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已經站不起來了,跪在地上看著阿娘......走遠了。”
年少的伏翎說起話來還帶著稚氣,可是他此時渾身都是搬運東西後留下的傷痕,灰頭土臉的。他遙遙看著星空,眼睛卻在月色之下顯得有幾分不屬於少年的悲涼。
之於他來說,他在被家庭拋棄的時候,是沒有任何記事能力的,即使之後阿娘和自己說過,他也依然像是一個局外人旁觀著。他依舊像個不經世事的小孩兒,即使每天餓肚子,即使每日跪在地上乞討,他也依然保留著對萬物的好奇與熱愛。
他不怨天尤人,也不悲天嗆地,在他的世界裡隻有一方小小的天地,以及阿娘牽著自己的那隻手。能夠擁有這一切,對於當時隻是一個孩童的他來說,已經足夠幸運。
而這一次被阿娘拋棄在爛菜地裡,給了他一次最為沉重的打擊,緊隨而來的,就是刻骨的痛和失望。
他漸漸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個災星。
如果他再正常一點,和尋常的小孩兒一樣,是不是阿娘就會回來?想到這一切,他一邊流浪一邊在私塾高牆外偷偷看著那些背著竹箱上講學的孩童們,似乎隻要他多看一眼,就能夠和尋常孩子更像一點。
可是他看過來看過去,他們都是一雙眼睛,一張嘴,兩隻耳朵,有什麼不一樣?
“我和他們,究竟相差在哪裡?”儘管已經長到了十三歲,少年伏翎依舊想著這個可笑的問題,看向坐在旁邊的村長夫人。
村長夫人在旁邊心揪著疼,她想要抱住這個身世坎坷的少年,最終也隻是垂手歎息,道:“孩子,你不是災星,你隻是一個在普通不過的少年......”
而伏翎聽到這句話之後明顯的愣了愣,他喉結攢動,記憶的畫卷慢慢展開,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也聽到過這句話——
阿翎是我的驕傲。
阿娘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不斷回想著,可是他最終得到了什麼——
“我養你是造了什麼孽?”
“狗雜種,彆跟著我。”
就像是被人類欺侮了許多次的幼犬,在遇到善意的時候不是緊接著迎上去,而是下意識地逃避和警惕。他的胸腔起伏著,隨後慢慢歸於寧靜,似
乎是什麼決心在他的心裡漸漸生根發芽,伏翎伸手主動的握住村長夫人的手,第一次笑了起來,即使有幾分勉強。
他說:“我知道,夜已深,就寢吧。”
村長夫人看著他的笑容,心裡沒來由的覺得心酸和難受。她不過一個女子,徐娘半老的年紀卻膝下無子,雖是沒有表明,但她已經將這個可憐的孩子視若己出。她知道今後的風霜會讓他們兩個腳步蹣跚,但隻要她能夠堅持下去,就不會放棄這個孩子。
她也笑著點點頭,淚光不斷盈在眼眶裡,她輕輕誒了一聲,兩個人在夏日的蟬鳴裡,互相攙扶著走進低矮的房間裡。
“......”
坐在村長夫人麵前,沈青臨輕輕捏著膝蓋部位的衣裳,指尖有些微的顫抖。窗外的飄絮不知何時又開始紛紛揚揚,他難以想象當時饑寒交迫的伏翎是如何麵對自己的母親,又是以何種心情看待著往後歲月裡命運對待自己的不公。
也難怪他後來會認識那般緘默,好似什麼事都會做,少年老成的伏翎。
故事聽到這裡,沈青臨幾乎已經預知到了後麵會發生什麼。他輕輕皺起眉頭,燭火劈啪的聲音響起,村長夫人停頓了一會兒,歲月已經在她的臉上劃下了太多印記,她長長的歎息著,繼續說道:
“第二天早上一醒來,他就走了。伏翎什麼都沒帶走,就連第二天準備在桌上的早點,他都沒有吃一口,餓著肚子就離開了。我問了村子裡的人,可當時人人自危,誰又顧得著彆人,都說沒看見。我想去找,結果被村長阻止了,因為那些風言風語。”
就這樣,她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孩子,而村裡的瘟疫因為他的離開,竟全然好了。這樣更加是直接坐實了伏翎災星的傳言,謠言毀人不淺,村長夫人也因為周遭的勸阻聲放棄了尋找。畢竟她還有父母,嫁人了之後還有丈夫,就這樣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她也逐漸在這洪流之中忘記了那個在冬日胡同口裡,奄奄一息的孩子。
故事到這裡,似乎已經到了尾聲,但村長夫人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回憶,繼續道:“可是我記得,三年之後,他回來找我了。”
沈青臨微垂的眸子驀地抬起,看著村長夫人。
那時
村長夫人已經嫁人,年事已高無法生育,但丈夫十分體諒他,夫妻兩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將破落的村子一點一點扶持起來,丈夫也在那三年裡成為了永寧村的村長。
雖然永寧村已經沒了往日的富爍,居民也沒有以前那般人聲鼎沸,所幸這個村落依舊保留了下來,不至於夷為平地。
村裡的人要麼走要麼死於那場瘟疫,人來人往一代換一代,就在永寧村逐漸沒了伏翎存在過的痕跡,甚至連村長夫人本人都快忘記的時候,當初的那個少年回來了。
那是一個豔陽天,村長夫人獨自一人在溪水邊浣洗布料,從那場瘟疫之後村民們都沒有能力再從事商業,於是以務農和染織布料為生。
就在她準備回家的時候,身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她愣了一會兒轉過身去,就看見一個少年站在她眼前。
那時伏翎已經十六歲,個子卻是衝得很快,以前才剛剛到村長夫人的肩膀,此時已然長得越過了她,頗有玉樹臨風君子之勢。
他身上穿著一身黑色的束袖長袍,村長夫人往日裡與布料結交甚廣,一看就知道伏翎的衣服浣洗過很多次,連布料都有幾分毛邊。她有些恍惚,覺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僅僅三年光陰而已,眼前的人已然長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
直到伏翎輕聲叫道:“三姨......”
秦三娘是村長夫人的本名,而三姨是伏翎以前習慣叫的名字。這一聲讓她驀地回神,手裡的布料不知什麼時候就掉在了地上。她雙手顫抖地,不確定的喊了一聲:“阿翎?”
“之後,我們就相認了。他看上去長大了不少,我要仰起頭才能和他說話,而且我能感受到他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可是他沒有和我說。這一次回來他並不是要來打個招呼,而是來告彆的。”
“告彆?”沈青臨問道。
“是,”秦三娘點點頭,皺起眉似乎有些不理解的說:“他說,他要去,修道?”
話音剛落,沈青臨徒然雙拳握緊,似乎有什麼在腦海裡生根發芽的記憶,此時如抽絲剝繭一般慢慢展開在自己麵前。
他隱隱約約地覺得,接下來的故事,似乎和自己有關。
秦三娘是個婦道人家,她少時隻是繡花針線琴
棋書畫,現在也隻知染織務農與丈夫白頭偕老,對於中修界的一切僅僅是有所耳聞,並不清楚也不向往,聽到伏翎說這些時,她下意識地懷疑。
可是伏翎似乎很堅定,他看上去不像隻是說著玩玩,他跟秦三娘說他被一修道的私塾收養,教他修煉金丹,此時已經突破了純青之境,不過多久就能夠修出金丹。
什麼修道,什麼私塾,什麼純青之境,秦三娘聽得雲裡霧裡。但是沈青臨自然是明白,純青之境是修煉金丹的最後一層,意為爐火純青,伏翎僅僅十六歲就能夠到達此境,已然是橫掃了不少中修界的天之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