒裡?的信更燙了。
張三淡淡瞥他一眼,搖了搖頭。
魏珠長出一口氣,感到後腰上的抓力鬆懈,便拍了拍身上雨水,在?張三身邊站好。
“這麼晚了,又下著大雨,你不在?他坦睡覺,是上哪兒去?”張三很犀利地?打量他。
“我做了個噩夢,”魏珠說的也是實話,“出來散散。”
張三哦了一聲,目光移向張鴻緒方才走過的那條甬道,“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和太子?爺的。”
魏珠囁嚅了一下,手心出汗了,捏在?手心的那塊衣擺也一定濕透了。他故作鎮定地?猶豫了一下,決定暫且不把雅頭的信給張三。
“沒事啊,”他擠出一個閒閒的笑,“能有什麼事?”
張三慢慢看?他一眼,說行,“那你快回去吧。”他背著身重新走上廊廡,忽地?轉過身,朝剛挪了半步的魏珠吐下隻言片語,“方才巨響,西北角的直房塌了。”
——
暴雨是三更前停歇的,到底看?在?萬歲爺的麵?子?上,沒有耽誤朝中?臣工上朝的步伐。
康熙照例處理大小事務,望著下方隊列裡?那個原本屬於胤礽的位置,不由得又難過又欣慰,每每回想起?那夜危樓中?胤礽將?自己推出去的一瞬間,他最?心愛的兒子?,他和大清王朝最?大的珍寶,這麼多年,可真?沒白疼他啊!
這麼一來,對著大阿哥胤禔和高士奇,他心頭的厭惡又多了幾分。誰不知道當?今萬歲爺最?最?厭惡阿哥黨爭?這大阿哥真?是辜負他一番苦心,在?準噶爾表現得毫無建樹,十分叫他失望,回宮後還這麼恬不知恥,串通高士奇三天兩頭往乾清宮遞參索額圖的奏本,這是要逼他折斷保成的羽翼啊!
惠妃那邊更是鬨個不停,佟佳氏晉了位分後,這個女人每天都?往乾清宮跑,變著花樣送點心,他哪吃得下這麼多東西!何況她那點心思康熙心裡?清楚得很,從?前怎麼不見她這般殷勤?還不是因為?眼見皇太子?得勢而胤禔失勢,掌事權又旁落,動起?歪腦筋麼!
今日果然又是一樣,散朝後他踏入東暖閣,便看?見惠妃頂著黑眼圈,柔柔弱弱地?站在?屏風邊朝他蹲安。
“何事?”康熙向來好涵養,不會直截了當?地?把宮妃趕出去,但那神色也是不耐煩的。
“臣妾昨晚聽?了一夜雷雨聲,沒睡好,抄了十來份心經,特特送給萬歲爺,”惠妃的調門?聽?起?來很委屈,“如果您願意像去年那樣,偶爾上延禧宮來坐坐,陪臣妾說說話,臣妾便能睡得香了。”
康熙覺得有點煩,他背著身想了一下,朝案上的香爐一指,“那裡?頭有鎮定安神的沉水香,朕賜你五兩,回延禧宮燒去吧。”
這就是萬歲爺的拒絕。惠妃吃癟,心裡?不情願,也隻能跪下謝恩,然後捧著一盒子?香料,徒勞無功地?回她的延禧宮燒香去了。
康熙往窗下一坐,翻了翻案上的奏本,問梁九功,“還有什麼要緊事麼?”
梁九功猶豫了一下,從?窗內望去,惠妃的身影已經走遠了,他方小心地?向萬歲爺稟告:“昨夜有巨雷,劈倒了三四間景山下邊的前明直房,內務府營造司今早去看?了,那直房的磚牆裡?,發現了幾名宮女子?。”
“發現了宮女子??”康熙眯起?眼,好一會才明白過來,神色大震,“你是說,屍身?”
梁九功拜倒在?地?:“正是,奴才不敢私下定奪,將?內務府總管淩普叫來了,人眼下就在?梢間上候著。”
“你辦的很好,”康熙將?手上的奏本扔下,麵?上流露出一絲痛色,“不必叫他過來了,這些宮女也是朕的子?民,死在?朕的皇宮裡?,豈能坐視不理?你就跟他說,徹查吧,是朕的意思,務必徹查個明白。”
第80章 踟躕
內務府總管淩普一臉慌張地從乾清宮梢間裡?出來, 昨夜看見?的景象還在眼前?晃悠,萬歲爺讓梁九功傳話,叫他徹查, 可這又該從何處查起呢!
他在日精門上踱來踱去, 沿著夾道往右邊去就是內務府,可他眼下?毫無頭?緒, 隻能找旁人商議商議。往左看看, 毓慶宮就在跟前?, 他朝前?踏出一步,又猶豫地縮回了腳。
前?幾年啊,他在內務府營造司任職, 仗著家裡?那個是皇太子乳母,沒少在旗人中耀武揚威, 連旗主子和當時的內務府大總管見?了他都要?避讓三分。後來太子爺大婚後忽然轉了性, 發狠下?令整治,他自?此收斂不少,恰好?總管位置空下?來,他給索額圖送了處江南小院, 還往裡?頭?塞了三十?個能歌善舞的歌姬美人,這才將總管位置納入囊中。
隻不過這給萬歲爺當大管家的差事?可真不好?乾, 他戰戰兢兢,盯著太和殿修到了七八成, 選秀有宮中娘娘們把持, 也算順利,翻過年來, 皇上親征用?了半年,手?上好?容易鬆泛些, 偏偏又遇上這等事?。
昨夜也巧,他沒在值房,消息出來傳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索額圖的小院子裡?喝花酒,嚇得魂兒?掉了一半,那東西也軟了,當下?推開懷中美人,衣衫不整地朝索額圖跪下?去,“索相啊,您可得給奴才指條明路啊!”
這些狗奴才,求人的時候一口一個“奴才”,得勢了就自?稱“本官”。這樣的情形索額圖見?得多啦,他和淩普之?間的交易走得都很隱秘,自?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更?沒落什麼把柄在淩普手?裡?,因此指點不指點,不過是看他心情的事?。
索額圖捏了捏身邊侍女的下?巴,臉上浮起一個玩味的笑容:“這等大事?,當然要?稟告萬歲爺呐!”
淩普“是、是”地應了兩聲,顫抖著唇瓣問:“萬歲爺必要?奴才徹查,奴才才疏學?淺,實在不知……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索額圖裝出一副為難的表情,“我也沒在刑部和大理寺呆過,這審案子啊,還得專門的人來。”
淩普渾濁的眼睛盯著索額圖腮邊的肥肉:“慎刑司那幾個,我看不成,前?頭?審個張鴻緒,他們都畏手?畏腳下?不去手?,能聽我的話?”
“你是內務府總管,不聽你的,難道聽延禧宮的?”索額圖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這樣吧,看在這小院清雅彆致的份兒?上,我給你指條路,太子爺如今聖眷正隆,你就上毓慶宮去求求他,沒準他看在你家夫人是他乳母的麵子上,願意幫襯一把。”
淩普為難地俯首,“太子爺早就不是從前?的太子爺了,如今主意多著呢,事?事?行得叫人挑不出錯處來,怎麼會淌我這趟渾水。”
是啊,索額圖也看得明白,如今毓慶宮的主人,再也不是那個隨他擺布的單純少年了。
“那你就同太子爺說說,看在乳母的情分上,從毓慶宮裡?借個人就成,”索額圖慢慢地說,“那個叫張三的,是皇太子心腹,很有些手?段,有他幫你……”
此人淩普很有印象,辦事?雷厲風行,若是得他相助,這徹查前?明直房裡?死了宮女的事?兒?就好?辦多了。
他大喜過望,忙不迭拜下?去:“多謝索相賜教,等此風頭?過去,奴才再給您換一批美人來!”
索額圖皮笑肉不笑地把他攙起來,心裡?想的卻是——胤礽這兩年再有本事?,也還是得有個辦事?的心腹,能把張三支開,東宮就少了一員得力大將,跟前?沒有好?使喚的侍從,勢必要?從內務府調人,到時候塞什麼人進去,還不是他索相說了算!
當然,這些彎彎繞是淩普這個直腸子想不到的,有了索額圖這個主意撐著,他往毓慶宮走一趟是勢在必行。要?說的話一路上演練了好?多回,可到了正主兒?跟前?,在內務府了吆五喝六的氣?焰登時委頓下?去。
距離太子爺在古北口受傷已經過去十?來天了,人已不用?整日臥床,隻是肩頭?貫穿傷痊愈的慢,就算在椅子上坐著,也不能坐太久,更?不宜走動顛簸,因此萬歲爺還是很疼惜地命他不必日日上朝。
淩普挨到前?星門跟前?,向古慶遞了話,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廊下?跺腳——這仲夏的風啊,怎麼就這麼灼人呢。
昨日大暴雨,今兒?是個罕見?的大晴天。遠遠的,他看見?太子妃扶著太子爺信步往東梢間內走,烈陽照在那兩人的身影上,都溫和了好?幾份。尤其是太子爺,雖說仍在養傷病中,麵目卻如白玉般剔透,難怪自?家上至太夫人下?到五歲的小閨女都喜歡得緊,對太子妃十?分羨慕呐。
“給太子爺、太子妃主子請安!”淩普不敢多看,忙打了個千兒?。
“起來吧,”胤礽淡淡道,“外頭?熱,梢間裡?坐著說。”
乾清宮早上知道的事?情,這會已經在整個紫禁城內傳遍了,石小詩沒來由地想到了末代帝王裡?那個叫珍妃的苦命女子,她老覺得自?己從前?拍的宮鬥劇橋段血腥老套,反派們動不動就虐個宮女殺個太監什麼的,沒想現實同戲劇也沒什麼兩樣,有時候甚至比故事?裡?寫的還要?更?低劣些。
他們在東梢間的黃花梨屏風前?坐下?,淩普眨巴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看太子妃,又看看太子爺,不禁很納悶,這太子妃可是女人啊,太子爺就這麼放心讓她聽這些公務麼?
胤礽瞧出了他的心思,淡聲笑道:“太子妃與我一樣,什麼話都能聽,不必避諱。”
淩普啊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解釋,“到底是血腥了些,隻怕衝撞了太子妃主子。”
“不妨事?。”太子妃笑得很溫婉,“你隻管細細說來。”
淩普生硬地應了聲,正想著從何處說起,忽然聽見?背後有道腳步聲,有個小太監從門外邁進來,雙手?捧著幾張信紙,朝著皇太子和太子妃跪下?磕頭?,少年的聲音柔軟而顫抖。
“奴才……魏珠,有重要?物證要?……稟呈主子!”
——
同一時間,惠妃坐在延禧宮的東配殿裡?,對心腹太監四兒?和貼身嬤嬤梅鵲問道:“那張鴻緒都料理妥當了?”
四兒?朝外頭?望一眼,伏在她耳邊低聲說:“昨夜我就將他關在前?邊值房裡?,先割了舌頭?,讓他把所見?所聞都寫下?來了,然後拿白綾勒死的,您放心,我不像那個雅頭?,辦事?不利索,今兒?趁著天沒亮,我給他扔進恭桶,找辛者庫借了身行頭?,直接運出宮了,我親手?辦的,包管不留半點痕跡。”
惠妃點點頭?,“辦的很妥當。”
梅鵲看看四兒?,欲言又止地說:“隻不過,他從辛者庫一路上延禧宮,勢必經過最大的那條甬路……若是有人瞧見?,少不得會把苗頭?引到延禧宮來。”
“那咱們就說沒見?著這個人,不就成了,那淩普再有能耐,還能硬咬咱們延禧宮?”四兒?現在是惠妃跟前?最紅的太監,賊眉鼠眼更?添惡相,朝梅鵲翻了個白眼,是在嫌棄她思慮太多。
梅鵲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將後半段話咽下?去。
惠妃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兩個心腹的鬨劇。這就是她這麼多年修煉出來的馭下?心得——爭起來才好?啊,兩個人爭著給她辦事?,她這個主子就能坐享漁翁之?利。
“他寫了什麼,讀給我聽聽。”惠妃垂眸擺弄衣襟上流蘇。
四兒?嗲聲嗲氣?地“嗻”了一句,頗得意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抖了抖,朗聲念起:“奴才張鴻緒……”
“小聲點!”惠妃不耐煩地嚷了一句,“這麼大聲,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張鴻緒昨晚上我這來了是麼?”
四兒?吃癟,訕訕地笑了。梅鵲很得意地歪著嘴,從鼻腔裡?哼笑一聲。
“梅姑姑,我是個閹人,天生就是這副嗓門兒?,”四兒?把紙往梅鵲懷裡?一丟,“要?不勞您大駕,請您來讀給主子聽吧。”
惠妃不表態,梅鵲隻好?無奈地撿起紙來,將嗓門壓地低低的。
“奴才張鴻緒……向惠妃娘娘請罪。宮中太監、宮女素有……對食之?趣,”梅鵲不舒服地皺了下?眉頭?,“雖說宮女們皆是你情我願,但也有幾個性子頑劣的,上了炕便心生反悔。”
剛讀了這一句,梅鵲便很生氣?,擰著眉頭?向惠妃道:“我可沒聽說哪個宮女自?願和太監對食,那永和宮的小東、景陽宮的琉璃、長春宮的水仙,我掰著手?指都數不過來,她們都跟我說過,宮中很多太監,仗著自?己有權有勢,威逼利誘將小宮女騙到圍房,強迫他們行那等苟且之?事?,還有幾個心理變態的,水仙身上都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這能叫你情我願?”
四兒?舔了舔嘴唇,沒說話。惠妃撥著護甲,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或許在她心中,宮女們受的磨難,同她的野心和大阿哥的前?程相比,不過滄海之?一粟吧。
梅鵲有點難受,將那張張鴻緒寫下?的自?白扔回四兒?手?裡?,“我不念了,念不下?去。”
四兒?正要?發怒,卻聽見?惠妃道:“四兒?,你來念吧。”
四兒?不情不願地接著讀那紙上寫下?的字,“……太監中有人下?手?沒個輕重,加上那些女孩子年幼,經不起觸碰,一年下?來,總有四五個丟了性命的,我……也就是張鴻緒他自?個兒?,也玩死過兩三個,那會雅頭?辦事?爽快,便都全都讓雅頭?一一處理了。”
念到這裡?,梅鵲早就捂上了耳朵,惠妃也聽不下?去了,眉頭?微動,打斷他問:“雅頭?呢?還是尋不見?人?”
四兒?說是,“恐怕是栽在毓慶宮張三手?上了。”
惠妃按了按額頭?,冷聲道:“不行,要?是這麼查下?去,就算張鴻緒這裡?斷了,還是會查到雅頭?身上,雅頭?那幾年就在延禧宮,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像小秋那麼忠心,能自?我了斷保全我和大阿哥。”
“那主子有何辦法?”四兒?睜大了眼問,“要?奴才把涉事?之?人全都解決了麼?”
“數量太龐大了,”惠妃盯著地毯上連綿不絕的纏枝花紋,“其實萬歲爺現下?對胤礽和胤禔是什麼態度,大家都看得出來,我已經沒希望當上未來的太後娘娘了,但是此事?很有可能讓我母子二人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要?不,我們把那幾個拉皮條的揪出來,”梅鵲突然說了一嘴,“這些小宮女都不是平白無故被盯上的,總有人從中作梗,咱們把雅頭?辦的事?全都推到這裡?頭?的關鍵人物身上,有了背鍋的,剩下?的人也不敢多說一句,如此就好?辦了。”
惠妃眼神一亮,拍手?道:“還得是梅鵲姑姑!”她朝不服氣?的四兒?揚揚下?巴,“你去把這幾個人找出來,剩下?的事?,我和梅鵲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