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府城。
隨著年節的臨近,又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再沒有北荒異族的消息,所有人都喜氣洋洋,氣氛也越發變得熱鬨歡暢。
南城一間茶樓,內裡人聲鼎沸,滿是喧囂。
此時正值午後,很多人飯後來此聽書解食,順帶消磨一下午的無聊時光。
生意就異常紅火,忙得幾個夥計滿頭大汗,從頭到尾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間。
茶樓二層,一間樸素典雅的包廂。
衛榮行手中拈著一顆棋子,看了很久都沒有辦法將之落下。
直到手邊的茶盞已經沒了熱氣,他才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姑娘的棋藝這幾日突飛猛進,老頭子已經不是對手嘍。”
對麵坐著的孫洗月微微笑道,“說句可能得罪衛叔的話,以前我的其實也會下棋,不過後麵全部都忘了,這兩日才又將之重新學了一遍。
整個過程走下來,不斷忘記又重新回憶,倒是頗為有趣的一種體驗。”
“不到兩天時間,就能達到這種程度,姑娘天資聰穎,實在是讓人驚訝歎服。”
衛榮行也沒什麼講究,直接端起杯子,將已經冷了的茶水一飲而儘,“要不要再來一把?”
“不了,我就要離開了。”
她從座位上緩緩起身,目光依舊落在棋盤之上,“這兩日時間,我們一共下了五十盤棋,我輸了四十九盤,最後能夠贏上一局已然是心滿意足。
也正合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的道理。”
“凜冬天寒,加上年節將至,姑娘又準備去往哪裡?”
說到此處,衛榮行露出溫和笑容,“若沒有特彆緊要的事情,姑娘完全可以在茶樓內再多住一些時日。
每天看著下麵的人來人往,熱鬨喧囂,總好過一個人孤苦伶仃,漂泊在外。”
“我準備去一趟漠州,先到定玄山遊覽一番,再去重溫蘿茶舊事。”
孫洗月去了趟居住的房間,回來時手中多出一幅卷好的畫卷。
“此次萍水相逢,這兩日還要多謝衛叔盛情款待,讓我免去了風餐露宿之苦。”
沉默思索片刻,她將畫軸置於桌上,“我走之後,衛叔可能會莫名生出諸般迷茫疑惑,不過沒有關係,等到衛道子從青麟山上下來,問題應該就能得到解決。”
孫洗月微微一禮,緩緩轉身離開,片刻間便已經不見蹤影。
衛榮行依舊端坐不動。
許久後才驀地回過神來。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麵前難解難分的棋局,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剛才自己到底是和誰在對坐手談。
忽然,他看到了棋盤旁邊的畫卷。
帶著疑惑將之緩緩打開,頓時一團令人心煩意亂的線條映入眼簾。
衛榮行眉頭緊皺,盯著看了很久。
“這畫的是什麼東西?”
“簡直是一塌湖塗,還比不上小孩子拿著毛筆在上麵一通亂爬。”
“紙張和畫軸質地不明,不過摸上去絕對不是凡品,若是將空白畫卷直接拿去賣也可得幾兩銀子,可惜卻被不懂事胡鬨的人給糟蹋了。”
他一臉可惜,隨手又將這幅圖畫卷好,原本想直接丟在茶樓包廂,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又有些舍不得,總感覺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人和事,而這幅畫就是關鍵線索之一。
黃昏時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府城的喧鬨已經到了尾聲,馬上就要迎來冬夜的寧靜。
衛榮行就在此時回到家中。
他打開路上剛剛買到的果仁袋子,將一粒粒堅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父親以前不是不喜歡吃這些果仁嗎,這次回來怎麼變了習慣?”
一道熟悉的聲音悄然響起,傳入衛榮行的耳畔。
他本來還有些默默發怔,聽到後一下子精神起來,“是韜哥兒回來了?”
“父親今天沒有出去麼?”衛韜麵帶微笑,進到堂屋裡麵。
“出去了,回來比較早。”
衛榮行指了指桌上的堅果袋子,“最近總感覺自己忘記了一些事情,思來想去可能是因為歲數大了的原因,導致記性就不太好。
以前聽南行首提到吃這些東西有用,所以才在鋪子買了一些試試。”
“我帶回家的丹丸也有補氣養元的效果,父親一直在吃著嗎?”
衛韜想了一下,“等我這次返回山門,再去問問老師,看有沒有什麼專門的方子。”
“韜哥兒不用擔心,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那麼麻煩。”
衛榮行說著站起身來,“走吧,你母親喊吃飯了,這些時日家裡給你準備了足夠的熏肉,用來下飯味道相當不錯。”
衛韜點點頭,跟在後麵剛要出門,卻又忽然折返回來。
他站在堂屋內一動不動,片刻後甚至緩緩閉上眼睛,仔細感知著什麼。
“韜哥兒,怎麼了?”衛榮行道。
“最近有沒有什麼人來過家裡?”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表情在這一刻變得嚴肅沉凝。
“除了商師傅和小牧,其他就再也沒有人來過。”衛榮行的語氣非常肯定。
“可能有人來過,但並沒有被發現。”
“不過,如果就連商汴他們都毫無察覺的話,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難道是我與北荒烈將一戰,受到對方陽極意境侵蝕,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恢複正常?”
衛韜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又問道,“最近一段時間,家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情?”
“真要說哪裡奇怪,也就是我總感覺忘記了一些事情,無論如何回憶都想不起來。”
衛榮行有些猶豫,等了片刻才道,“就好比今天我在茶樓裡麵睡了個午覺,醒來後看到麵前擺著棋盤,還有一幅畫得亂七八糟的圖卷,卻沒有任何與人對局的記憶。”
一邊說著,他打開木櫃,將那幅卷好的畫軸取了出來。
再開口時還有些惋惜,“挺好的材料,可惜都被胡寫亂畫給糟蹋了。”
衛韜接過畫卷,將其緩緩展開。
轟!
無數線條仿佛活了過來。
在眼前扭曲糾纏,瘋狂亂舞。
而在這些線條背後,他隱約看到了一雙眼睛緩緩睜開,內裡仿佛包容萬象,卻又似乎空空蕩、一物不存。
目光相觸的一瞬間,衛韜施展觀神望氣術,便感覺一股冷意撲麵而來,仿佛從如春的暖房陡然來到冰天雪地之中。
緊接著,一幕幕景象自那雙眼睛內顯現。
他追隨著那道目光,遊走在崇山峻嶺之間,經曆了一場場戰鬥,擊敗了一個個敵人,對抗過一道道靈意,仿佛永無休止,從未停息。
如此種種身臨其境的體驗,就像是莊周夢蝶,讓他都感覺有些疑惑迷茫,不知道到底哪邊才是虛幻,哪邊才是真實。
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到鄭宿昀的喊聲再次傳來。
衛韜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將那幅圖卷合上,麵上露出讓人放心的平和笑容,“父親是不是記不起來,到底是誰將這幅圖忘在了茶樓之中?”
衛榮行點點頭,“我想了一下午都想不起來,難道小韜認識這個人?”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衛韜垂下眼睛,緩緩出了堂屋,“如果是她的話,那麼很多事情就能說得通了。”
“她是韜哥兒的朋友,還是敵人?”衛榮行一頭霧水,小聲問道。
“父親不用擔心,她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隻是很長時間不見,變得有些生分了而已。”
一起吃了晚飯,衛韜又陪著家人聊了會兒天,才回到不遠處的另外一座小院,再次打開了那幅滿是扭曲糾纏線條的圖卷。
月色如水,夜風寒涼。
屋內卻溫暖如春,燈火通明。
橘黃燭光映照下,兩幅同樣都是扭曲線條的圖卷並排放置,衛韜端坐一旁木椅,全部心神投注其中。
許久後,他移開目光,有些疲憊地一聲歎息。
“不見不聞不觸不臨,無聲無色無形無質,如此看來,道主長途追蹤的很有可能便是孫洗月。
再向前一段時間,出現在桂書彷莊園的,也應該是孫道子。”
“隻是不知道她怎麼找到了茶樓,還和父親對坐而弈。
而且在我回到府城之前,便已經悄然離開,隻是將第二幅洗月圖錄留了下來。”
“我之前一直受她激發的妄念所擾,直到見到第二幅圖卷,才忽然堪破迷霧,弄清楚了很多事情。”
心中閃過數個念頭,衛韜再次將目光落在兩幅圖卷上麵。
以他此時的實力層次,天人交感的修為境界,自然是可以看出許多以前未曾分明的東西。
在蒼莽山脈入手的第一幅圖錄,內裡展現出來的不是彆的,就是玄武真解的真意。
其中還摻雜著紛繁複雜的外道功法意境,以及某種和蘿茶族相關的靈意。
三者交織糾纏在一起,被孫洗月以類似於詭絲承載玄念的方法,在圖上通過這種無比扭曲的線條呈現了出來。
至於第二幅圖卷,衛韜從中感知到的,除了一部分玄武功法的真意外,剩下的便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惡念靈意。
它們雖然遠不如大梵生天降臨的惡意真實強大,但從歸根朔源的角度去看,或許就是同樣的東西。
衛韜從木椅上起身,雙手結元胎拳印,環繞兩幅洗月圖錄而行。
冬!
一聲心跳自虛握的掌心蕩開。
隨後冬冬輕響連成一片,又有隆隆雷音自體內傳出,兩者漸漸融為一處,不分彼此。
以人為鏡,映照己身。
雖然他已經將龜蛇交盤臻至破限七十段的層次,早就超過了孫洗月當初達到的高度,但此時再從整體上去感知她對於玄武功法的理解,還是能夠有所體悟。
不知不覺間,玄黑鱗紋浮現體表。
房間內的氣息陡然變得沉重。
就連靜靜燃燒的燭火,也仿佛被冰封凍結,沒有像剛才那般跳動搖曳。
衛韜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
驅使著他轉動身體,將目光落在第二幅圖卷上麵。
轟!
刹那間無數扭曲線條瘋狂亂舞。
道道飽含惡念的靈意有如實質,撲麵而來。
卻又被圖上線條所阻,無法真正脫離畫卷而出。
咕冬!
衛韜莫名吞咽下一口口水。
就在此時,整個房間忽然黑了下來。
刹那間從燈火通明,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又有冬冬心跳響個不停,似乎有一頭猙獰巨獸隱藏在黑暗之中,要將任何闖入進來的生靈儘數吞噬嚼吃。
值夜的青衫社弟子察覺到了異動,分出兩人從藏身之處潛伏靠近過來。
剛剛靠近那扇仿佛向外流淌著黑暗死氣的房門,兩人陡然心頭發毛,渾身冰冷僵硬,
就像是來到了恐怖妖魔棲身的洞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一隻利爪探出,將他們撕扯成破爛的碎片。
兩人對視一眼,體內詭絲加速運轉,又向前靠近了一步。
冬!
就在此時,一聲悶響從黑暗中傳來。
兩個青衫社弟子頓時如遭雷擊,被壓迫得幾乎無法呼吸。
但正是因為這道猶如心跳的聲音,讓他們緊繃到快要斷掉的心弦為之一鬆。
兩人不約而同深施一禮,然後向後退出一段距離,再次回到值守的藏身之地。
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周身大汗淋漓,已然完全將衣衫浸濕。
兩人大口喘息,再看向那間被黑暗籠罩的屋子,眼神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狂熱光芒。
時間一點點過去。
忽然,一道若隱若現的晦澀氣息從無到有,正在迅速靠近過來。
此人速度極快,又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刹那間便已經落在小院之中。
北勿立於廊前空地,沉默注視著眼前有如實質,彷若流水的黑暗,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剛剛向前踏出一步。
唰!
衣袂破風聲響起,幾道身影從不同方向躍出,將他牢牢圍在中間。
“幾個可能連玄感層次都未達到的武者,也想將我阻攔下來?”
北勿心中動念,卻依舊停在原地未動。
他目光左右環視一周,最後又落在那扇被墨色籠罩的房門,表情刹那間變得陰鬱沉凝,還有幾分揮之不去的疑惑混在其中。
這幾個青衣蒙麵的男子,所站的位置有些講究,而且他們氣機相連,融為一體,明顯不是普通的合擊戰陣可以相比。
不過,在北勿天人化生的宗師境界眼中,就算是他們擺出了合擊的姿態,也並沒有任何畏懼,最多不過是動起手來會多些麻煩而已。
真正讓他停下腳步的,還是因為那間仿佛被墨汁流淌環繞的屋子。
剛剛稍微靠近一步,就有一股連他都感到莫名顫栗的恐怖氣息從中溢出,仿佛裡麵關著一尊正在磨牙吮血的可怕妖魔。
心中警兆也在瘋狂跳動,提醒著他千萬不要靠近,最好當即抽身退走,不再回頭。
唰唰唰……
就在北勿進退維穀的猶豫中,又有十數道身影悄然來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