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天光漸明。
齊州府城洋溢著濃厚的喜慶氛圍。
再過數日,年節便要到來。
街麵上張燈結彩,各戶商鋪卯足了勁地攬客叫賣,想要在一年的末尾多掙些錢,也算能給來年的開始打下一個好的彩頭。
一道修長身影出現在府城近郊。
她戴著麵紗,穿著不合時節的青灰長袍,將原本姣好的修長身軀儘數掩蓋。
唯有脖頸處露出少許肌膚,在陽光照耀下白皙如玉,頓時招來周圍不知多少行人的目光,引發各種各樣的思緒和遐想。
她對此彷若未覺,毫不在意。
隻是沿著官道邊緣慢慢行走,一頭如瀑青絲隨意披散身後,渾然不似其他女子編出了各種各樣的發式。
遠遠看去,她似乎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縱然身處人群之中,卻又仿佛是獨自遊離在外,哪怕是和其他人擦肩而過,也不會生出一絲一毫的交集。
“姑娘是要入城麼?”
一輛馬車從後方經過,在她旁邊停了下來。
一個年紀三十許的男子掀開側簾,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滿麵笑容打著招呼,“外麵天寒地凍,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上車來避風同行。”
“姑娘也不用擔心我是壞人,你回頭去城內一問便知,我……”
她收回看向前方城牆的目光,一點點轉頭望了過來。
男子激靈靈一個寒顫。
原本想說的話猛然咽下,整個人仿佛被抽了魂一般,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凋塑。
她眨動一下毫無靈動,卻充滿死氣的眼睛,又慢慢轉回頭去,繼續朝著府城所在的方向緩緩離開。
“老爺,老爺?”
“我們是追上去,還是直接回城?”
駕車的親隨壓低聲音,輕輕呼喚了兩句。
男子驀地從恐懼中驚醒過來。
他暗暗平複著呼吸,抬手抹去額頭上沁出的一層冷汗,心有餘季喃喃自語,“剛才我莫不是見鬼了,人怎麼可能有那種可怕的眼神。
隻是被她看了一眼,好像自己就已經死掉,墜入滿是亡者的深淵之中,無論如何都不得自由解脫。”
“哪兒也不去了,我們直接回家。”
拉上側簾,關緊小窗,男子捂住胸口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他準備找出酒袋喝上一口壓驚,剛剛伸手卻又猛地愣住。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黑了?
剛才還沒有這種感覺,結果再次關上側簾後,就像是毫無征兆來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又仿佛被關進了密閉的棺材,哪怕是一點兒光亮都透不進來。
現在可是白天,外麵還有太陽照耀,因此雖然有著遮風保暖的窗簾遮擋光芒,車廂內也不至於如此黑暗才對。
再聯係到剛剛遇到的那個詭異女人,難道這世上真的能白日見鬼不成?
男子想到這裡,頓時遍體生寒,頭皮發麻,連酒袋也不敢去找,強自控製著因為恐懼而僵硬無力的身體,就要開門跳車而逃。
毫無征兆的,噗的一聲輕響。
本來熄滅著的燭火忽然亮了起來。
散發出一抹昏黃的光芒,將黑暗的空間儘數照亮。
男子心中猛地一跳,非但沒有因為光芒的降臨而恢複正常,反倒是變得更加驚恐絕望。
在他驟然收縮到極致的童孔之中,顯現出一個穿著青灰長袍,木然端坐不動的身影。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
他磕磕絆絆,還想要說些什麼,卻連一個字都無法吐出口來。
心神因為驚懼而一片空白。
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做夢,還是醒著,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男子隻知道,整個車廂仿佛都被浸泡在黃泉之內,充斥著猶如實質的恐怖死氣。
雖然他並非玄感層次的武者,甚至連氣血轉化都未曾做到,但即便是身為一個普通人,也能清晰感知到濃鬱的死亡氣息,就從這個神秘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甚至在吞噬著自己本就不算旺盛的生命活力。
就在此時,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車廂內緩緩響起。
“你說要帶我進城,所以我就上車了。”
她的語速不快,說話聲音也不算大,但聽上去卻猶如鬼哭,層層疊疊回蕩在男子耳邊,頓時將他的焦慮恐懼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點。
噗通!
車廂內一聲輕響。
男子軟軟倒在了軟墊上麵。
他麵色慘白,七竅流血,已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我並未催發任何力量,隻是因為體內積累鬱結的死氣,就已經讓你承受不住了麼?”
她低頭看去,充滿死氣的眸子微微轉動,沉默許久後才一聲幽幽歎息,“本來吾等並無交集,但你喊我上車為因,被死氣侵蝕生機而亡為果,或許這就是你我躲避不開的命運牽連。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生命如此渺小易逝,就算是風洳老師,拚儘一切掙紮許多時日,最終卻也逃不過化為塵埃的結局。”
說到此處,她緩緩伸手,取出了那隻掉在角落的酒袋,打開後慢慢喝了一口。
雖然隻是一口酒,還被灑去了小半,她卻好像已經有些醉意。
雙頰隨之多出兩團澹澹的紅暈,也算是給充滿死意的車廂增添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生氣。
“我現在這種樣子,死中有生、生中有死,說是一個活死人也並不誇張。
可惜我卻沒有小師妹的天賦資質,心性毅力也遠遠不如,所以很難像她那般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死中求活,向死而生。”
“而且自那座封鎮的墳墓中出來後,我好像已經不太適應在陽光下行走生活,甚至每天都想著再躺回去,時時刻刻接受死氣的侵襲腐蝕。
這種奇怪的念頭和心態,也不知道從何而來,最終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亦或是隨著我本人的死亡而真正消失。”
馬車還在緩緩前行,趕車的親隨一路沉寂無聲,渾然不顧後麵主家的屍體都已經變得僵硬。
城門處,守衛的甲士見到車廂上的標記,再看一眼車夫那張熟悉的麵孔,便毫無阻攔當即放行,連排隊也不用去做,便直接進入到了府城之中。
直行穿過數個路口,從主道轉入稍窄一些的長街,馬車最終在一座還算氣派的宅院前停了下來。
車廂內已經空無一人。
隻剩下一具表情驚恐,僵硬扭曲的屍體,還不知道要再過多久才會被人發現。
“剛剛好像看到了老爺的馬車。”
“是老爺回來了嗎?”
“你個小浪蹄子,一聽到老爺要回來就臉上泛紅、兩腿發軟。
看著連站都站不穩當,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和大夫人去爭第一個晚上。”
兩個開了臉的大丫鬟湊成一團笑著,咬起耳朵小聲說著,像是兩片嬌豔滋潤的花朵。
忽然輕細腳步聲傳來,她們同時閉口不言,轉頭向門口看去。
“你是……”
看著那個慢慢走來的奇怪女人,兩個丫鬟剛剛開口便無以為繼,一時間甚至有些失聲。
“我的名字叫做青羽,你們也可以叫我青魚,算是被男主人邀請來的客人。”
女子閉上眼睛,遮擋住內裡濃鬱的死氣,“還要勞煩兩位妹妹幫我整理出一個房間,讓我能住進去休息少許時日。”
“哦,好的,馬上……還請您稍稍等待片刻,我們這就去為您準備休息的客房。”
兩個丫鬟急忙低頭,下意識屈膝行禮,腳步飛快又朝著內宅跑去。
她就在她們剛剛呆著的小亭內坐下,從盤內拿起一塊點心,想了想又掰成兩半,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許久後才合著茶水將之吞服下去。
仿佛吃的不是香甜的糕點,而是讓人難以下咽的鋼釘蒺梨。
時間一點點過去。
兩個大丫鬟去而複返,站在亭外恭敬說道,“內院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您隨時都可以進去休息。”
“恩,辛苦你們了。”
將剩下的半塊糕點放回盤內,她正準備抬腳離開,卻毫無征兆又停了下來。
下一刻,她緩緩轉身,朝著城南某個方向看去。
被麵紗遮擋住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竟然是如此濃鬱的梵天靈意。”
“大周地麵,齊州府城,出現了一位受到大梵生天卷顧之人,倒是頗為奇怪,讓我有些理解不能。”
不過她隻是看了一眼,便當即收回目光。
跟在兩個丫鬟身後,來到了剛剛收拾打理出來的客房。
雖然隻是府城內一個普通的富戶人家,但出乎她預料的是,這間專門給自己用來休息的客房竟然異常的精致典雅,乾淨整潔。
還有香爐內點燃的熏香,散發著能夠讓人清心凝神的澹澹味道。
甚至讓她都聞之心動,生出了少許的清新怡人的感覺。
兩個丫鬟送來了熱水和茶點,又很快退下,隻剩下她自己獨處在這個安靜的環境之中。
青羽慢慢喝完一壺茶,推開窗戶凝望著如碧如洗的湛藍天穹。
南城方向的梵天靈意漸漸消散不見,她不知道對方是離開了,還是收斂氣機隱藏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距離較遠的原因,她此時再去感知探尋,已經無法找到梵天靈意留下的蛛絲馬跡。
她深吸一口沁涼的空氣,忽然間就失去了興趣。
感覺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算了,找不到就不找。
就算找到了,對方也不一定能將她殺死。
如果有緣,大家自然能夠再次相遇。
如果無緣,雙方各走各路也是挺好。
想到此處,她回到床上躺了下來。
眉頭緊皺、身體蜷曲,保持著吸收死氣時一模一樣的姿勢,很快便沉沉睡去。
時至正午,日上中天。
在一道通往不同方向的三岔路口,冰婺忽然停了下來。
他轉向東南,看著那座位於視線儘頭的城池輪廓,眼神中閃過少許訝然光芒。
“冰烈將也感知到了梵天靈意的降臨嗎?”
風尊者同樣停了下來,蒼老的麵孔浮現出些許疲憊的表情,“老夫剛剛以秘法觀之,甚至以為是荒辰殿下死而複生,來到了齊州府城之中。”
“那道梵天靈意,確實和辰兒有一些關係。”
冰婺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有可能便是辰兒身殞之後,梵天靈意凝聚變化的金甲散而未消,然後又落在了其他武者的身上。”
“玄感境界之上的南周武者,想要獲得大梵生天的認同殊為不易,尤其想要接受圍繞荒辰殿下所凝聚的靈意,幾乎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說,在齊州府城內外,或許有吾等北荒的上師停留此地?”
風尊者說到此處,語氣中多出幾分探詢的意思,“我們要不要先去一趟齊州府城,找到那位受到大梵生天卷顧的上師?”
冰婺思索片刻,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尊者所言甚是,如果此人能夠聽從命令,也算是為我們此次青麟山之行多出了幾分保障。
但若是不按我們的計劃行事,我就直接將這道梵天靈意收回,讓其知道背棄金帳會落得如何淒慘的下場。”
齊州府城近郊。
一處已經是半廢棄的小道上,出現了並肩而行的兩道身影。
他們就像是趁著晴日郊遊的老友,結束了半日的放鬆,要在午後時分趕回城中
路邊一間塌了半邊的破敗草屋。
桅杆上還掛著一隻破爛旗幡,上麵字跡已然模湖不清,隻能依稀看到一個大大的茶字。
風尊者和冰婺就在此停下腳步。
不是他們不想繼續向前,而是被攔住了去路不得前行。
一個麵戴輕紗,穿著青灰長袍的女子,緩緩從廢棄茶肆內走出,站在了道路的中央。
“之前在城內感知到梵天靈意的降臨,不久後便又發現了兩位並未過多掩飾的氣息,我也是有些好奇,你們北荒武者為什麼要在這裡頻繁出沒。”
她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兩人身上,充滿死氣的眸子閃過些許詫異神色,“竟然還是兩個陽極大宗師,看來我心血來潮出了府城,還真的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自大自傲的武者我見過不少,但你絕對是排在最前的那個。
你以為就憑自己一個人,會是我們兩個的對手?”
冰婺麵無表情說著,“你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說出自己的遺言。”
“我自然不是兩位上師的對手,這一點母庸置疑,但這正是我想要求得的結果。”
青羽摘下麵紗,露出一副猶如骷髏的恐怖麵容,和脖頸上白皙如玉的肌膚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從山裡出來後,我思考了很久,本來還想著尋到小師妹,看一看她現在過得如何,然後再返回去找造成了這一切的人報仇。
但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卻越來越感到無儘的空虛,仿佛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意義。”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看上去卻顯得無比猙獰,“活著痛苦無比,也沒有任何意義,但想死卻又無法死去。
甚至還要去祈求他,賜予我尋死的自由,這種感覺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下去。
所以我並沒有什麼遺言,隻希望兩位上師能在這裡將我打死,也算是給了我一個真正的解脫。”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