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雲台記事》全本免費閱讀
閒雲峰上,無數篝火燃起,如星辰般點燃了這濃稠的暗夜,火光明滅,閃著灼灼炫目迷人的光,數人穿著輕薄美麗的衣衫在月下翩然起舞,縱情高歌。
祁筠還未走近,眾人似有感應一般,齊齊回眸,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般,又如燦爛若錦的山花散亂地點綴在空曠的崖頂,一雙雙眸子亮如繁星,將黑夜點亮,奇異的光似穿透長風而來,溫柔輕緩地落到了她的麵上。
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心中升騰而起,她仿佛遠走他鄉的遊子,一朝迷途,回到故園時,舊友仍在原地等待,令萬山走遍的人心靈有了一絲慰藉。
她記得這一夜晚。這是一個沒有煩憂,期待著燦爛美好明朝的夜晚。
多年前一個平平無奇的月夜,一場大雨過後,山中空氣冷冽清新,她的生辰就舉辦在鹿茸山上的一座平平無奇的山峰之上。
周遭都是意趣相投的同行的好友,她會在不久後的一個明媚的清晨接過父親手上的擔子,成為新一任鶴雲台宗主,好友們也會回到家族接過家族重擔,與她並肩作戰,一同蕩清這世間妖邪,還天下一個安寧。
而她剛獲得父親送給她的結心環,可以自由地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
祁筠在此刻什麼都懶得再想,她揚起一個快意的笑,快步到了他們身側,融入了他們的舞步中。
就這樣暫時忘卻煩憂,偷得浮生的簡單快樂,酣暢淋漓。
有人在樹下撫著古琴,琴聲悠揚美妙,飄忽忽地升起,與崖邊吹簫人互相應和,簫聲一會兒激烈昂揚,一會兒舒緩婉轉,隨著他們的舞步隨時改變著節奏,可以窺見吹簫人高超的技藝。
那撫琴的人也不甘示弱,澎湃灑脫如滔滔江流水,細膩柔情如柔軟的浮雲。
一起一伏間,皆是胸中揮灑的意氣。
有人抱著酒壺醉得深,搖搖晃晃地走到祁筠麵前,指著她放聲大笑起來,輕浮地開口:“我們還得感謝祁少主,給我們苦修多月的日子增添了幾分樂趣,若不是借著為祁少主慶生這個契機,我們哪能玩得如此暢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時楣從背後狠狠踹了他一腳,他一個踉蹌登時跌坐在地,不滿地大聲嘟囔著:“敢踹大爺我?誰乾的!看老子不扒了你一層皮!”
她抱著手在一旁斜覷他一眼,冷笑道:“柳峯尋,這裡不是你耍酒瘋的地方!祁少主的生辰禮你準備了嗎?好聽的話倒是先說上了!”
柳峯尋一向知道時楣脾氣不好,也不敢和她硬碰硬,捂著屁股慢吞吞站起來,梗著脖子怯生生道:“當然……準備了……”
他說著在渾身上下摸了一通,最終勉勉強強掏出一張舊兮兮的手帕,不光周圍的人吸了一口冷氣,他自己的臉上也出現了一抹驚異的神色。
時楣驚得嗔目結舌,她皺起眉頭,帶著些嘲諷:“這是哪裡掏出來的醃臢汗巾?看著臭哄哄的,你就打算送這個給祁少主?”
周圍人哄笑起來。
柳峯尋臉色忽白忽青,有心想要辯解幾句,幾乎是搜查掛肚才憋出來這麼一句:“笑什麼笑!這是我祖傳的汗巾,如何配不上祁少主!”
人群中輕巧地探出一隻簫,在還未觸到那塊手帕時,一陣凜冽的風便揚起,如一把利刃在轉眼間將那手帕撕了個粉碎。
柳峯尋駭得步步後退,便生那簫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驚得驀然跌倒在地,惡狠狠地抬頭,怒罵道:“沈逢春,你他爺爺的欺人太甚!”
祁筠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對沈逢春道:“彆管他了。”
沈逢春這才收起簫來。
祁筠轉身對眾人道:“感謝大家來此慶賀我的生辰,禮物什麼的就免了,如果準備了的話可以明日再派人送到我府上。現在就安心玩吧,不要想太多,重在心意。”
柳峯尋忙不迭點頭,時楣又狠狠踹了他肩膀一腳,斥道:“你安生些吧!你哪門子的齷齪心意我還不知道嗎?”
柳峯尋又捂著臉默不作聲了。
在祁筠的主持下,無數長明燈在他們的手中升空,如遊魚入海,倦鳥歸林,波光粼粼緩緩沿著霧露而上,消失在白雲深處。
而他們虔誠專注,許下了少時的願望。
時楣朝著虛空興衝衝大喊:“我才不想當什麼天下第一神醫呢!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後離開鶴雲台,徹底地主掌自己的人生!”
她說完搖了搖沈逢春的胳膊,沈逢春隻是溫和地笑,聲音波瀾不驚:“希望家族能一直昌盛下去,希望家人安康,我愛的人平安。”
其餘人也很是興奮,眼裡噙著耀眼的光芒,“我要成為世間第一劍客!”
“我要殺儘世間所有的妖孽!”
“我要去很多很多地方,九州那麼大,我也不要困在家族裡!這宗主誰愛當誰當吧!”
……
沈逢春溫柔地看向祁筠,問道:“祁筠,你怎麼不許願?”
祁筠哪裡還有什麼願望,她靜靜看著冉冉升起的長明燈,心中一片平靜,她輕聲道:“我應該沒有什麼願望。”
沈逢春倒也不意外,點點頭說:“沒有願望也是好事,這說明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祁筠也不反駁他,她在此時忽然想到了阿鶴。
她憑著記憶朝左側望去,發現了他的身影。他正懶洋洋地躺在樹上,斜著眼看她,一隻腳勾起來,另一隻悠閒地輕輕晃著,從虯枝處落下一角雪白衣衫,隨風慢慢地晃蕩著。
他是妖,在這修仙者雲集的聚會上本就格格不入。尤其是還有人大聲說著自己的願望是殺儘世間所有的妖。
他隱在暗處倒也正常。
她想起當年,自己把阿鶴叫來,問他許的什麼願望。
阿鶴笑眯眯地說他早就許了願了。
可是此時,她忽然就不想叫上他了。他躲在黑夜裡,在想什麼呢?是如野獸狩獵看著這些愚蠢的獵物那般,看著眾人天真地歡欣雀躍,載歌載舞,夢想著成為宗主,成為第一劍客,成為絕世高手,然後去絞殺他的同類嗎?
阿鶴在這時也注意到她的視線,笑意由他的眼中彌散開來,嘴角慢慢翹起,他坐起身子來,歪了歪頭,似乎在思索。
青白的月光從樹梢漏下,落到他精致美豔的臉龐上,離合的波光點點,給他的麵容鍍了一層靡麗朦朧的光輝,如鏡花水月般,遙不可及。
他笑得自由不羈,帶著一股子身旁人都沒有的天然質樸,又似裹在一層清透的霧裡,下一秒就要瀟灑地乘風而去,毫不眷戀地離開這喧嚷凡塵,離開她。
祁筠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她仍靜靜地站在原地,想看看沒有她的推動,這些回憶會如何發展,阿鶴會做什麼。
阿鶴也就這麼盯著她,兩人對視許久,他終於笑意有些僵硬,眼中的得意自信淡去了幾分。
祁筠還是沒有開口,其實她並沒有很恨阿鶴,不然她也無法這麼平靜地站在他眼前,她恨了這麼多人,到頭來最恨的還是自己,如果自己沒有存一念慈悲帶他回來,沒有執意要和他在一起,那一夜的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所有的事態就不會演變到今日這一步。
她隻是,有些恨自己。
終於,在長久的對峙後,那人輕歎了口氣,從樹上一躍而下,飛掠到她跟前。
他彎下腰看她,有些擔憂地問:“筠筠,你不開心嗎?”
他慣常叫她祁筠,原因在於二人覺得其他的稱呼都會顯得很肉麻,但他偶爾也會叫她“筠筠”,因為阿祁,祁筠,祁少主,都有人叫了,唯獨筠筠這一稱呼,由他一人獨享。
祁筠在抗爭幾次無果後,也就由著他,最後甚至習慣了這一稱呼。
祁筠眼中情緒複雜地看著他,語調緩緩:“那你開心嗎?”
阿鶴有些疑惑:“什麼?”
祁筠重複了一遍:“我問,你在鶴雲台過得開心嗎?”
阿鶴縱然不解,卻是脫口而出:“筠筠開心,我就開心了。”
“真的嗎?”祁筠臉色冷下來,她目光沉沉地盯著他,嗓音卻有些破碎,“是因為你這麼說,能讓我開心,你才這麼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