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非要看,怎麼和小意解釋,是你的事。”
他不攔了,虞明清心中積蓄起來的怒意沒了發泄的對象,一時隻覺得自己仿佛被棉花撞得暈頭轉向,眼前—花,心頭一空。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片刻,才回過神,緩緩走上前。
越是靠近病床,他便越覺得冷。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室內空調溫度太低,還是因為心裡傳來的陣陣寒意。
一段距離很短,可他卻走得很慢,腳下仿佛踩在泥潭裡,走得疲憊又艱難。
可再慢再艱難,也有走完的時候,在腿碰到床角的那一瞬,虞明清才恍然,這條路已經到了儘頭。
他的視線落在床上,白布將床完整遮蓋,隱約能見到下麵有一個人影,辨不清性彆,更看不見樣貌。
虞明清站了半晌才抬起手,要去揭那張白布。
動作間,扯動著身上的襯衫,因為劇烈運動產生的汗水粘在衣服上,剮蹭著他的皮膚,後背的傷口傳來些許刺痛。
虞明清動作微頓。
那是昨晚他們上床時江折意留下的痕跡。
大約是他們的第一次就很糟糕,開了個糟糕的頭,他們每次上床的時候都會弄得極狠,幾乎是兩敗俱傷。
昨晚的江折意動作比平時還要激烈。
他的身上不僅有抓痕還有咬痕,寸寸見血。
當然,對方也沒好到哪兒去,全身上下沒
一寸好肉。
明明傷痕還是新的。而製造這些傷痕的人,卻已經躺在了這裡。
他的動作僵在原地好一會兒。
額頭的汗珠滑落到眼前,落在眼睫上,像眼淚,讓虞明清的視線有些模糊。
"怎麼不揭?"江淮鶴的聲音傳來, "是不敢嗎?"
虞明清非但沒有因為他的激將法而進行下一步動作。
他反而放下手,往後退了兩步。
"不是他……"他聲音低喃,視線卻仍落在床上,似乎隔著白布,就能看清床上的人。"……這不是他。"這回聲音大了一點,仿佛更堅定了幾分,又像是在說服誰。
說罷,他便扭頭再不看病床一眼,轉身大步走出病房,沒有半點留戀。
床上那個東西不是他。
不是……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直到再見不到人,江淮鶴扯了下唇角,他低頭抹了下眼睛。江望年生氣地進來, "爸,你怎麼讓那個人進來了?還讓他看小叔?!""小叔明明說了,不許給他看,你這麼做小叔會生氣的!"江淮鶴淡淡道: “他這不是沒看嗎。”
江望年一噎。
江淮鶴動作有些僵硬地拉了拉床上的白布,就像是小時候給弟弟掖被子。
眼睛乾澀,鼻子微酸。
"你啊。"
"好歹沒養出個白眼狼。"
虞明清出來,陳回舟和司機便跟了上去,見虞明清匆匆往醫院外走,他們也隻能緊跟著,不敢提起江折意半個字。
出了醫院,下午的太陽光烤炙著大地,虞明清走到院子裡,周圍都是來來往往進出醫院的人。
這次大型連環車禍,死的傷的可不止一個兩個,每個路過他身邊的人,神情都是或悲痛或焦急。
虞明清和他們格格不入,仿佛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耳邊寂靜無聲,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場沒有聲音的默片,影片裡的演員悲痛欲絕,聲嘶力竭,他卻什麼都聽不到。
他仿佛被這個世界隔絕開,獨自身處在一個空間裡,那裡的陽光同樣這
麼烈,同樣曬得他眼前恍惚,大腦昏沉。
"先生!"
失去意識那一刻,他的耳邊似乎傳來一道驚慌的聲音,將他和這個世界重新連接在一起。
大
日漸西沉,天上隱約已經閃爍著幾顆星星,時常有人用講童話的語氣告訴彆人,人死後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還活著的人,不知道今夜的星星會不會多上幾顆。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讓床上睡著的虞明清皺了皺眉。
他緩緩睜開眼,抬手就要摸自己額頭,卻扯到了手上紮的針。
痛感讓他的動作一頓。
虞明清眉心蹙了蹙,努力睜開眼睛。
守在床邊的司機趕緊上前給虞明清倒了杯水: “先生您醒了!”
"陳秘書回公司處理事情了,等會兒再過來。"
虞明清扶著貼著一塊大創口貼的額頭,抿了抿唇,乾澀的唇讓他端起溫水就喝了一口,胸口翻上來一股惡心想吐的感覺, "………我怎麼了?"
"您下午中暑暈倒了,倒地的時候磕到了頭,醫生說您身體脫水嚴重,給你掛了兩瓶水。"
醫生還說虞明清急火攻心,情緒起伏太大,司機沒敢說,就擔心提到有關江先生的事。
司機原來是為江折意工作的,後來江折意和虞明清生活在一起,漸漸的,他反而也是虞明清工作的時間更多,後來江折意就正式將他的職位轉到了虞明清的公司。
虞明清看了眼外麵的天色,還沒完全黑,但是已經暗了。
輸液瓶裡隻剩下不到小半瓶,虞明清扯掉了手背上的針,任憑鮮血湧出,從他手背上一路滑到指尖,凝聚,滴落,砸在地麵,濺出血花。
"不輸了,回家。"
說罷,虞明清便率先走出病房。
司機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匆匆跟上。
他小心看了虞明清的背影幾眼,腦海中回蕩著對方剛剛的那一聲"回家"。
過去那麼些年,他可從未從虞明清嘴裡聽到過這兩個字。
過去八年,虞明清從未把他和江折意住的地方當成家。
/>可現在,他卻說了回家。
司機眼睛忽然一酸。
他坐上車,開往景苑的方向,而虞明清並未提醒他改變方向。證明他沒理解錯,方才虞明清口中的“回家”,確實是景苑沒錯。
當車子一路從市中心開往景苑的那棟彆墅,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後。虞明清全程都閉著眼睛背靠在椅背,一言不發,他藏在黑暗的車廂裡,無法窺見半分神情。司機將車子開到門口,卻怎麼也掃不上車牌號。
他降下車窗,對著保安亭招呼,讓他們開一下大門。
保安亭出來兩個人,小跑上前,不知怎的,神情有些尷尬。
猶豫了下才躬身禮貌道: “抱歉,虞先生,您現在不是我們這裡的住戶,不能放您進去。”司機皺眉, "你們在說什麼胡話?"
他們在這裡住了八年,這保安又不是新來的,能不知道他們的身份?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這裡的住戶?
保安被罵,臉上卻還帶著歉意解釋道:“17棟那棟彆墅的業主是江先生,在江先生名下,目前江先生已經去世,臨終前將他所有的不動產都留給了他的家人……"
“江淮鶴先生已經讓人封存了那棟彆墅,他說您可以約個時間,在他們的人見證下將彆墅裡屬於自己的東西帶走。"
但他不能繼續住在那裡,也不能帶走那裡的其他東西。
江折意走了,連半點東西也沒給他留下。
四周一片寂靜,夏夜裡沒有風,隻有仿佛能將人悶死的悶熱,胸口憋著一股氣,消散不了,又吐不出去。
保安等待半晌,也沒能等到車內傳出誰的聲音。正當他們想著要不要再說一遍時。後座的車門忽然被打開。
兩條長腿從車上下來,踩在地上,在幾人的目光下,虞明清走到門口,站在那裡,朝著裡麵望去。
這裡距離他所住的那棟彆墅太遠,其實什麼也看不到,但看著眼前熟悉的道路,就仿佛回到了那裡。
可現在的那裡,曾經他走過無數次的這條路,他卻從未想過會有被攔下來的時候。
此時的他隻能看,不能碰,隻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遠遠望著,要不是知道他的身份,保安現在甚至會來驅趕他。
男人高大的身影站在門
外,站在緊閉的大門前,身形竟顯得有些弱小起來,隱約還透著一股無助和可憐。
月亮高懸天空,將他的影子卡得老長,長長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明明那樣堅定,不曾有半分晃動,卻讓人覺得看著有點脆弱和狼狽。
虞明清站了很久,又很短,仿佛度秒如年,又好似隻在一瞬間。
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隻知道,自己再一次沒了家。
即便他如今已經功成名就,擁有著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財富,可以隨意買下他想要的房子,可那都不是家。
時隔八年,他再一次成了喪家之犬。而這一次,沒有人再把他撿回去。
【彆墅被查封,虞明清站在門外,滿臉憔悴,他跑了幾趟警局,想把父母的屍體帶回來,卻隻得到了警方“還要調查” “沒檢驗完“案子相關”等回複。
從前對他笑臉相迎的叔叔阿姨如今都閉門不見,等他回來,才發現連自己家都進不去了。
這會兒,虞明清倒是有些慶幸還沒把父母帶回來。
他沒有能安置父母的地方。
甚至沒有可以安置自己的地方。
他的家被封,家裡的東西也不許帶走,銀行卡也被凍結,隻有他的支付賬號裡還有點錢,但也不多。
他靠著牆閉著眼睛發呆,什麼也沒想,沒想將來前路如何,沒想今晚要睡哪裡,甚至沒想自己幾天沒好好吃飯,肚子餓不餓。
直到車子的聲音由遠及近,卻沒再重新拉遠,而是在他眼前停下。
虞明清睜開眼,便見到江折意從那輛銀色跑車上下來。
他一身紫色的衣服,耳朵上的紫鑽耳釘將他的麵容裝飾得更加精致,一頭灰藍色的頭發並不顯得非主流,反而有種漫畫人的漂亮,他的臉撐得起許多顏色,一點也不違和。
江折意邁著吊兒郎當的悠閒步伐朝他走來。
他揣著手,目光狀似漫不經心打量著有些狼狽的虞明清,慣來玩世不恭的眼裡竟仿佛有些許認真, "虞少爺,沒地方去的話,我剛剛得到一棟新房,可以裝你。"
他離得很近,近到虞明清能聞到他身上的煙草味,也不知道剛剛抽了多少煙。
虞明清皺了皺眉,他討厭煙味。
/>見他皺眉,江折意笑容更深, "怎麼樣?考慮一下?"虞明清掀了掀眼皮,麵上的疲憊卻無法影響他目光的銳利。他動了動唇,朝著江折意平靜吐出一個字。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