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生活偶爾會出現意外,但總體來說是平靜無波的。
虞明清一開始覺得,失去目標和支撐的生活會很麻木,會像行屍走肉,但是後來才發現,原來麻木到一定程度,一定時間,也是會有感覺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逐漸變得平靜,從前的一切,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都在心裡化成了水,水流流過時依然會有感覺,卻不再向從前那麼強烈。
在江折意死後的第一年,他經常會在夢裡驚醒,又或者是根本睡不著,獨自在深夜淚流滿麵。
到了第三年,這種時候基本沒有了,偶爾太想那人的時候,抽一支煙便能將情緒平複,繼續入睡。
到了第五年,虞明清幾乎沒有特彆強烈地想念對方,想見對方的時候。
倒也不是不想,而是他對江折意的想念已經像水流一樣,滲透進了骨子裡,進去了生活的點點滴滴,每時每刻,再也找不出一個特彆強烈的時刻。
那時的他,大概因為時間的流逝,徹底斷絕了江折意會再次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想法,他知道那不可能了。
又過了兩年,虞明清徹底感受不到普經失去江折意時的痛苦,並不是忘了,也不是淡了,而是經過日積月累,經過千錘百煉,那顆承受過大悲大喜的心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麼脆弱,它的痛苦閾值被提高了。
普經的痛苦對現在的它來說,也不過是像過期的毒藥,看著毒,卻吃不死人。
第九年,曾經為江折意和他工作過的司機因為家庭的原因辭職離開了本市,在此之前,被江折意雇傭,後來又被他雇傭的家政園丁等人,也已經陸陸續續有了變動,留下的人已經所剩無幾。
虞明清曾經努力讓生活和環境維持著江折意還沒死時的模樣,但天下無不散的賓席,他可以留住環境,卻留不住有思想有自主權有其他影響因素並非子然一身的人。
公司也有許多人員調動,後來的新人越來越多,老人要麼尋求更高的突破要麼也有了生活的變動。
不知道從哪一次開始,虞明清突然發現,公司裡的員工們,連知道江折意的人都不多了,許多新人好奇他這個年紀為什麼還沒結婚,卻不知道他曾經是一個人的情人。
虞明清回頭再看,發現身邊最熟悉,待的時間最長的還是陳秘書。
對方現在
已經升職,不再擔任秘書,而是成了公司二把手。
對方前兩年已經結婚,去年妻子剛剛生下一個女兒,現在朋友圈幾乎都是老婆女兒,和他聊天也總會被拉到這些話題,整個就是老婆奴女兒奴,還甘之如飴。
大概是時間太長,太熟悉,陳回舟在他麵前比彆人多幾分親近,有些話也更能說出口。
這些年裡,也隻有他偶爾還會和他聊起江折意。
隻是時間讓人淡化了一切,再提起江折意的時候,陳回舟依然有些遺憾,但也僅僅是些許淡淡的遺憾,即便麵對虞明清,他也沒有了曾經的忌諱,他說起過去時的語氣甚至是輕鬆的,輕描淡寫,仿佛都不是什麼事,偶爾還能開開玩笑,他甚至已經忘了江折意的模樣。
虞明清知道,這很正常,畢竟就連江家的人都已經不再因為江折意的意外而感傷。時間將人帶著往前走,隻有永遠留在過去的江折意一直在原地。
又是幾年後,江望年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帶著孩子去掃墓的時候,小孩兒會對著江折意的墓問: “爸爸,這是誰啊?”
“這個你要叫叔爺。”江望年的妻子說道。孩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哇!爺爺好年輕啊!”
叔爺是什麼稱呼他不清楚,但是既然是爺爺輩,那應該就是他爺爺的模樣,但是墓碑上這個漂亮叔叔好年輕啊, “這個不是爺爺,是叔叔。”小孩兒固執地認為。
幾個大人淡淡一笑。
在他們走後,虞明清才來到墓前,這是他們這麼多年的默契,不在江折意墓前相遇。虞明清點燃一支煙,他半截,江折意半截。
十幾年過去,江折意喜歡的香煙都已經改革升級,他不知道江折意會不會喜歡新版,便找了一些關係,捐了一筆資金,在聊天的時候順便表達了一下對這款香煙的喜歡,並且希望它能繼續生產的願望,它便一直保留了下來,即便再怎麼升級,這款也從未停止生產銷售。
許多年過去,他依舊在江折意墓前沉默不語,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他想說的,想告訴他的,早就在夢裡說過千萬遍。從到來,到離開,虞明清也隻說了一句: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再想起江折意時,感受到的不是失去他的痛,而是和對方在一起那幾年的喜。
大概就算是當年,他也沒想現在想起從前那麼愉
悅過。時間,奇妙又可怕
江折意走後的第十三年,一個尋常的周末早晨,虞明清像尋常一樣給自己煮了杯咖啡,一個人在陽台上靜靜坐著。
他想起從前江折意也是這樣,那時的虞明清並不喜歡咖啡,又苦又重口,還對身體不好。但是江折意喜歡,對方喜歡坐在他現在坐的位置,喝著同一杯咖啡,隻是並不喝完。虞明清一邊想一邊加糖,隻是這糖還沒徹底融化,他攪拌的動作就忽然頓住。
並不是他發現自己加錯了糖,而是……
他努力回想,努力回憶,那些記憶也依舊漸漸淡化,漸漸遠去。他竟想不起江折意喝咖啡時的模樣了...…
手中的杯子一鬆,杯子重新落在杯托裡,幸好沒碎,隻是那微微濺起的浪花不僅灑在了桌上,還濺在了虞明清衣服上。
雪白的襯衫染上了幾滴細小的咖啡漬。
他低頭看了看,連眉都沒皺,隻是抽出濕巾在有咖啡漬的地方擦了擦。不過很快,他在意識到這根本擦不乾淨後,便進屋換掉了衣服。他全程走神,直到穿上新衣服,仍然沒有緩解心裡的恐慌。是啊,恐慌。
多少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方才心空了的那一瞬,虞明清覺得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
原來他也不曾抗住時間洪流的衝洗,那些過往的記憶被衝刷淡去,即便藏的再深,再珍貴,也被時間一視同仁。
虞明清重新坐回陽台,開始仔細回憶起來,逐漸發現,他忘記的不僅是江折意喝咖啡時的模樣,還有江折意曬太陽、江折意給陽台的花草澆水的模樣,就連江折意最喜歡哪盆花草,他都不記得了。
有些事不能細想,一細想,便發現事實比他想的還要嚴重。
他將手機裡江折意的照片投屏到牆上,一張一張翻看,隻覺得照片裡的江折意熟悉中摻雜了一絲時代導致的陌生和久遠。
時間間隔兩三年,便會有和時代不融的感覺,何況是已經過了十三年。虞明清忽然感到一種被命運束縛,被時間裹挾的無力。任憑他再怎麼想掙紮,也根本無力掙脫。
虞明清獨自驅車趕往西山墓地,也不顧正值夏日,時間還沒到中午,卻已經豔陽高照,溫度漸漸上升。
山上偶有微風,卻也隻是杯水車薪,無法緩解半點炎熱。
虞明清坐在
江折意墓前,地上鋪著瓷磚,並不臟,但是被太陽曬著的瓷磚卻一點也不冰。虞明清毫不在意,他在江折意墓前坐了許久。
"……抱歉。"
思來想去許久,他也隻有這一句無力的道歉。虞明清輕笑一聲,無奈自嘲, “我以為我可以。”
他以為自己可以永遠記得江折意,將他的所有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實證明,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時間的能力。
此時的虞明清已經沒了一開始的驚慌,這並非是因為他覺得這件事不重要,而是他發現,驚慌沒有意義。
已經發生的,即將發生的,都是他無法改變的,就像當年江折意的離開,就算江折意最後給他打過電話,也隻會像江折意想的那樣,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
沒有第二種結果。
虞明清伸手觸碰墓碑上江折意的照片,照片是被嵌在裡麵的,還有保護罩,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它的輕微褪色,和四周內壁的一圈斑駁痕跡。
虞明清早上照過鏡子,現在看著照片上的人,忽然發現對比對方,自己似乎更老一些。這當然很正常,畢竟照片上的江折意是二十出頭的模樣,他永遠停留在了二十幾歲。
而虞明清如今卻將近不惑之年。
他不愛笑,平時也不會有劇烈的情緒起伏,臉上甚至沒有細紋,但歲月賦予的成熟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
一陣微風從虞明清身邊吹過,像是輕撫過他的臉頰,溫暖愜意,像安撫,又仿佛是無聲之中有人回應。
虞明清微微閉眼,靠在江折意墓上,仿佛離對方越近,他才越安心。
深秋時節,公司迎來了二十年周年慶,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虞明清自然要出席,他的講話很簡潔,沒有影響到員工們的好心情。
作為本該和員工們一起慶祝的人,虞明清卻沒有多少喜悅之情。
他看著台上員工們花式整蠱領導,看著周遭的人笑得東倒西歪,他依舊穩穩端坐在那裡,眼睛看著台上,意識卻回到了二十年前。
江折意也曾坐在他身邊,看著公司成立。
隻是那時對方眼裡的情緒他已經記不大清,是高興還是羨慕?又或者是彆的。虞明清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