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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 第 51 章

◎不要你了。◎

山林間的演陣緊羅密布地結束, 搭台上的高官們急著上馬車回宮,圍場上人群四散開後,難免有些冷清。

蘇果打了把油紙傘, 不自覺地沿行宮朝向的□□往前走。途中遇到走得急的宮人,大都在準備回宮的事宜, 見著她堪堪行了個禮, 繼而匆匆趕回去整理啟程要帶的行囊。

不知怎的,蘇果今日總有些提不起興致, 無精打采的, 好像沒一件順遂心意的事。

早上與大人不歡而散, 她還未覺出自己哪裡做的不妥;來到了圍場以為不上高台就能看到大人, 吹了大半天冷風最後卻是連五軍營的人都沒瞧見一個;周圍有那麼多湊熱鬨的小公公, 她找了半天, 愣是沒見著安洛和李荃。

中途忽然大起的雨勢,她也沒帶把傘遮,還是趙樂簫走之前硬塞給她用的,不然怕是現在周身都濕透了。

哎,歸根結底, 她最難受的, 還是大人無端與她置氣。

蘇果走著走著, 眼前突然竄出個黑影攔住她, 嚇了她一跳, 定睛一瞧,才發現不是旁人,正是常跟著陸則琰身邊的錦衣衛指揮使若楓。

蘇果心頭一喜, 大人莫不是來尋她了。

果然。

“王爺命我帶你回去。”

“王爺他在哪兒?”

“行宮。”

“噢。”

蘇果瞬間鬆了口氣, 連帶著看路過的花草都覺得順眼多了。

她先前嘴上雖然說著不想與大人一道回宮, 其實都是賭氣才說出口的,她還真怕大人不管她。

回去的路上,蘇果忍不住湊上前:“若楓,你見大人時,他還是不是生氣的模樣?”

若楓皺眉,搖了搖頭。

蘇果歎了口氣,問了也沒用,他這到底是不知道呢,還是大人沒生氣呢

有若楓帶著,蘇果幾乎是被他架著走,不一會兒就到了攝政王的寢殿,推門進去,陸則琰正在脫演陣時穿的金色戰甲。

他頎長高修,背影都極其賞心悅目。

“王爺,人已帶到。”

若楓一說完,便消失在殿門口,蘇果站在門後,小指扣了半天門板,不曉得自己能不能進。

陸則琰撥開肩膀皮革上的鎖針,食指勾下腰封上纏繞的鐵扣,將一身盔甲卸下,回頭輕笑了聲,“站在外頭做甚麼,還是要本王出來請你。”

蘇果從門後探出頭,慢慢挪到了陸則琰身側,乖順地奉手接過他脫下的鐵甲,擺放在竹架上,而後扯了扯他的袖袍,“大人,你還生不生我的氣啊。”

生她的氣麼。

如何生她的氣,她連陳凞根本不是太監都不知道。

陸則琰也是經過今天早上,忽然明白他對蘇果的占有欲已然到了何種程度,他並不是那種會虧待自己的人,尤其經過演陣,他發現他想要的,本就不該需要忍耐。

所以命若楓將蘇果帶來,因為他想要一個確信的回答。

“蘇果,你還記不記得,我曾問過你,我與陳安洛,哪個好。”

“當時我隻覺得新奇,有人放在心上的,竟然能將我與旁人並論。”

陸則琰手上動作一頓,抬眼看她,笑道:“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也隻能答一次,選誰。”

這話問得突兀,蘇果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大人可,可你和安洛是不同的。”她對自己的感受認識的清楚明白,她喜歡大人,但當安洛是哥哥,兩個人不一樣,那要怎麼比。

或許,如果大人問她,她喜歡的是誰,她更好回答。

“我當然知道是不一樣的。”

陸則琰卻沒想放過她,反而逼近一步,眸色沉沉,“所以呢,你選誰。”

他的身上還帶著冷兵器的鐵鏽氣味,空氣中濕漉漉的水汽,將那味道氤氳地更濃,聞得人鼻尖發酸。

蘇果咬唇停滯在原地,她不明白要怎麼說,大人才能懂她。

剛入皇宮時,若不是有安洛,她絕無可能撐過遇見大人前的那一個月,其實不止安洛,便是李荃,她也當真心相與的朋友看待。為何大人一定要她選呢。

他們都很好,她喜歡大人,卻也不想無端失了朋友。

蘇果兀自為難,正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李荃的叫喚聲擾亂了她的思緒,那幾聲帶著哭嗓,聽起來頗為急切。

“果子!果子!你在不在?!”

李荃走得太急,噗咚一下,絆倒在了門檻上,半趴時方看見了殿內還有攝政王在,順道伏在地上行了跪拜禮。

兩人的談話被突然打斷,蘇果看了眼陸則琰,見他並不看向他們,也沒甚旁的反應,便上前扶起李荃,低聲道:“李荃,你怎的來了?”

他們不是都在整理回宮的行裹麼,膳房要帶的物件尤其多,他如何還能有空跑過來找她,她這兒還一團亂麻呢。

李荃自然不知剛剛殿內所說的話,對著蘇果忙道:“果子,你快跟我回去吧,安洛他出事了!”

蘇果聞言心頭一驚,忘了陸則琰就在身側,忙拉著李荃急聲詢問:“安洛他怎麼了?”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昨天過了晌午,他就毫無緣由地暈倒了。”

因著送膳時惹了蜂巢,蘇果被陸則琰從泉水處帶走後,李荃一個人去送完膳才回去行宮,到膳房那已是未時,他記得當時安洛看起來和往常無二的。

可是就過了半個時辰不到,安洛突然倒在了房內,口吐白沫,全身發紅發燙,話都說不出清楚。

“那,那,找隨行太醫看過了麼?”蘇果蹙眉追問,“是不是著涼了?”

山裡變天快,染風邪也是尋常事。

“找了也看了,沒用。”說著說著,李荃眼眶又濕了,聲音沙啞,“太醫說治不了,無緣無故地查不出哪泛起的病症,溫病不是溫病,身上也找不到有野物咬傷的痕跡。”

“昨夜已然昏迷了一晚上,他”

李荃稍事遲疑地看了眼陸則琰的背影,咬著牙繼續說道:“他總喊著你的名字,說是,是想見你,蘇果,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李荃其實已經看出來安洛待蘇果的不同,雖然他們同為太監,有這等事算是悖於常理,但太監也是人,他反而能體會安洛的心酸之處。

蘇果反而沒想太多,畢竟上次安洛生病,也是她陪著他,所以他大概是出於本能地相信她,想要她的照顧。

若是平日,她央求大人一句,走便走了,可是方才,偏偏是大人恰好問了她那個問題

蘇果虛咽了一口,猶豫地走上前,手指微微蜷起,捏著指腹,咬唇道:“大人,我想。”

陸則琰方才一直沒開口,他沒管她和李荃的私語,卻聽得很清楚,也能想見蘇果要說的話。

他勾了勾嘴角,笑意不達眼底,“他病了,所以你選他?”

蘇果連連擺擺手,“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安洛他病了,我去看看就回來,好不好?”

“如果我說,不管他是生甚麼病,也絕對不會死,你信麼。”陸則琰對陳凞這等幼稚的手段看的再清楚不過,哪有那麼多好端端就能生出的病症,無非是怕蘇果與他呆得太久,不甘心耍的劣質心機罷了。

“大人,他,真的病得很重,所以若我過去”蘇果知道像大人這般的人物,不明白他們這些小太監們的處境,沒有靠山,便是連太醫都沒心思好好醫治。

她現在勉強算個四品,或許,太醫看在她,不是,是看在攝政王的份上,能好生醫治安洛。

“你在想,你若是去了,太醫看在本王的麵子上,會對他好好醫治。”陸則琰欺近她,說的直白,“是麼。”

被看破了心思,蘇果像是被抓了包,撇過頭不敢看他。

“可是蘇果,你以為本王是什麼人呢。”

男人挺拔的身姿,在窗棱上投下大片暗影,他完美深邃的五官精致如畫,此時卻麵無表情地令人生畏。

“大人,安洛真的待我很好”

“本王待你不好麼。”

“也,好的。”

寢殿內安靜了許久,李荃看他們看得神色呆滯,他不知前情,伏在一邊甚至不敢多話,生怕火上澆油。

“既然你做不出決斷,那不如本王幫你做。”陸則琰失了耐性,他直截了當,“讓本王說的更清楚一點,你若選的是他,本王就會讓他死。”

蘇果蹙著眉,聞言不禁啞然,“大人”這是什麼道理。

她不明白,攝政王的確不需要與人講道理,他要做的事都會做到,他想要的東西也一定會得到,所以他問出的這個問題,答案隻能是他,這是一開始就定下的,詢問她,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就算沒有李荃過來這件事,她回答的若不是他,陳凞一樣要死。

他的霸道專橫,以前在蘇果麵前或許還披著層外衣,這次是索性攤開了,展現的淋漓儘致。

“大人,我不會選的。”

蘇果強自鎮定,她不是賭氣,縱然她喜歡大人,喜歡的不得了,但也不意味著她要將身邊的人都拋諸腦後,如果安洛真的出了事,她會愧疚一輩子。

她和安洛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他一直以真心待她,如果,如果他真的熬不過去,那她也一定要去見他最後一麵。

蘇果低著頭,垂眸咬唇,字像是一個個蹦出來的,說的艱難,“我也,必須去,他在等我。”

她說完,鼓起勇氣揚起頭,對上陸則琰的視線,她俏眼修眉,素麵清絕的瀲灩容光,偏生一雙烏黑眸子熠熠如明珠,倔強地不肯退讓。

陸則琰麵色淡淡的回看向蘇果,看不出喜怒,薄唇輕啟,“嗯,若楓,出去殺了陳凞。”

若楓站在外麵頷首,“是。”

什麼?!

蘇果這下當真是急了,抓著陸則琰的袖袍軟聲央告,“大人,你不要這樣”陌生極了。

陸則琰略一收手,蘇果就跟著扯近他身前,他撫了撫她的額頭,“你乖一點,去整理行囊,本王要帶你去個地方。”

他語氣和緩,根本看不出方才輕易判了一個人的生死。

蘇果沒辦法,轉而跑去忙抓住若楓,拖著他不讓他走,“鬆開他。”

“不鬆。”蘇果眼裡泛起水汽,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大人,這次,這次是你不講理。”

陸則琰根本不理會她,若楓稍一施力,就將蘇果推開,轉身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蘇果眼見著若楓就要消失在視線,想起了什麼,猛地一聲大喊,“等等。”

“大人,我,我有,免死鐵卷,是您賞賜給我的,對麼。”

話音剛落,整個寢殿靜默了有一息,蘇果急促的喘息聲愈加鮮明,陸則琰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背著手站在朱紅雕花的窗牖前,所以沒人看得見他的神色。

良久之後,他淡漠地開口,語氣平和的仿佛不帶一絲情緒,“小太監,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免,免死鐵卷。”

“哦,原來是真的,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陸則琰驀地轉身,輕聲嗤笑,“你知不知道我為何賞你這個。”

狩獵圈那日,他第一次對一個女子生出那般的疼惜。

他賜她緋色官袍,是為了旁人尊她一聲大人,太監至四品,才有資格多這一個尋常稱謂。

他賜她衍慶宮幾座配殿,是為了讓她皇宮裡有安身之所,理直氣壯地永遠依附於他的護翼之下。

他賜她免死鐵卷,是為了讓她有朝一日,在心甘情願時,也敢與他昭示身份。

他是當真想,也一定會寵她寵的無法無天,到現在,他對她的心思,她原來能這般輕易地能用在旁人身上。

以他的矛擊他的盾,他好像,沒辦法拒絕。

“大人的賞賜是因為,對我好”

陸則琰揮了揮手,若楓了然地退出了行殿,“蘇果,你信過本王麼。”

“大人,我信,我真的信的。”

“我給過你機會。”她有那麼多恰到好處的時機來坦白她的女子身份,她都想不起來他曾賜過她什麼,這便是信麼。

“大人你說甚麼機會。”

蘇果覺得思緒很亂,好像都聽懂了,又好像與她所想皆有出入,她抓不住那些隱藏的細枝末節,仿佛霧裡看花。

“出去罷,本王還要更衣。”

“大人”他放她走了,蘇果卻忽然膽怯了。

陸則琰唇畔帶起一抹弧度,笑容不帶溫度,“再不去,他病死了怎麼辦。”

蘇果見過大人生氣發火的模樣,會對她說狠話,會對她凶,不是現在這樣,淡漠到極致。

酸楚不斷地湧上心頭,蘇果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她往左,是李荃眼巴巴地看著她,等著和她一起走,往右,是陸則琰那雙深不見底的潭眸,仿佛在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果子,安洛他”

蘇果咬牙終於下了決定,朝著陸則琰躬身,“大人,我去看看他,很快就回來的。”

說罷,她攙起李荃,往門口走。

“小太監。”

蘇果下意識回頭,隻見陸則琰看著她勾唇,那神情,讓蘇果記起她第一次在冷宮時見到大人的模樣。

疏離,帶著戒心。

他薄唇開闔,俊美絕倫的一張臉,笑得涼薄譏誚,“本王不要你了。”

作者有話說:

傳錯了哈抱歉。

他們終於可以好好吵架啦……

52 ? 第 52 章

◎下雨了◎

山風愈演愈烈, 灰白色的天幕上,巨大的雨點變成了細密的雨絲,漫天掩地傾泄而下, 滂滂一片。

行宮靠東的攝政王寢殿內沒有掌燈,半開的雕花門裡頭黑黢黢的, 看不清內容。

俊美的男人撐著額坐在桌案邊, 如意袖襴下的手指修長白淨,指節微微彎曲, 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

“主子, 陳凞用的是從影那裡拿到的毒, 現在應該已經服下了解藥, 不過此藥極傷, 這一個月起不來身。”

“嗯。”

若枟頓了頓, “去菉葭巷的馬車還等在山口。”

“教他們退下罷。”

“是。”

若枟垂首站回了角落,“屬下,要不要繼續跟著蘇果。”

“不必了。”

陸則琰撤回手勢,直起身時,周身終於迎到了窗欞光亮處, 他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淡, 狹長的鳳眸帶著涼薄, 薄唇輕啟, “關於鄂西土司, 本王還有事要你去做。”

***

出了不歲山山門,公家修築的官道上長長排著一列車隊,太監們坐的擋蓬板車因著雨勢加了層木軫, 勉勉強強圍抵住了亂竄的雨箭。

蘇果蹲身盤坐在寬凳的一邊托著陳安洛, 纖瘦的膝上墊隔厚厚的襯布, 不時用濕帕撇去他臉上的冷汗。

李荃看了眼被棉被包了兩層,鼓鼓囊囊的陳安洛,進宮見的第一眼就覺這個人容貌清秀,時常會讓他想起投湖自儘的同鄉。

當年,他沒來得及趕去見好友最後一麵後悔至今,這也是他今日為何冒著被王爺責罰的危險,也要去求蘇果回來。

可是

“果子。”

空曠的隻有他們三人的板車,李荃的聲音驀地發出顯得很是突兀,“我發誓,我來找你之時,安洛真的病得很重,我也不知道他”

他不明白緣由,明明安洛身上燙的跟個燒爐子似的,不止說胡話還無法進食,怎麼會他離開那一腳蹤兒,再帶著蘇果回來見到的安洛的模樣就隻是發著溫病,雖然的確還在昏迷著,但氣色夾帶淺淺紅暈,和之前完全不可比。

攝政王說的那句安洛不會死,本來當時就讓李荃心裡起了疑惑,現下更是無法解釋。

蘇果也想到了此處,但是她很快就搖頭將念頭放下,安洛不是這樣的人,更何況,裝病有什麼好處?

她勉強牽起嘴角,“李荃,溫症反複就是這樣的,安洛能好轉是好事,不然,我們還要擔心如何熬這一兩日的車程。”

李荃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是。”

“對了果子,這雨下得這般大,你說崔寶會不會打傘來北華門接咱們啊。”

“嗯,會吧。”

“百獸祭真是不好玩,山野裡吵吵嚷嚷,濕氣重得很,晚上沒一天睡得好,還不如崔寶他呆皇宮裡不用服侍人,樂得輕鬆。”

蘇果垂著眸,麵上沒甚表情,語氣始終淡淡的,“嗯,是啊。”

“”

李荃想再說些話,看著她那副溫吞的模樣,張了張口又收了回去。

板車簡陋,雨點不斷地迸濺進來,打濕了小半邊蘇果薄襖的前襟,她後知後覺地看向車外。

李荃見此情景,實在忍受不住,確認了陳安洛還閡著眸,壓低聲音道: “果子,如果你想,想聊聊王爺最後說的那句—”

“我沒事。”

“可是連我都聽見了——”

“我真的沒事。”素來溫柔的人,執拗起來反而連牛都拉不回。

李荃臉色犯難,語氣卻輕緩,“果子啊”

“李荃。”

蘇果精致細膩的臉蛋蒼白的仿佛生病的人是她,她的聲音沙啞帶著乞求,“我們能不能,不說這個。”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從行宮出來跑回膳房,再攀上馬車的。像是隻提線木偶,彆人做什麼她就跟著做,跌跌撞撞,做夢似的。

蘇果撇過頭,將手探出了車外,看著雨點灑落在掌心,一絲絲涼意緩慢紮根浸入她的掌紋,直至竄進了指骨縫隙,刺痛她的觸覺。

李荃看著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隻是想告訴蘇果,若是想哭,他便轉過身去,這樣憋著怎麼能行呢。

***

申時還未啟程,車列外來回奔波著司設監的幾個太監,走到隊列尾,才忍不住悄聲抱怨。

【楊公公那怎的還未啟程!主子們不走,咱們怎麼走?】

【可彆催了,聽說是鄂西土司王子的馬吃壞了肚子走不動,正要問過司設監再作打算呢。】

【早壞不壞,偏偏臨走時候,這不是給奴才們招罪受麼。】

【噓——司設監的李公公告訴我,鄂西那些人,話裡話外想求攝政王稍上一程呢。】

【王爺的脾氣能答應?】

話音漸遠,蘇果聽不清了才想起自己的手還在外頭伸著,收回時凍得像是個紅蘿卜,已然失了知覺。

“咳——咳——果兒。”

蘇果背過手,恰好就聽見陳安洛的咳嗽聲,收回半飄的思緒,儘力彎起嘴角,“啊,安洛,你醒了。”

“我看看。”

蘇果斂著眸用另一隻手探向陳安洛的額,停頓片刻後,“好像沒那麼燙了。”

李荃蹲上前,忍不住道:“安洛,你到底怎麼了,突然就暈倒,又吐又昏迷,嚇死我們了。”

“大約是著涼了吧,我沒事,但是沒力氣,怕是要躺上月餘。”陳安洛極淺地笑了笑,聲音有氣無力,“果兒,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陳安洛的長相溫潤清朗,顰笑之間滿是書生秀氣。李荃看著他,心裡卻很不舒服,難道安洛真的是裝病?

“果兒,你因著我回來,攝政王有沒有為難你?”

李荃待要訴苦,蘇果率先開口,搖頭道:“沒有。”

她顯然是不想說,陳安洛看透了,奈何病著沒有精力追問,隻能任由她去。

“安洛,你昏迷了整日,李荃一直在照顧你,是他喊過我來的。你彆憂心,不用月餘,很快就會好的。”蘇果拍拍他的手,柔聲安慰道。

陳安洛空攥了手心,貪戀方才那一點溫度,“醒來看到果兒,好像已經好了。”

他的確耍了笨手段,偷偷吃了影放在他這兒存著的毒藥,李荃走的那時,大概是有人逼著給他服了解藥,所以他才會好轉,乃至昏睡了這大半日之後能醒過來。

苦肉計也是計,堂堂攝政王不會做的,他願意做。

他想讓陸則琰知道,不管如何,他在蘇果心裡是有位置的,還在乎就好,他一定來得及找回屬於他的未婚妻。

“果兒,攝政王身份尊貴喜怒不定,以後還是少見——”陳安洛捉住蘇果的右手,忽地皺眉,“怎麼這麼冰。”

“是因為你身上燙,不是我的手冰。”

“安洛,你抓的我手都疼了。”

蘇果再是遲鈍,也琢磨出細微的不妥,她垂眸蹙眉,手作勢揉揉眼尾,揭過話頭道:“我,我有些困倦。”

“那你快去睡會兒。”

李荃將兩人情態看得清楚,立刻從蘇果手裡接過男子,“我來扶著安洛吧。”

“嗯。”

陳安洛沒有太多力氣,隻能被動地被搬來搬去,李荃盯著他想看出究竟,他則側頭安靜地看著蘇果,蘇果闔著眸,不知想些何事。

一架板車上,三個人各懷心事。

仿佛是漫長的連日趕路,也像是一瞬,蘇果沒有太多知覺,他們已經到了東華門口。

雨勢稍停,宮城黃瓦紅牆,蘇果從來都覺得生疏的地方,此時反而倍感熟悉。

李荃拍了拍蘇果的肩,“果子,咱們要下去了。”

他們去時是由皇上攝政王先上的輿架,宮人們恭送完聖駕之後才上的板車,這次回宮,自是得反過來,由地位最下等的太監先下馬車來跪迎。

蘇果這次雖升了規製,但具體章程還得進宮等批文,是以她現在還不能算是正式的四品公公,待在眾太監之間也不算違和,隻是投來的目光確是不少,畢竟百獸祭裡她出儘了風頭,誰能想到結尾反而匆匆了事

“果子,咱們跪第一排還是第二排?”

“嗯?好的。”

蘇果還是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也不哭也不鬨,就是搭起話來失魂落魄的,偶爾回過勁兒,眼裡才有些神采。

“”

李荃見她如此,也問不出個所然,隻能帶著她一人一隻手,攙扶又暈過去的安洛往靠後的人堆裡混。

小皇帝終歸是個十歲的孩子,坐了那麼久的馬車,壓根不想拿譜,下了馬車直接回了乾清宮。大臣們回府的回府,進宮的進宮,最後輿駕裡剩下的就隻有攝政王。

兩邊各兩排的宮人皆恭敬伏身,聽引路太監高呼:“攝政王下輿——”

話音一落,門口守門的侍衛,以及前來接駕的錦衣衛等,都仿佛被按下了機關石,行禮時,步調整齊劃一,跪地響聲低沉震天。

李荃偷偷瞥了眼,蘇果垂眸恭順安份,好像也沒有多餘的情緒。

不遠處剔紅漆的輦架裡,男人彎腰探出,鸞帶束出的腰身修長高挑。

漆發如瀑肆意瀟灑,側顏都能看出的英氣逼人,扇羽長睫下,鳳眼高挑,鼻梁高挺,薄唇抿出的下顎弧線清冷誘惑。

然而下一刻,攝政王的車輿裡,還有個女人緩緩走出。

嫚雅不知何時換了女裝,異域血統豐韻娉婷,身段曼妙,舉手投足之間,風情非蘇果這種情竇初開的可比。

或許正因為同是女子,嫚雅一眼就看到了城門口跪著的蘇果,她心下哼笑,所以說男人皆薄情,溫存幾日,膩了便是膩了,情分皆不存。尤其是攝政王這樣的身份 ,寵你時就是高高在上,厭你時就是棄如敝履。

當時將馬匹喂殘,她還覺得是木鋒多此一舉,沒想到攝政王竟然真能同意稍她一程。

她曾眼睜睜看著陸則琰那日殿內哄蘇果吃酒,這次,她也好想要蘇果看著她,受王爺眷顧。

“王爺,王爺的車馬高大,沒有步梯,嫚雅實在難下。”嫚雅媚眼如絲,含情脈脈地看著陸則琰,用著這幾日從木鋒那半道學來的中土句子撒嬌道:“能不能借王爺的手一用。”

她身經百戰,是個豁得出的人,提此要求並不是期翼王爺會遂她的意,而是她根本不介意試上一試,哪怕王爺不肯,至少也能更了解她對他的心思。

趁著王爺對小太監淡了的當口,她才不要被旁人鑽了空子。

沒想到,陸則琰聞言挑了挑眉,半側過身朝她伸出手來。

嫚雅一愣之後,心下狂喜,極快地抓住他,觸手那刻,她覺得男人的溫熱炙感,好像順著她的手心穿至身體,緊緊包裹住了她。

陸則琰將她隨意一扯,便拉下了馬轅。

他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然用力的短短時分,青筋隆結而起,瞬息的精壯力道,強勢的極其迷人。

嫚雅彆不開眼,不自覺地抓緊,她不願意鬆手,要是能抱著再走上一段就好了。

陸則琰察覺手上異樣,勾唇冷笑,用力往身邊一帶,將嫚雅拉至麵前,彎腰湊在她的耳邊,“既是想討好本王,就要記得適可而止。”

“憑你還不夠格,與本王討價還價。”

陸則琰分明是笑著說的,但他語氣中的不屑和輕漫,帶著汩汩涼意,如豔陽天裡的冰淩,教人遍體生寒。

嫚雅鬆開手,強行穩住神情,“是,我懂了,王爺。”

陸則琰直起身的瞬間,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掠過宮門口那抹蘭色,而後側目向後一瞥,“走罷,木鋒不是說,還有事找本王相商麼。”

“是。”

遠處的兩人靠的那般近,親密得猶如曾經的她和大人,蘇果的下唇角被自己咬的滋出血絲,狠狠地吸吮進去,血腥味充斥著鼻腔,她卻恍若未覺,越咬越重。

腳步聲欺近,男人腿長步快,微揚著下顎,神色如往常桀驁孤高,經過她時,襞褶處的細雲蟒膝襴泛著金光,那顏色絢麗好看,一閃而逝,未有絲毫停留。

蘇果也很想從他俊美絕倫的五官之中看出些端倪,哪怕隻是刹那對她的恍神。

但是沒有,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這。

東華宮門轟隆隆地被關上,剩下的太監們要走北華門。

那一刻油然而生的孤寂感,該怎麼形容呢,就像是當她藏著浩大的心事在翻江倒海,但也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了。更廣闊的天地裡,她的傷心無關痛癢,隻剩下攝政王秋獮回來,從東華門進宮,這樣一件平常事罷了。

心頭泛起的苦味,梗的蘇果喉嚨口都堵住了。

“李荃,我跪著久了,有點腿麻。”蘇果低著頭,聲音幽幽地,“你帶安洛先回去好不好,我自己能走。”

李荃皺眉,為難道:“要不我留下陪”

“求求你”

李荃扶著陳安洛,走出了十餘尺,又停下了步子,背對著蘇果將他藏了一路的話說了出來,“若是想哭就哭吧,我已經轉過身了。”

宮人們散開走得差不多,空空蕩蕩的宮門前,隻留下守宮門的兩個侍衛,還有那個呆呆地蹲坐在路邊的小太監。

小太監將頭埋進膝蓋,嬌嬌小小的身量,像顆可憐巴巴的青蔥,在風裡蔫兒蔫兒地晃。

侍衛四下環顧,朝著同伴疑惑道:“怎麼聽得有人在哭啊?”

同伴笑話他,指了指天,“傻子,雨聲都聽不出來,你瞧,下雨了。”

灰褐色的寬闊石板路上,斜風細雨,嗚嗚咽咽,侍衛看向天邊,又看了眼離他們不遠的小太監,半響後也笑了,“啊,看來,是我聽錯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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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第 53 章

◎迷霧◎

陰雨天氣, 積水沿著衍慶宮瓦頂的翹腳飛簷悄然滴落,在地上打了圈漣漪,很快流向了磚縫低窪處。

偏殿裡早早點亮了鎏金連盞燈, 映照著內壁上細致的菖蘭花紋路,花萼潔白, 剔透骨瓷般地泛出瑩亮光澤。

檀木半枝蓮的太師椅上, 陸則琰十指交叉在身前,頭微微上仰, 靠後慵懶地搭在椅背, “雨聲, 可真惱人啊。”

木鋒和嫚雅進來了快有三刻, 攝政王就假寐了這麼久, 這還是他第一句開口說的話。

木鋒沒話找話, 也不得不胡亂接道:“王爺說的是,淅淅瀝瀝,跟小女子哭泣似的。”

陸則琰聞言,臉上有異色轉瞬即逝,然而頭還向後靠著, 因此無旁人瞧見。

“說罷, 與本王相商何事。”

“是, 王爺, 不過。”

木鋒瞟了記石頭般佇立在陸則琰身側的若楓, 覺得他的紅衣曳撒頗是晃眼,“不過,王爺要不要屏退閒雜人等, 我說的是機要事。”

若楓淡淡地掃過他, 姿態半分未變。

陸則琰勾唇笑了笑, 笑聲低沉,“木鋒,不要惹他,惹急了若是殺了你,本王可不會替你報仇。”

木鋒悻悻地,曉得陸則琰器重此人,好好說不是,犯不著這麼嚇他,不管如何他也是堂堂土司王子,竟然比不過陸則琰的一個奴才。

木鋒掩去神色不悅,繼續笑道:“既然王爺信他,那我也就當自己人。”

他和嫚雅對視了一眼,調整好語氣,緩緩開口:“王爺,鄂西有大世子的消息。”

陸則琰倏地睜眸,從寶座上坐直身姿,冷聲道:“你說什麼,誰的消息。”

與此同時,若楓閃身飛快地站到木鋒身後,繡春刀已然脫鞘,架在他的脖子上,脆弱鼓起的青筋的和銳利刀刃緊緊貼合,擦出一抹血絲。

嫚雅嚇得話都說不出來,跳跑著躲開,站在了殿內大柱後,探出半副身子偷看。

木鋒反而淡定許多,百獸祭匈奴使臣被殺一事,他很清楚陸則琰對他那個哥哥有多看重,不尋常的反應,反而是最尋常的。

木鋒並不畏懼地對上陸則琰的目光,“王爺的哥哥,鎮北王府大世子的消息。”

陸則琰鳳眸淩厲,盯著他的當口,座椅扶柄差點被捏碎。

兩人無聲地對峙,陸則琰氣勢強橫霸道,木鋒數次就要招架不住後退,但他父王曾叮囑再三,憑著攝政王對此人的在意程度,至少在他說清楚之前,他絕對無性命之虞。這個念頭強撐著他揚起下顎,不往後退分毫。

終於。

“說。”

若楓收回刀,一陣風似的站回了陸則琰身側,又成了那座沒有表情的石雕。

木鋒心下鬆了口氣,是的,他贏了,和攝政王談判,不輸就是贏。

“王爺,大世子好好地活著,在鄂西的一個小村落裡,至於他遭逢的事,父王還在查,有消息定然會傳信過來。”說的模棱兩可,顯然還有後話。

“王爺,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鄂西山多水多,卓將軍駐紮這麼多年都摸不透,若是王爺貿然來尋人,恐怕反而會傷了大世子。”

陸則琰冷笑一聲,“所以,你要威脅本王做甚麼事。”

“王爺言重了。”

木鋒朝著嫚雅招手,將人帶至身邊,“我們感念王爺對鄂西這些年的護翼,隻想著送禮,怎麼還會有多餘的心思。”

“嫚雅雖隻是我繼妹,但鄂西族人不重世俗禮法,待她也稱呼一句嫚雅公主,若是王爺收下她伺候,便是與我族結了你們中原常說的秦晉之好。”

嫚雅今日宮門口先被嚇了次,方才又緊接著看到了刀光,現下安份地不得了,就隻敢跟著木鋒說的話,點頭表心意。

陸則琰眼底醞起笑意,“本王還以為,你要卓嵐山的兵力。”

“木鋒豈敢,父王素來想與王爺多些聯絡,嫚雅是他最喜歡的女兒,送給王爺自是無上光榮。”

陸則琰撩起眼皮,多看了幾眼嫚雅,“這麼說,本王還賺了。”

木鋒笑道:“王爺可是看得上嫚雅?”

陸則琰沒有搭話,反問道:“陸攸珩是不是殘了。”

木鋒沒想到他話鋒突兀一轉,又繞到了大世子身上,下意識地回道:“是。”

說完他才想起來自己不該那麼早說,但提都提了,也沒繼續遮掩的必要,“一雙腿筋骨齊斷,以後都無可能站起來。”

木鋒帶人離開後,陸則琰方才還急切的神情忽然不複存在,懶懶地坐回了長榻。

若楓迎上前,“王爺,木鋒待你不敬,屬下可殺了他。”

陸則琰嘴邊噙著若有似無的弧度,哪裡還有方才的緊張感,“無礙,自以為是的蠢貨。”

“若枟昨夜於不歲山取道西行,他傳回的消息,你盯著點。”

“王爺放心。”

陸則琰極其少見地撚起瓷盤上擺放的一塊白色芙蓉糕,看了半響又扔在了幾上,“放過去了麼。”

“是,宮裡的人昨夜收到了王爺的信,回宮前將東西放進了監欄院。”

***

陰天蔽日,加之秋日入夜早,才至哺時,已然似蒼茫暮色。

蘇果坐在磚地上,憋了一路的酸楚委屈宣泄了小半日,總算覺得心口不那麼堵了。

她從膝蓋上抬頭,雙眼哭得紅腫,眼睛比以往瘦了一圈,眼皮卻凸凸的腫成了兩倍寬,醜乎乎的。

將冰涼的手覆在臉上橫豎揉了揉,蘇果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走到北華門門口時,被守門侍衛攔了下來。

守門侍衛是個愣頭青,直剌剌道:“你是哪個宮的?怎麼這時才回來,有牌沒有。”

蘇果這才想起來宮城都有門禁,她隻顧自己情緒,沒有隨著大流在宮門開的時候進去,現在怎麼辦,她又沒有出去的令牌。

“我是尚膳監的公公,百獸祭跟著回來的,方才,方才就沒來得及”

“百獸祭的公公們早一個多時辰前都進去了,你呆門口做甚。”

“”

蘇果正為難著,這時有人匆匆跑來,與那侍衛耳語了幾句,侍衛皺著的眉立刻散開,“哦,原來是方總管的人,既然如此,這次就放你進來罷了。”

“謝謝。”

奇怪,她方才就說了是尚膳監的人,也沒見他願意放啊。

另一頭,李荃回到監欄院,趕緊扶著陳安洛上了床,替他脫了外袍,掖好被子,就在一旁守著,順道等蘇果。

一路奔波,安洛前一晚發病,李荃也沒睡,雖然心裡記掛著兩個人,他終歸沒忍住打了盹兒。

蘇果開鎖時,李荃就被驚醒了,匆匆奔到門口,看是蘇果進來,嘴角不自覺揚了揚,“回來啦。”

“嗯。”蘇果四下看了看,“怎麼就你們,監欄院裡好像沒幾個人。”

李荃看到她紅腫的雙眼,隻佯裝看不見,解釋道:“這都半年啦,監欄院裡能找著門路的大都跟了乾爹貴人,換到彆的住處,不剩幾個小火者了。”

“哦安洛回來之後有醒過麼?”

“沒呢,昏昏沉沉的老是睡。”

李荃回頭看向陳安洛,看來是他想岔了,安洛怎麼會是裝的,身子那麼虛,把他扛上床連一點知覺都沒有。

“果子,這兒有我,你回配室睡一會兒去吧。”

蘇果低頭捏了捏指甲,悶聲道:“還能回去麼。”

配室也是大人賞賜給她的,大人現在都與她劃清了界限,她怎麼還能心安理得繼續用大人給她安排的物件。

李荃繞過陳安洛,走近蘇果,壓低聲道:“蘇果,你若是對攝政王的心思當真斷了,住回監欄院,我也挺高興。”

“但你若是不舍得,那就該怎麼辦還怎麼辦。王爺不是小氣的人,說出口的賞賜,你硬要還回去,怕是最後一點兒牽絆都沒了。”

蘇果聽到一半,臉噗嗤稍紅,“李荃,你也知道我喜歡”

李荃見她終於不是車上那陣失落落魄呆滯的模樣,放下了心,同時也覺得好笑,“果子,傻瓜都能瞧出來。”

“”

“反正,你彆虧著自己就好。”

李荃呆宮裡的年限比他們二人稍久,不是沒看過太監生情,但要麼對食,要麼是在宮外尋的人,像安洛對蘇果,蘇果對攝政王這樣的,他是真沒見過。

“對了,你身上淋了雨濕漉漉的,去拿些乾布擦擦。”

“嗯,在哪兒啊?”

“就在安洛常放衣裳的那塊木架子上。”

蘇果順著李荃指的方向尋過去,果然上麵有一疊乾布,整潔白淨,豆腐塊似的疊在上頭。

她墊腳拿下來,‘嘭’——的一聲清脆,有東西落在地上。

這是什麼。

蘇果彎腰拾起,擱在手心,赫然可見一塊白玉。

玉色晶瑩細膩,小貓崽的模樣栩栩如生,安安靜靜趴在她的手心,正是大人送她的白玉。

她在幽霞宮丟失的羊脂玉,怎麼會在安洛那兒,最初安洛沒來找過她,後來幽霞宮被封了,連她都是憑著王爺的身份才能進去尋的

李荃看蘇果的背影一動不動,狐疑得喚道:“果子?你還沒找到布?”

“果兒,你還在啊。”

陳安洛堪堪睡醒,一眼就隻看到了蘇果,他雖然身子難受,但心情極好。

“安洛。”

陳安洛在榻上努力側轉過身,對著蘇果的朝向,溫聲道:“嗯?”

蘇果回過頭,眉頭緊蹙,遞出手心。

“這塊玉你是哪來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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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第 54 章

◎小過渡——明晚◎

九月下, 日子打馬而過,百獸祭過去有半旬,宮內已開始忙碌著手準備即將到來的寒衣節。

農曆十月初一的‘鬼頭日’之後, 日子一天冷過一天,百姓們除了要燒寒衣給亡人過冬, 還要在自家穿棉衣生火, 圖個吉利。

帝王也會選在這一天,昭告庶民業已入冬, 為順應天時, 行“授衣”之禮, 並把剛戶部剛收上來的的赤豆、糯米做成熱羹賜給群臣嘗新。

金鑾殿內的後閣暖室內, 崔寶和蘇果正忙著將赤豆糯米羹和紅芸糕從食盒中托出來擺盤。

崔寶在數日前, 被方元順安排成了小皇帝的司膳太監, 蘇果則是受了四品的敕封,空有個頭銜卻沒事做,被他生生拉過來出勞力。

“蘇果,你是不是當了四品公公所以拿喬了,李荃整日和我吐苦水, 說你不去找他和陳安洛, 你不是和他們最是交好麼。”

“沒有我過兩日就去看他們。”

蘇果搖搖頭不想多說, 那日監欄苑裡, 安洛回說這是他在她消失那條甬道上撿的, 忘了還她。

可是,幽霞宮裡,她明明還見過這塊玉, 又如何能被他拾到。

蘇果沒有將事情揭穿, 但她能看出安洛瞞了她些事, 這次因著牽扯了陸則琰的緣故,她實在心煩意亂地暫時不想見他。

“不說就算了,我還不稀罕聽呢。”

“崔寶。”

“蘇果,你來了啊。”

是小皇帝朱澄的聲音,蘇果和崔寶紛紛停下手中活計,回身跪下行禮,“奴婢參見皇上。”

“免禮,快起來。”

少年頭戴冕冠,帽簷上內摺明黃錦緞壓邊,冠下劍眉星目,瞳仁靈動,說出來的話卻依舊老成,“蘇果,朕很高興又見到你。”

蘇果狐疑地看向崔寶,崔寶心虛地解釋道:“是皇上想見你,不然我怎麼敢隨意拉人來金鑾殿裡嘛。”

蘇果聞言,朝朱澄轉過身笑得溫軟:“奴婢也很想皇上的。”

她的確和皇上許多日未見,但是他們兩曾聊過彼此的秘密心事,再見竟不覺生疏,頗有知己的感覺。

朱澄笑得靦腆,“蘇果,朕喊你來,是想給你這個。”

蘇果接過他遞過來的物件,放到眼前一看,竟然是之前在行宮時候,她說喜歡的青銅鈴。

【等朕回宮,給你打一隻一模一樣的。】

“皇上”

青銅虎頭鈴,模樣小巧,蘇果在耳邊搖了搖,聲音清脆如鶯啼,“您真的多打了一隻?”

“自然,朕答應你的,不會忘。”

崔寶見他們關係親近,嘟著嘴心裡略有失落,朱澄見狀又從口袋裡又掏出了一粒金珠子,“崔寶,你事兒辦得好,這是朕賞你的。”

“奴婢謝謝皇上!”

崔寶臉上藏不住喜悅,若不是礙於身份,怕是要將朱澄抱起來轉個圈兒。

朱澄坐回榫桌前,他素來愛吃點心,看到豆糕就咬了下去。

崔寶端著漱口水上前,關切道:“皇上,您先少吃幾口,要是沒有不適,那奴婢就吩咐下去做這份糕點了。”

“崔寶,朕沒事,朕說了對赤豆沒有敏症。”

“皇上,日夕變化,明日早朝還要用,還是謹慎得好。”

朱澄對著蘇果無奈地笑笑,蘇果也跟著彎彎嘴角,崔寶這個人就是這樣,就算貪些小便宜,人心腸卻不壞,有時候甚至比常人妥帖得多。

用完糕點,朱澄關上殿門,強壓著兩個小太監陪他坐在漢白玉石台上,分給每人一碗熱羹,“無人看見,你們陪朕一道吃。”

三個人個頭都不大,擠在石階上看著也不逼仄,端碗的姿勢出奇地一致。

朱澄吃了半碗羹,吞咽完掖了掖嘴,斟酌一番之後開口,“蘇果,你最近還好麼?”

“皇上,奴婢挺好的呀。”

“好什麼啊,蘇果,對著皇上你可不能欺君的。”崔寶坐在朱澄右側,知道小皇帝關心蘇果,探出頭打斷。

“”

蘇果拿崔寶沒有辦法,想來近幾日宮裡都在傳攝政王和嫚雅的事,低聲道:“其實,也不是特彆好,但也不是不好。”

朱澄實權沒有,但勝在他脾氣好,宮人們聊八卦不會刻意避著他,“朕聽說了,他們是鄂西來的使臣,住在叔父的衍慶宮裡實屬正常,反正,他們又不想與朕談事。”

“皇上”

朱橙看著蘇果,俊秀的麵容連笑起來的模樣都挺認真,“朕不介意,朕知道自己不是治國的好料子,而且,叔父也沒虧待過朕。”

“蘇果,朕沒見過叔父對誰像對你如此,雖然不知曉他為何現在這般,但不一定出自真心,你莫要輕易泄氣。”

“哎,皇上,你不曉得的,王爺已與我劃清了界限了”

崔寶一直在側耳聽,聽到這兒,忍不住探出腦袋道:“我就知道,男人沒個好東西,有了新歡就忘了——”

意識到他方才罵的是攝政王,身邊還有個男人是皇帝,他舌頭打了結似的忽然滯住,乾咳了兩聲。

朱澄被他逗笑了,跟著說道:“蘇果,其實崔寶說得對,要不你彆理叔父了。”

蘇果看得出崔寶沒壞心,並不介意,“是我惹王爺生氣的,不能怪他。”

崔寶皺眉,又探出腦袋:“唔這樣的話,那你就去和王爺道歉唄。小時候,我家村口的張大媽和李大爺鬨了誤會,也是吃了頓飯好生聊了聊就和解了。”

“”

朱澄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嗯,對了,朕聽說叔父有打算要去鄂西。”

蘇果心頭一緊,“鄂西?是,是跟嫚雅一塊走?”

其實她這幾日想的透徹,先前倒是她自己矯情,大人待她好,她就自以為大人能一直待她好。可是憑什麼呢。

她把大人賜給她的東西轉贈給彆人,大人生氣也應該,呆在宮裡,至少能聽見他的消息,不算難忍。

可是哪怕這麼想了,忽然聽到他與旁人的事,她還是免不了酸澀。

“朕也不清楚,你要是真的有話要對他說,還是早些找他為好。”

“衍慶宮的侍衛,會不會不讓我進?”蘇果心有意動。

“這樣吧,朕給你一塊玉牌,叔父的侍衛認得,他們至少不會攔你。”

崔寶催促道:“蘇果,你就是這樣,性子猶猶豫豫的,要我看,你彆拖了,明日就去找王爺好了。”

與此同時,衍慶宮新收拾出來的偏殿,木鋒和嫚雅在房內幾番溫存後,正躺在床上喘息。

嫚雅調勻呼吸,趴在男子壯實的胸膛上,“木鋒,繼妹妹,剛剛怎麼樣?”

木鋒半天連被她討要了兩次,累的大汗淋漓,斷斷續續喘道:“你,你就這樣對王爺,定能成事。”

嫚雅得意一笑,她可還沒下十足的功夫呢。

休息片刻後,木鋒起身穿衣,從衣裹內拿出兩個紙包,“嫚雅,機會我已經替你要到了,王爺鬆了口,你得要把握好機會。”

“那是當然,我可比你急。”嫚雅看到他手上的東西,“這個是?”

“先前不是跟你講過,這包用於塗抹在你那處,至於這包,是待他泄了精氣之後,你吞服再渡到他的口中。”

嫚雅說起男女事如家常便飯,自然不會覺得羞慚,隻是,“這毒,不會是當場要了王爺的命吧?沐鋒,你彆當我是傻子,那樣不是去送死麼。”

木鋒搡了她的肩膀一下,恥笑道:“攝政王若是死在宮中,你以為我逃得了麼。”再說了,要是隻是下毒,他何至於送個女人過來,諸多盤算這麼麻煩。

“那這到底是什麼啊?”

木鋒見她繼續追問,有些不悅,“嫚雅,你隻管得到你要的男人,旁的,就彆多問了。”

嫚雅撇撇嘴,不甘心道:“好吧。”

“你還沒說呢,王爺應下哪日要我服侍,我好作準備。”

木鋒將紙包塞進她手上,一字一頓,“明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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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第 55 章

◎“若楓,王爺,他在裡麵啊。”◎

翌日清晨, 膳房的點心局裡仿佛炸開了鍋,人聲混著油湯迸濺的劈裡啪啦,吵鬨的不可開交。

有路過的太監, 好奇望進去,才發現其實裡頭也就兩個人。

“加一兩板油, 放入冰窖冰鎮兩炷香後分成小份, 醒發麵團”蘇果蹙著眉,越念越覺得不對, “崔寶, 你這做甜食的方子對不對啊?”

崔寶奪過去一看, 大聲道:“沒錯啊, 我可是好不容易與總管公公要來的, 王爺小時候愛吃的就是這道棗泥酥餅!”

“噢”

蘇果默念著一行行步驟, 崔寶字不識幾個,錯字一堆,好在炊煮用的就是那幾句翻來覆去的話,她自己猜猜就能進行下去。

崔寶在爐子後鋪柴預著生火,時不時探出半身看看蘇果的進度, 見她還在揉麵團, “蘇果, 你在粉團裡加那麼多把飴糖, 膩得慌, 王爺還吃得下?”

蘇果撚出一點,嘗了嘗味道,嘟囔:“你不知道, 王爺會喜歡的。”

崔寶和李荃安洛他們都不同, 說話不順著蘇果, 喜怒形於色,蘇果和他呆在一起反而更像是同等的朋友。

“是是是,我哪有你了解王爺。”崔寶翻了個白眼。

蘇果懶得反駁,現在宮裡風言風語,也沒幾個不覺得她喜歡大人的,認了就認了,喜歡大人又不丟人。

磨磨蹭蹭地過了晌午,又花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把酥餅填完了赤豆餡兒。

外頭秋風呼呼地吹,蘇果站在鍋邊蹭蹭冒汗,她墊著腳尖將一塊塊小圓餅下油鍋,不在意地用手背將額頭的汗揩掉。

崔寶跑出來看她黏上了麵粉的大花臉,嫌棄地不得了,“蘇果,你回去洗把臉吧,我怕你還沒解釋清楚,王爺就把你轟出來了。”

“可我還沒烙完,這都過多久了。”

“得了,最後的我來給你收拾。” 崔寶擼起袖子,用手肘推著蘇果往外,皺眉道:“快走,快走,彆礙事兒,放心,我做的比你漂亮。”

“”

李荃經過膳房正好看到這一幕,怏怏不樂地回到監欄院,陳安洛半躺在通鋪上看書,他癟癟嘴道:“安洛,你說你和蘇果鬨彆扭,她怎麼連我都不理了,現在就知道找崔寶玩兒。”

陳安洛聽到蘇果的名字,不可控製地恍神,“她耳根子軟,你若去尋她,她定然還會搭理你。”

“所以啊安洛,你說你撿到了就撿到了唄,還瞞著果子不還給她乾什麼。”李荃才不信陳安洛是會貪那塊玉的人。

陳安洛合上書,發呆了會兒又打開,到底什麼話也沒說。

那兩塊玉的確當初是他讓影收回來的,但他藏得好好地,怎麼可能放在監欄院架子上,本來蘇果為了照顧他,就定然會回來,這說不是陸則琰安排的,他都不信。

李荃歎了口氣,“安洛,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蘇果對王爺我可是聽崔寶說,她準備今晚去衍慶宮的,再說了,你也是太監”

陳安洛方才還算鎮定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今天要去找攝政王?陸則琰都那麼說了,她還不死心?”

“你怎麼了,直呼王爺名字!”李荃轉身把窗戶關上,碎碎念,“就我先前跟你講的,王爺說的可能是氣話麼不是,蘇果被崔寶說動了,想去解釋解釋。”

陳安洛眉頭緊鎖,想起身,奈何腿上還是沒甚力氣,恨地他將手中書冊往地上一摔。

他豁出去傷身也要把蘇果拉回自己的身邊,陸則琰憑什麼傷了她的心,還要她巴巴地求和。

“李荃,你能不能出去,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李荃體諒他的心情,軟下聲道:“行了,我去外頭逛逛。”

陳安洛看著李荃關上門,緩緩開口,“影,可不可以,帶我去找陸則琰。”

***

回到配室,蘇果換了身四品官服,從甕裡舀了盆水,手心合掌,掬起水朝臉上衝洗,麵粉沾的不多,衝完臉上後,剩下白跡用布條一拭就沒了。

銅鏡裡的人與往常沒兩樣,但是蘇果越看越不順眼,那邊盤發好似亂了,這邊眉毛淡了,嘴唇也看起來乾乾的,氣色一點兒都不好!

她推開門,想了想重新闔上,沒怎麼猶豫地從床底下摳出來個小匣子。

小匣子呈棕褐色,簡易粗製的雕紋看起來並不名貴,但是蘇果的動作很輕,活脫脫一副期待模樣。

甫一打開,裡麵整齊疊放著一盒盒精致小巧的胭脂香粉。

這些是她偷偷攢了錢讓宮女買的,雖然沒機會用,但是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都會拿出來摸一摸。半年了,沒想到存起來還真不少。

蘇果頗為珍重地選幾瓶罐挑出來放在手心,學著印象裡宮女姐姐們的動作,在桌前架勢十足。

然而這樣乾折騰了一刻,她光騰空描繪,就是下不去手,最後僅僅抹了些口脂在嘴唇上。

“蘇果,蘇果!”

崔寶急吼吼跑過來送食盒,門沒關嚴實,他沒推兩下就推開進來,看到盯著眉墨無所適從的蘇果。

“你在乾嘛呢。”

蘇果鼓著腮幫子,轉過身:“崔寶,怎麼辦,我不會畫眉,也不會畫胭脂”

她緋色宮衣,烏黑如泉的青絲盤成發髻,乳白色珍珠搭著素金束帶,嬌嗔貴態。

香嬌玉嫩,明眸皓齒,真是比女子還要好看。

崔寶不禁有些看呆,低頭支支吾吾,“就這樣唄,還行,就這樣,你,你一個太監,畫什麼眉。”

去衍慶宮的路,蘇果走了無數遍,以前攝政王在不在宮裡,她都會有意無意地繞道經過,怕是閉著眼都不會走失。

若說她的心情,好像今日是她近來最輕鬆的一天。

每每提醒自己,或許大人還是會生她的氣,但是偏偏忍不住生出希翼。

蘇果今日想好了,要告訴大人她的女子身份還有蒙麵人的事,這樣才能解釋,她當初忽然入宮時遇到安洛,所產生的信任與感激之情。

大人那時問過她,信不信他,她想在這次好好的回應他。

胡思亂想之間,蘇果已經走到了衍慶宮前,兩個守門見到是她,互相對視了眼,竟然沒有絲毫攔她的舉動。

蘇果收回掏出袖口一半的玉牌,心底不由得一鬆:大人沒對她下禁令,是不是已經不那麼生氣了啊。

穿過迎麵而來八字型照壁,豁然開闊,主次殿前豎著瀝粉金漆的高柱,左右兩側則是相對低矮的數間廊廡,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酉時黃昏了還沒上燈,四處昏昏暗暗的。

蘇果左手挑著食盒,走走停停,衍慶宮那麼大,不知道王爺在哪,也就不知道該往哪走。好在她之前在衍慶宮住過一陣,不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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