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顏煙聽會兒歌,勉強能夠入睡。
但今天,他遲遲無法入眠,無論記了多少次數,還是呼吸放鬆。
“睡不著?怎麼了?”指尖被握緊。
“我......”顏煙一頓,“我在想祛疤的事。”
以及力不從心的失落與焦慮。
段司宇眉頭微蹙,立刻翻身側躺,“你自己覺得醜?還是怕我嫌醜?”
顏煙欲言又止,因為他想祛疤,多隻關於羞恥,關於他那無處安放的自尊心。
“不想說原因?”段司宇問。
“......嗯。”
“行,還有沒有彆的事?讓你睡不著。”出乎意料,段司宇竟不追問。
顏煙微怔,不自覺側頭。
四目相接。
房間裡未開燈,光源隻有月光與花園中的路燈。
視野過暗,暈開視物的輪廓,段司宇的眼睛竟少了分野性,平添如水的柔和。
顏煙閉了閉眼,細看,發現這並非光影造成的錯覺,而是段司宇,真的在用一種溫和眼神看他。
夜光,反而削弱溫柔。
“回神。”段司宇打個響指。
顏煙根本沒出神,隻是舍不得移開視線,心裡發酸。
疏導記錄裡隻有段司宇的過去,以及醫生的少數建議,顏煙本
以為,嘗試去改變就是段司宇的極限。
但事實上,段司宇不止是嘗試,而是真的做到,付諸行動並成功。
而他,依然畏首畏尾。
顏煙主動湊近,將頭靠在寬厚的胸膛,悔過自白,“不是怕醜,是我不想回憶起恢複的過程,我覺得很......難堪。”
後腰搭上手臂,小心到似無重量。
“行,我會找人去安排,儘量不用激光。就算要祛,也等病情穩定,至少五年之後。”
段司宇輕易鬆口。
“好。”顏煙輕呼氣,焦慮有所緩解,為他頭一次主動承認難堪,在淩晨時終於入睡。
翌日稱體重前,段司宇做了讓步,允許顏煙吃過第一餐,再上稱查看結果。
56.1
隻差一點,顏煙就輸,但若不是段司宇放水,他本也不會贏。
段司宇倒沒反悔,直接認下結果,用一天做出發準備,真開著車載顏煙去江寧。
每日行駛的總時長不超過三小時,重複上下高速,沿途休息散步,到計劃的酒店就停,入住休息,比住院時有趣得多。
夏日已至,越是往南走,日頭越盛。
他們到達江寧,已是一周之後。
十餘年未回,在路牌上看見江寧的標識時,顏煙感到陌生的恍惚。
他終於回來。
不是作為一個“成功人士”。
而是作為一個病人,拖著孱弱的軀殼。
路過曾住的半山,祝焉幼時的臉驀然閃過腦海,顏煙搖了搖頭,不再多作回憶。
算了。
途經就好。
他不想刻意去找,用一副病弱的身軀,給旁人添麻煩。
他們出發的翌日,辛南雨就已回複消息,說自己沒事,顏煙也未告訴對方,他會去江寧。
所以當顏煙出現在病房門口時,兩人都神色驚懼。
辛南雨知道顏煙做了大手術,不能跋山涉水,所以驚慌。而顏煙,是為辛南雨的眼神。
一個多月,他離開之前,辛南雨的眼神仍很純真,像個未成年的青少年。
而今,辛南雨的眼神大變,堅韌不說,還有種不該出現的鎮靜與死寂。
不像傷痛後的麻木,因為辛南雨在下床後,明顯高興,卻也自責,是有事藏著。
“煙哥,”辛南雨問,“這麼遠?你身體沒問題嗎?”
“沒事,”顏煙直接問,“你為什麼會在江寧和紀澤起衝突?”
勒索已經查明。
紀澤先用換臉換聲的視頻,威脅辛南雨,而辛南雨相信,分三次共打過去三十萬。最後一次勒索後,辛南雨跑來江寧,當麵交付現金,並被紀澤拿刀傷害。
辛南雨視線一躲,下意識側瞄段司宇,欲言又止。
“怎麼?我不能聽?”段司宇隻反問,不動。
良久沉默,辛南雨垂著頭,羞愧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的號
碼才會泄露出去。”
辛南雨的計劃本很簡單,分次打過去三十萬,再報警抓紀澤,讓對方享受十年牢獄生活。
然而最後一次通話時,紀澤不知從哪得到顏煙尋死時的監控視頻,發過來,並肆意挑釁。
“你那煙哥,就是個軟蛋,他爸打個電話過去要錢而已,他就嚇得跳海,就一個慫包,你跟著他混,還不如找個像樣的金主。”
聽見時,辛南雨隻覺得惡心,比看見假的床.照還要想吐。
夜半落水與胃癌。
兩件事,足以讓辛南雨猜測,顏煙是想用自殺結束生命。
可當他看到視頻裡,顏煙本還好好坐著,卻在接到一個電話後,毫不猶豫脫掉外衣,跳下海時。
辛南雨直接跑到洗手間,生理性泛嘔。
嘔到膽汁倒流,涕泗橫流。
辛南雨邊嘔邊痛哭,唾罵自己愚笨,以怨報恩。
顏煙尋死之前,接到的卻是個要錢的電話,辛南雨無法原諒自己,心頭隻有一個想法。
那就是加大報複。
十年根本不夠。
他要讓紀澤在牢裡,待到老待到死。
於是辛南雨以賬戶有異,無法轉賬為借口,帶著個空箱子到江寧,先報警,再與紀澤“麵交”。
他的計劃,隻是提前多穿兩件厚衣服,保護好重要部位,碰麵後不停辱罵,激怒紀澤,讓對方打傷自己。
故意傷害加上勒索威脅,數罪並罰,讓紀澤在裡頭關個幾十年,等再出獄,就是個與社會脫節的中老年人。
哪想紀澤身上有刀,紅著眼就往他身上捅,雖然多縫了幾針,但這正合辛南雨的意,他傷越多,紀澤關得就越久。
這事放在旁人身上,顏煙不會感到意外。
但這件事,由辛南雨自己策劃,並順利實施,且複盤說與他聽時,鎮靜到像在說一日生活的日常。
僅一個月,一件事,一個人。
就讓長不大的小孩,變成如今的模樣。
辛南雨“長大”了。
不止是成熟堅韌,而是找到解決辦法,有計劃地忍耐蟄伏,偽裝,一步步達到目的。
就如同......
曾經的他。
驀然間,莫大的恐慌侵襲,再不是浪一樣的溺水感,而是食管到胃不禁抽搐。
顏煙捂住嘴,忍不住勾腰,數次乾嘔。
這動靜直接將兩人嚇得魂飛魄散。
段司宇慌忙走近,摟住顏煙,“胃疼?還是餓了?”
“我叫醫生!”辛南雨急速摁響叫鈴,朝醫生說,“我病房裡有個胃癌患者,早期,不用化療,一個月前做過切胃手術,現在正在乾嘔!”
條理清晰,無一句廢話,與他無異的做事方式。
這些話清晰落入耳中,顏煙徹底脫了力,靠在段司宇身上,站不住。
是他,教辛南雨變成這樣,無意間讓辛南雨重複他的路。
“對......”顏煙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卻不停重複。
段司宇急忙湊近,仔細分辨,卻在聽清時徹底怔住。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不要,這是一條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