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新雪方落,寒梅綻放。
謝拂在院子裡的樹下挖了一會兒,終於挖出一個酒壇。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羊皮鞋底踩在雪上,發出的聲音靜謐悠長。
“讓我聞聞看。”虞暮歸伏在謝拂後背,深深嗅了一口,卻沒嗅到半分酒味,直到謝拂將酒開封,剛開一條縫,那酒香便從那縫中衝了出來,猛烈刺激著人的嗅覺。
“好香……”虞暮歸笑道。
謝拂將酒倒入酒壺,“不許多飲。”
虞暮歸舉杯的動作頓住,“是我想錯了,你挖出來,難道不是為了慶祝你我成婚三年?”
“為此我可是緊趕慢趕,才在今日從半月城回來。”
謝拂給他的酒杯添上,“小酌怡情,大醉傷身。”
年前虞暮歸接了半月城一戶人家邀請前去治病,那時年節將至,家中事務繁忙,所有鋪子都需要進行年終彙報,謝老爺退下來後專心吃喝玩樂養崽子,其他事都是謝拂來做。
他走不開,便沒能跟著一起去。
這酒是三年前釀的梨花白,謝拂特地釀好,一年挖一壇。
酒香清澈濃鬱,仿佛冬日新雪散落在天地間,帶著一股涼意,可入喉即暖,入腹即烈,呼出的氣體也帶著一股梨香。
虞暮歸酒量並不好,不過兩杯便有些微醺,他麵頰微紅,唇上仿佛塗了一抹緋色,單手托腮望著謝拂。
謝拂酒量不錯,此時也很清醒,但那唇上依舊因為這壇酒而染了一層緋紅,與雪色映襯,優雅美麗,勾人心魄。
虞暮歸清醒時尚且能忍住,可此時微醺的他卻被酒精稍稍釋放了性情。
他俯身向前,伸手在謝拂唇上點了點,笑著湊上前道:“謝郎,今夜月色可美?”
謝拂與他額頭相抵,“嗯,美。”
“那……那你畫一畫我,可好?”虞暮歸問。
謝拂自是無有不應。
雪落紛紛,虞暮歸披著藍色滾毛披風,伏在桌上,他的衣上、發上,皆落著雪,謝拂下筆利落,不過片刻,其畫便有了雛形。
待畫成時,虞暮歸手裡抱著個暖爐,酒意已醒,他走到謝拂身邊,看著他即將完成的這幅畫,不知想到什麼,不由笑道:“前些日子,我在半月城的琳琅閣閒逛,本想給你買份禮物,誰知卻看到有兩人在爭論一件事。”
“他們說,聽聞雲州城的謝先生有一絕技,一眼臨摹,無論哪位大家的畫,隻要被他看過,便能輕易臨摹出來,成品至少九成像。”
自謝拂當年當眾露過那一手後,他會臨摹畫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許多人不信,想要親眼見識,有些人謝拂自然不予理會,可有的人是他因各種原因認識的常有來往之人,他們也並非是想看謝拂笑話出醜,不過是真的想見識一番。
謝拂直說真的能彆人又不能信,便隻好真的現場臨摹。
漸漸的,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謝家的當家人有一手臨摹絕技的消息便傳了開來,甚至還有人因此專門找上門,請他臨摹或者造假的。
謝拂:“……”
他真的隻是個商人。
但商人卻因此而被眾多文人墨客稱一聲先生的,大約也隻有謝拂一個了。
虞暮歸笑著道:“他們還爭論,一個說謝先生隻會臨摹彆人的畫,畫不出自己的畫,一個說謝先生臨摹尚且能臨摹出多種畫風,怎麼可能畫不出來。”
“所以謝先生,你打算何時畫一副原創,好洗清你不會畫的名聲?”
謝拂毫不在意道:“我要那名聲做什麼?”
他是個商人,又不靠它吃飯。
“可是……”虞暮歸苦惱道,“將來我是要做醫仙的,醫仙的愛人若是畫仙,你我豈不是更為登對?”
他說起自己要做醫仙這事也不謙虛含蓄,然而那言語間,卻是不難看出的玩笑意味。
即便被人劇透過未來他是醫仙,虞暮歸也並未當真,不過是偶爾玩笑兩句,未來如何是後人的事,他要當真抓緊的則是當下。
縱觀古今多少人,所謂的詩仙藥王之名,也不過是後人所封,當世如何能知後世書。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不登對?”謝拂頭也未抬,手下的筆並未停止動作。
聞言,虞暮歸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等謝拂畫完最後一筆,將筆丟進筆洗中,摸出手帕擦了擦手,這才轉身抓住想偷溜的虞暮歸。
“想知道如何更登對不如來問我,畢竟,沒有誰能比當事人更有資格說登不登對,不是嗎?”
當晚,為了證明他們無論在哪方麵都無比契合,謝拂與虞暮歸展開了更深入的交流,這場交流進行了半宿,直到桌上的畫已乾,窗外雪已停。
*
初春時節,虞暮歸為了去采一種據說隻生長在最近時日的藥材,隻身前往點蒼山。
謝拂原本想跟隨,可正當換季,家中老小皆生起了病,雖說有下人照料,可他這時若是離開,未免寒心。
“鈴郎也病了,阿尋和茯苓兩人從前未曾有過照顧小兒的經驗,我真擔心他們能把自個兒親生孩子給當藥材養,師父也老了,你看著我放心。”臨行前,虞暮歸叮囑道。
謝拂為他戴好鬥笠,“聽說近日有雨,雨天路滑,上山要小心。”
“實在不行,切勿留戀,無論是藥材還是醫仙,都不及你重要。”
雖不是第一次出門,但謝拂每每都會做出這麼一番叮囑,虞暮歸聽著好笑。
“知道了謝管家,我瞧著與你成親當真是賺了,彆家的小娘子都不及你賢惠。”
謝拂手上一個用力,給他係的鬥笠繩子便是一緊。
虞暮歸被勒得齜牙,不由鬆了鬆。
“那就請虞大夫多多保重,你可知,再賢惠的伴侶,在對方走後,也是會再婚的。”
謝拂這話一出,虞暮歸心中頓時警惕起來,再無僥幸之心。
再婚?
嗬。
謝拂自覺祭出大招,想來那人再不會不小心,留在家中倒也安心不少。
回去時,他順路去醫館看了看,成親兩年的韓茯苓和阿尋生了個半歲的男孩兒,這對新手父母果真如虞暮歸擔心的那樣,在照顧孩子上麵有些為難,若非還有韓老禦醫幫忙,謝拂恐怕都得把這孩子帶回謝家一起養。
他留下來用了一餐午飯,新請的學徒正在打掃院子。
韓茯苓小聲感歎,“以前經常看見蔣瓊玉還有點煩,現在他走了,竟然還有點不習慣。”
阿尋笑道:“師姐也就是現在說說,若蔣兄真留著,隻怕你又要看見他煩了。”
韓茯苓斜眼看他,“瞎說什麼呢。”
蔣瓊玉之前說好留三年,他原來的說法是要趕考,誰也沒追究這是不是真的,即便蔣瓊玉一直留在這兒,也沒人會說什麼。
但蔣瓊玉住了兩年,逐漸將記憶裡的學識融會貫通,身為現代學子的基因令他生出了繼續考試的念頭。
當真將這個時代的科舉撿了起來。
他提前一年離開了雲州城,趕赴京城求學,這兩年他月薪微薄,平時也沒攢錢,走時的費用還是醫館讚助。
好歹他給虞暮歸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這也算是回報了。
或許他將來落榜會回來,又或者不回來,或許他將來金榜題名,功成名就,想起雲州城,雲州城裡的人,隻有一句回憶。
但那都與謝拂無關。
回到家中,謝拂去看望家裡的幾個病人。
謝老爺是個不消停的,即便生了病也要享受,他纏著下人非說中午想吃紅燒肉辣子雞,什麼高熱量辛辣怎麼來。
然而這些話都在謝拂踏進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被糾纏的下人如釋重負,趕忙趁機出去。
床上的謝老爺:“……”
“那個……阿拂,爹也不是故意的,這不是嘴都淡出鳥來了,就想吃吃葷的。”
“嗯,我知道,都是它們在誘惑你。”謝拂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謝老爺麵色微紅,越發有些下不來台。
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在他麵前容易抬不起頭來,謝老爺輕咳兩聲,乾壞事被逮住的挫敗感湧上心頭。
令他不得不唉聲歎氣,然而無論他怎麼唉聲歎氣,也沒能令鐵石心腸的謝拂回心轉意。
等謝拂出了房門,他終於真真切切地唉聲歎氣起來。
看望了老的,謝拂又去看望小的。
“我想吃鬆子糖……”小孩兒的奶音因為生病而顯得有些低沉粗重。
“小少爺乖,喝了藥就有糖吃。”伺候的丫鬟輕聲哄著。
“這個不是鬆子糖……”小孩兒的聲音還有些委屈。
“這個也甜,好吃,小少爺喝藥,喝完藥,待會兒大少爺就來了。”丫鬟繼續耐心勸說。
“哥哥!”聞言,小孩兒立馬乖了起來,也不再鬨著要吃鬆子糖了,皺著眉喝完藥。
謝拂從門口進來,丫鬟連忙恭敬道:“大少爺。”
“哥哥我喝完藥了!”小孩兒興奮地道,滿臉都寫著要誇獎。
謝拂伸手探了探他額頭,感覺溫度降了一點,淡淡應道:“嗯,做的不錯。”
虛歲三歲的小少爺當即興奮起來。
然而不等他開口,謝拂便又道:“但是沒有鬆子糖。”
這小孩兒小小年紀不知道節製,現在已經吃糖過量,身體比同齡人要胖。聞言,小孩兒當即泄了氣,失望地躺下。
小孩兒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謝拂這才離開,又進了小姐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