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共時性(10000字)(1 / 2)

我不是文豪 野亮 13259 字 3個月前

趙沛霖所謂的“半壁江山”,就是南大的圖書館。

去圖書館可以抄近道,穿過小樹林爬上璃伽山,從山脊上直插過去,就到了南大圖書館。如果不是有趙沛霖這個土著帶路,王子虛不可能知道這條小路。

璃伽山也是個曆史文化勝地。一路上趙沛霖給王子虛指指點點,這裡是郭沫若故居,這裡是鬱達夫舊園,這裡是聞一多小築。

兩人走到山頂,不由自主同時停下腳步,四周老樹枯藤,林間鬆風,抬頭可見天空被層層疊疊的針林割開,像一方圓井,井口天空碧藍如海,澄明似鏡。在層林掩映之間,山下琉璃彩色瓦頂的校舍時隱時現。

王子虛不由得感歎道:“人傑地靈。”

趙沛霖目光傲然:“地靈人傑。”

王子虛說:“自是人間風流場。”

趙沛霖說:“肯縱我輩恣輕狂。”

兩人相視一笑,緊接著,王子虛一低頭,看到在某塊大石頭的夾縫之間,赫赫然躺著一隻用過的安全套。

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安靜,兩人雙雙汗下。

“貴校的校風頗為……自由。很有……呃,很有先秦時期的風氣。”

“咳咳……本校遊客頗多,來賞花的人素質參差不齊……”

趙沛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乾淨利落地把鍋甩給了遊客,旋即顧左右而言他:

“來,看這邊,這是我文學院首任院長聞一多題字的……”

十來歲青少年的心臟得跟公共廁所一樣,胡天胡地什麼都能做出來,兩人均覺晦氣,一時間感覺上這一片兒的落葉都不乾淨了,快步離開。

到這裡王子虛曾經的記憶也蘇醒了:每個大學裡總有那麼一片小樹林承擔了幽會聖地的職能,日複一日地吸納校內空閒荷爾蒙,接待一對又一對野鴛鴦。而璃伽山顯然擔綱了此重任。

……儘管這裡有郭沫若、鬱達夫舊園、聞一多小築,也攔不住野鴛鴦坐在野地的石頭上玩花樣。

王子虛有些後悔,自己不該走那麼快,應該把那玩意兒撿走,還給先賢們曾住過的山頭一片純潔。

趙沛霖又說,這是蔣光頭之前的指揮部,聞一多辭職去北平後,他就住這兒。

王子虛說,哦。

想到這裡,王子虛的心情總算好受了一點。那玩意兒丟在蔣光頭家門口,總比丟在聞一多家門口讓人好受一點。

趙沛霖又說,後來東海淪陷,日本人又把蔣光頭趕走了,拿這裡當指揮部。

王子虛說,哦。

王子虛回頭看山上,蔣光頭也好日本人也罷,都已經成為了曆史的灰燼,抵擋不住正在這裡洶湧澎湃著的力比多。

長江後浪推前浪,那一隻小小的安全套,可能就是人類繁衍生生不息曆史流變的腳注。

不過,他還是希望這些人注意點,哪怕出去開個房呢?

兩人走下山,穿過香積道,一座黃色的建築沉默地矗立在陽光熱烈的地方。

乍看起來,這棟建築平平無奇,和上世紀大多數其他上世紀的建築一樣,體型板正,對比起新時代的建築有些狹小了。可細看下來彆有味道:窗欞錯落有致,像無數隻向外求索的眼,外牆被歲月輕柔地撫摸過,石磚間浸透了滄桑。

王子虛說:“這就是你說的半壁江山?”

趙沛霖道:“對。”

“每個大學都有圖書館。”

“沒有圖書館就不叫大學。”

“中國有很多大學。”

“數不勝數。”

王子虛問:“那南大圖書館的特彆之處,在哪裡呢?”

趙沛霖說:“每年南大圖書館都會發布兩張榜單。”

王子虛說:“哦,知道,一張是館藏圖書借閱榜,一張是館藏圖書好評榜。”

也不知是誰規定的,每年的冬至前,媒體都會發布南大和北大的圖書館書單,標題配上一些故作驚人語的詞彙,變成圓角方框的鏈接,在各個群裡麵流通,哪怕是王子虛單位工作群這樣和文學無關的群裡,也會有好事者轉發。

人們簡稱這兩張榜單為“南北榜”。

王子虛很好奇人們知不知道這個詞在曆史上代表著什麼,但人們就任性地這樣叫了,他也無法可想。對於北大、南大這樣的學校,民眾們心中都是有不少附魅的,兩座高校的學子在看什麼,大家夥兒都很關心。

這裡提到了“附魅”這個詞,先前他還對詩人提到過“祛魅”。“附魅”和“祛魅”,正是意思相對的一組詞。

附魅大致可理解為人們在對某樣事物帶有崇高濾鏡,這種濾鏡來源於不了解。一旦了解了,用係統化的方式解構了,便“祛魅”了。

王子虛一開始對“南北榜”也具有極強的附魅心理,直到看到借閱榜上沈清風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就順其自然地祛魅了。

南北兩大高校的學生們,在高中時大多都沒有多少時間讀閒書雜書,到了大學瘋狂找補文化上丟失的這塊兒,借閱榜頭部通常是《思想錄》《理想國》,類名列前茅的則是莫言、馬爾克斯、劉慈欣這樣名氣響亮的書籍。

這些書王子虛高中時就已看過了,姑且不提,沈清風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上麵,和那些偉大的名字並列,讓他很是有些酸。後來便不看“南北榜”了。

王子虛攤手問道:“這兩張榜,不都是媒體炒作出來的嗎?”

趙沛霖說:“有媒體炒作的成分,但如果不是邪門到家,媒體又怎麼會過來炒作?”

“哪裡邪門?”

趙沛霖說:“你知道各大書商售書都有銷售榜吧?前輩們通過計算銷量發現,隻要是出現在借閱榜上的書,不出兩周,必定會出現在暢銷圖書行列,概無例外。同樣,掉出借閱榜的書,不出一個月,必定從暢銷圖書行列消失。”

趙沛霖說完,表情耐人尋味地盯著他:“邪門吧?”

王子虛默然,隨後道:“你的意思是,這張借閱榜,就像是暢銷圖書的風向標?”

“對的。”趙沛霖說,“到後來,但凡有新書發售,總會有一堆人烏央烏央跑過來查我們圖書館借閱,各大書商,從小到大,什麼汗青、博涵,都在南大有眼線。久而久之,這件事被媒體發現了,後來才炒作出這兩張榜單。”

王子虛說:“這就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鬨了。”

“對。”

想了想,王子虛又不甘心地問道:“就真這麼精準,沒有例外?”

趙沛霖說:“如果有例外,就說明銷售排行榜錯了。”

在王子虛異樣的目光中,趙沛霖解釋道:

“有個彆書,借閱榜查無此書,卻在市麵上炒得火熱,學生們順藤摸瓜去查,這一查,就查到了那書刷銷售的證據。曝光之後很是鬨了一場風波。”

王子虛感歎道:“那這還真是銷售榜錯了。”

“難道我會誆你?”

王子虛懷了幾分期待問道:“我打聽打聽,沈清風的暢銷成績是真實的嗎?他在借閱榜上名次高不高?”

趙沛霖麵露難色:“突然提那個裝逼犯做什麼?”

“純好奇。”

趙沛霖說:“雖然我很不喜歡他,而且他也確實有營銷成分,但他是實打實的火。我以前和你一樣也在心裡質疑那些暢銷作者,所以查過他的記錄。當年在他爆火之前,他在借閱榜上已經有排名了,增長曲線也比較正常。”

在王子虛失望的眼神中,他作出結論:“沈清風的暢銷我不能說百分百是乾淨的,但肯定實力占比居多。”

王子虛隻沮喪了片刻,就又振作起來。他想,沈清風是實打實火起來的,那反而是件好事,如果這家夥是純靠營銷就能在西河混成鎮關西一樣的人物,曾把自己逼得那麼狼狽,那才真叫讓人絕望。

他沈清風的地位,未必不可取而代之。

“你對沈清風這麼關注,和他有私交?”趙沛霖問道。

王子虛苦笑:“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私交,負麵的那種。他和我算是同鄉,在本地開了個清風居,是地頭蛇一樣的人物。”

趙沛霖說:“了然了然。那你運氣不太好,這家夥雖然口碑不好,從來沒上過南大圖書館推薦榜,但他很有錢。他一共12本書,本本暢銷榜,我們算過他的收入,光版稅,起碼都有八百多個。”

說到這裡,趙沛霖帶點咬牙切齒的神情:“我們中文係這些學生,表麵上大家都風輕雲淡,杖藜徐步轉斜陽的,實際上,比誰都想要上一次借閱榜,給什麼來換都行。沈清風那樣的都能上榜,為何我不行?老天爺啊,我這輩子做夢都想上一次借閱榜,哪怕隻夠到沈清風那個位置……”

王子虛默然。

趙沛霖這種心態,外人聽了恐怕要嗤笑。但他又何嘗沒有同樣的心態?

他記得自己曾多麼渴望一次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後來他獲得了西河文會的頭名,讓他在如同泥潭一般的生活裡稍微浮起一點,而舉目四望,四周是更大的泥沼。

對於趙沛霖來說,借閱榜就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那現在沈清風還在借閱榜上嗎?”

趙沛霖笑道:“早就不在了。他已經兩年沒有出新書了吧?借閱榜的競爭可是很激烈的。除非那種真神,一年不出書,江湖上就算沒你這號人了。他的重心大概都轉移到民宿經營上了。不過他也賺夠了。”

王子虛說:“我有小道消息,他近期可能會再次出書。不過,他好像寫不動了。”

趙沛霖先是有些驚訝,接著坦然道:“也該到了寫不動的年齡了。一個作家的黃金創作年齡就那麼幾年,一鬆懈下來,再撿起筆就難咯!”

“那現在榜上都有哪些人呢?”

趙沛霖想了想,道:“霸主地位的永遠都是那幾個,徹底取代沈清風生態位的倒是沒有,近幾年男作家除了個寫青春文學的龍甲,還有寫懸疑的金童,再一個是寫腦洞的祥瑞親王,其他就沒有新麵孔了。女作家,倒是出了個蕭夢吟。”

王子虛在心裡記筆記,聽到熟悉的名字,揚起了眉毛:“蕭夢吟?”

“怎麼了?”

“今天起碼第三次聽到她的名字了。”

“畢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嘛。”趙沛霖道,“人長得漂亮,又善於營銷,書還他媽的寫得好。”

說到最後半句,趙沛霖總算是繃不住了,口水差點噴出來,最後半是自棄半是自嘲地搖頭:“人比人氣死人啊!”

“人比人氣死人。”王子虛苦笑。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已到圖書館門口。

王子虛說:“你還沒說另外一張榜呢,圖書館推薦榜是什麼榜?”

“那是綜合我文學院意見,由幾位教授票選推薦,綜合讀者意見,形成的一張榜單。說它是文壇指導不為過。”

王子虛肅然起敬。

趙沛霖說:“推薦評委不僅有我們文學院的院長,還有幾位資深教授,除了鐘教授,還有黃星火、寧冰儒、秦蘇……”

這幾個名字讓王子虛愈發尊敬:“寧冰儒,寧春宴的爸爸?”

“沒錯。”

王子虛道:“那這張推薦榜極有含金量啊!”

趙沛霖嬌笑一聲:“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說罷,他眼神熱切地望向圖書館大門:“作為一個作家,借閱榜代表著利的巔峰,推薦榜則是名的頂點,師弟,你寫作,是為了求利,還是求名?”

王子虛張開嘴,也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是求利還是求名呢?

趙沛霖一笑:“不用回答。我知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就好。但是我會告訴你,如果可以選,我希望名利雙收,彆給我玩虛偽,沒有寫作者不願意這樣。”

趙沛霖推開圖書館的大門:“來,我帶你膜拜一番,從榜上汲取一些精神力量。”

對於趙沛霖的誠實和坦率,王子虛十分感動,他跟著趙沛霖肅然地踏入圖書館,頓時,呼吸聲,咳嗽聲,翻頁聲,捏手指關節聲,筆掉在地上聲,椅子的鋼腿發出的“哢哢”聲,從四麵八方而來。這裡十分安靜。這些聲音在安靜中洶湧。

館裡多的是考研黨,桌子前每一個空檔都被塞滿。看來即使是南大學生,也都奔馳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也不知是為了求名,還是為了求利。

趙沛霖帶他走到一麵電子顯示屏前,空白的屏幕上發出神秘的白光。

“這就是南北榜當中的南榜的數據來源了。”趙沛霖肅然說。

“可是上麵什麼也沒有。”王子虛抬頭看向屏幕,感到那屏幕巍峨高聳。

“因為它這幾天壞了。它沒壞的時候,會實時顯示借閱數據。”趙沛霖伸手放在上麵,“來,跟我一起撫摸它。”

王子虛將手放在上麵。

他本以為屏幕會觸感冰涼,卻意外地發現屏幕十分溫暖。顯示屏發出的白光產生了熱量。手掌心接觸的地方觸感粗糲,若有灰塵,浮在表層淺淺一片,眼睛看不清。

趙沛霖問:“感受到它澎湃的召喚了嗎?”

王子虛說:“好像感受到了。”

趙沛霖說:“再用力感受一下!”

王子虛點頭:“嗯,感受到了!”

趙沛霖說:“我也感受到了。這就是一種預兆,昭示著我們是被選中者,在這條充滿荊棘的路上,我們必然前路無恙。”

王子虛說:“有沒有可能是漏電了?”

“咳咳!”

兩人被嚇得聳然一驚,一回頭,原來是圖書館保安看兩人鬼鬼祟祟的,背著手踱步到這邊,清嗓子提醒兩人,同時用淩厲的目光掃視他們。

王子虛和趙沛霖肅然沉默著走了。

離開圖書館,兩人同時呼出一口清氣,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們好像感受到了這片熱土上偉大英靈們的召喚。

趙沛霖麵露微笑:“你心中也燃起和我一樣的火焰了嗎?”

“是的。”

“那麼今後就是對手了。”

“不分高下,不訣生死,隻想看看自己的成色。”

“當一個人有目標後,生命就是有意義的。”

“共勉。”

“共勉。”

王子虛看著遠方湛藍天空良久,視線才逐步恢複正常,問道:“現在借閱榜上,排名最高的是誰?”

趙沛霖說完,又道:“那還用講?肯定是小王子啊。”

“啊?”

“小王子已經占領借閱榜幾個月了,不僅超過了《三體》,更是超過了《思想錄》,我看,今年的南北榜上,他要排第一了。”

王子虛:“……”

生命意義何在?

趙沛霖拍著王子虛的肩膀,深情道:“加油磨礪吧,隻要能達到他那個水平,就能實現夢想了。”

王子虛被誇得舒坦,但還是不自然地揚起聲音:“小王子的水平,未見得非常高吧?”

趙沛霖麵露異色:“師弟何時口氣變得如此大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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