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岫》全本免費閱讀
歲寧從攬月坊出來時,將近宵禁,街道上鮮有行人。
樂坊門前停了輛馬車,蓬蓋下掛了一盞燈,幾隻飛蠅環繞。仿佛候了許久,馬匹時不時跺著蹄子。
入夜的涼風吹不散酒氣,不足以使人清醒。
踟躕片刻,她還是上了馬車。
車輿內懸了一盞昏黃的燈,青年男子正倚著車窗,低頭看書。待歲寧落座,他才不緊不慢地抬首,將她的憂鬱之色儘收眼底。
耳邊車輪聲轆轆,竹簾拍打著窗框,宋聿卷起了手中的竹簡。
歲寧聽見他說:“臨近宵禁,我以為你今晚會在這裡過夜了。”
她沒作聲,隻垂著頭,麵上染上一抹酡紅,一時表情訥訥。
靜默許久,耳邊又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
宋聿捧起她的麵龐,在昏暗的燈影中打量著她醉酒的酡顏,略顯惆悵。
歲寧偏開臉,不肯看他。
“喝酒了啊……”他喃喃道。
他尚不知夫人因何事借酒消愁,隻猜測這事一定與自己有關,便隻能將人圈在懷裡,一遍又一遍低聲說著“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不必這樣折磨自己。”
隔了好久,宋聿才聽到她啞聲罵了一句:“騙子。”
連心中酸楚都忍著不肯發作,那該是對他有多失望,才會如此難過?
他隻在她耳邊說著對不起,卻不能把愧疚都說清道明。有許多事是不能宣之於口的,可哪怕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依舊能讓她察覺出端倪。
夷陵彆院裡提早被遣散的奴婢,彆院地下備好的密室……她仍不知曉宋聿與梁氏所談的交易是什麼。
思及這些,怨懟化作滾燙的淚落在他的肩頭。
歲寧死死扣著他的掌心,鋒利的指甲摳出道道血痕。就像當年劉晟推她落水,指甲摳爛了書封的怨恨。她哽咽道:“當真是過分,置萬千人性命於不顧不算,還要故作委屈來招惹我。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都是這亂世中啃噬著平民血肉的倀鬼。
她恨自己將手中所有的底牌都托出了,卻隻見到他的滄海一粟。
他問:“還有呢?還怨我什麼?”
歲寧悻悻地低下頭,說道:“還有……什麼都瞞著我,害得我像個笑話,徒然為你奔走。”
她卸了力,雙手垂落在羅袖間。
宋聿想抬手替她理一理淩亂的發絲,卻在看到手心的血跡時堪堪滯住。
他說:“哪裡是徒然?沒有你我走不到今日的。”
歲寧固執地搖頭。
宋聿道:“去柴桑縣之前,我勸過你不要跟著我。在夷陵城時,先生提醒你明哲保身,陸宣也曾說,荊南乃是非之地,那時你就該猜到的。分明是那麼識時務的人,臨了卻不知獨善其身了。”
他的聲音頓時輕了許多,在狹小的車輿內,隻有兩人能聽得見。
“誰都想渾水摸魚,誰都想趁亂去分一杯羹,四方安定時,平分到手的利不足以讓世家饜足,便會有人開始挑起爭端,開始打破這一方平衡。先到者先得,後來者分到的少了,就會叫嚷著重新洗牌,重新劃分利益。”
先到者,是江東。後來者,是北人。
他說:“這些事,既非我,也並非王忱一己之力能左右。所以哪怕你猜到了,也不要問,不要說……”
每一個在棋局上的世家,都不無辜。
歲寧流完了淚,平靜許多,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