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何人軍令?”子昭被這斬釘截鐵的六個字噎得有些動氣,大聲反問。
行長一瞪眼:“王師自是奉王命而來。無王命,一眾人等皆不得渡河!”
身後不遠處的鬼殳眼看這二人要爭吵起來,忙上前打圓場:“王師威武,朱雀龍旗所至,無人能當。”而後,趁子昭目瞪口呆,行長莫名其妙之際,向黑熊般的行長行了一禮,接著說道:“我等從殷都而來,隨主人遠行旬日,欲赴河南兆,卻不想這渡口不得渡。敢問大人是何緣由,竟要勞動王師精銳來此守衛渡口?”
行長伸手入衣撓了撓肚子,仿佛一頭撓癢的胖大黑熊,說道:“半月前從河南兆老邑傳來警訊,目方(在今河南省中牟縣南)出兵犯河南兆。不過兩日,由隞都(áo,今河南鄭州管城區)也傳來消息,目方果然兵犯河南兆,不過斥候探得,目師並未犯老邑,倒是折向北,向甫邑、蓋邑去了。”說起兵凶戰事,黑熊般的行長表情莊重嚴肅起來,皺眉接著說道:“甫邑、蓋邑、老邑距王畿外方國不遠,又無大河為屏障,故而皆有城墉(城牆),諒他小小目方也攻不破。然敵寇由甫邑再往北,便是大河,河北邊的河西兆大多邑落都無城墉,斷不能教敵師渡河。”
外貌粗笨、舉止粗魯的黑熊行長一番長篇大論之後,讓一邊的子昭感歎“人不可貌相”。而鬼殳雖被目方這一陌生的方國和一連串地名搞得暈頭轉向,但也大致明白渡口封鎖的原因了。
子昭接過話頭,說道:“目方自盤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兄)時便已內附臣服,太傅說目方還曾進貢龜甲人牲,如今竟敢舉兵犯王畿。若不是北麵的土方和西麵的鬼方時常侵擾,各處邊鄙要駐軍戍守,王師大軍散於各地,隻需派遣一師便可蕩平目方。”說到這裡,子昭心中不免有一絲難過。
行長看了看子昭,接著對鬼殳說道:“你等從殷都而來,也知四方夷狄經常犯境,王師四處應敵,兵力不足,疲累不堪。我這一行,百餘兵眾,便要守衛梌邑到寧邑這沿河五十裡的三個渡口。”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些什麼,眼睛一瞪,歎口氣道:“嗨,對你說這些作甚。我見你家小主人也是富貴子弟,帶著這許多奴仆馱牛,若是遇到犯境敵寇,定然被搶得乾乾淨淨,就算不丟了性命,也被抓去做奴。萬萬不要渡河,除非大王親至,就算當今太子殿下來了,也得有王命符節,才準渡河。”說罷也不理子昭和鬼殳,扭頭走回茅屋,一邊走一邊重重拍打自己腦袋兩下,口中兀自嘀咕:“軍情大事,不得外傳,務必牢記······”
子昭與鬼殳對視片刻,兩人久久沒有說話。鬼殳垂手等待子昭指示下一步何去何從,而子昭在腦中細細品味了一番這位行長的話,心想:“這頭黑熊說話雖不受用,但是句句在理,要是真地渡河遇到了敵寇,確實不妙。更何況父親的王命叫我去河邑。”想到此處,煩惱的心事又湧上心頭,子昭一言不發,扭頭向河邊走去,鬼殳默默跟在後麵。
子昭信步來到河邊,低頭看著滔滔奔流的青色河水,心中回憶起母親在時,父王攜母親和自己,還有一眾貴族、臣屬、扈從到大河邊祭河的場景。子昭那年五歲,腦海中對那時的記憶很模糊,留下印象的隻有天寒地凍,母親溫暖的懷抱,舒適的乘車,還有被投進河中的牛、馬、豬、羊,以及人牲,自己第一次見到的大河是什麼模樣倒沒有印象了。隻有這第二次來到大河邊,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河,可是母親早已不在。
想到此處,子昭舉目眺望隱隱綽綽的河對岸,想起五歲時,祭河後父親本欲帶著他們母子乘渡船到大河對岸,巡視河南兆的城邑和王莊。可是子昭受了風寒發燒,父母心疼他,於是取消了渡河的行程返回殷都。後來,母親多次提及此事,承諾等子昭長大些,帶他渡河去巡視田獵,還說要帶他去亳都拜望外公、外婆和舅舅。
子昭不願再想,腳踩著鬆軟的泥沙,信步沿著河岸走了起來。約莫走了三刻,身後的朱雀大旗隻剩下大致的輪廓,鬼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提醒:“主上,咱們這可是在往東行呀,要去殷都,我們得往北走上大道,要去河邑,我們可向西沿著大河走。”
鬼殳說起往東行,子昭突然想起自己在梌邑東邊的鹿邑(今河南省濮陽市西)還有父親頒賜的籍田,現在自己一不能渡河,二又不想去殷都,更不願就此老老實實的去河邑,那麼不妨去看看屬於自己的籍田。說走就走,子昭攜眾人繼續東行,然後轉向東北方向,與王命中的目的地河邑背道而馳,朝著鹿邑而去。
這籍田是子昭十歲生辰時父親賜予的,隻管每年派管事收取田租即可,子昭從未見過。想起馬上就能見到屬於自己的籍田,子昭不禁加快腳步,沉重的心情仿佛隨著滿頭大汗而被漸漸排出體外了。
鹿邑距梌邑渡口約四十餘裡路,縱使子昭一行人疾行趕路,待到達鹿邑時,夜色已深。好在夏夜的晚風清暖柔和,皎潔的月光仿佛灑在地麵上的白霜,為行人照亮了去路。子昭一路上還在發愁,已到深夜,邑落大門和吊橋早已關閉,恐怕隻能在邑外的農家借宿了。可沿著大道趕到鹿邑,借著月光遙遙一望,子昭心上的石頭落下了。皎潔的月光下,鹿邑中隱隱綽綽的民居房屋不少,但邑落邊既無城墉,也不見壕溝,甚至連木製的柵欄都沒有。
一行人拖著疲憊的步伐,歡天喜地地走進鹿邑。子昭令鬼殳敲響街邊第一所民居的大門,詢問羈所的所在,問清方位後,直奔羈所。敲開羈所大門,睡眼惺忪、不情不願的羈正在子昭甩出一枚貝幣後,臉上當即換了顏色,立時喚起羈所的所有人眾忙碌起來。不僅子昭、鬼殳和四牛奴有了酒肉飯食,連四頭馱牛都嚼上了精細草料。
次日清晨,用大食之際,子昭問羈正有關籍田之事。羈正陪笑道:“大人所問,小的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怎奈小的隻是區區一個羈正,隻管得了這小小羈所方圓之事。籍田之事,大人須得去問邑長或者田官。”
子昭吃著肉羹,頭也不抬地問道:“鹿邑的邑長和田官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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