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府城,南城區域。闌
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彆的院落。
在初升陽光的映照下,青磚綠瓦似乎都折射著澹澹的熒光,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美好感覺。
衛榮行穿好外衣,又披上一件有些舊了的大氅,拎著棋盤緩緩出了大門。
悄無聲息間,幾個青衫社弟子從不同方向跟上,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將老爺子牢牢保護起來。
鄭宿昀衛葒一直都在忙碌。
兩人不停穿梭在院子和廚房之間。
處理各種熏肉鹵味,作著年節到來時的食物儲備。闌
如果隻是他們三人的話,倒是不必這麼麻煩,至少不用弄這麼大的陣仗。
但再加上過年時便要回家的衛韜,卻總覺得心裡沒底,就算預備再多也不一定夠用。
凜冽北風不時吹過。
在這個寒冷的冬日,她們忙得滿頭是汗,卻又樂在其中,絲毫不覺辛苦疲憊。
當當當。
院門被敲響了。
衛葒趕忙在水盆裡洗了洗手,用圍裙擦著快步來到門前。闌
透過小門向外看了一眼,她當即打開院門,“牧門主來就來了,怎麼又帶了東西?”
牧舫滿麵笑容,一抬手上的東西,“這不是前兩日閒著沒事做,跑城外轉了一圈,正好碰上從漠州過路的商隊,我想著家裡正在鹵肉,就順帶買了些那邊特產的調料過來。”
“哦,還有這些乾野菜,衛叔不是最喜歡用鹽醃了就飯下酒麼?”
鄭宿昀將一塊熏肉掛在房下,聞言不由得笑道,“說好聽的,就是你衛叔這個人戀舊,不過在我看啊,他這個老頭子就是山豬吃不來細糠,如今家裡條件好了,卻還老想著他以前常吃的老三樣。”
“衛叔不在家?”
牧舫進來將東西放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鄭嬸隻管開口吩咐就是,咱雖然乾不來精細活,但一把子力氣還是有的。”
“你叔又出去和人下棋了,昨天許是連輸了幾盤,半宿都沒睡好,一直在那兒琢磨著該怎麼再贏回去。”闌
停頓一下,鄭宿昀又道,“要是彆人來家裡作客,我還真不好意思開口,不過既然是小牧來了,那就留下來幫我做點需要使力氣的活好了。”
牧舫哈哈一笑,“晚輩求之不得,要做什麼鄭嬸隻管說。”
南城一間茶館。
衛榮行進到一樓大廳,熟門熟路來到角落被屏風擋住半邊的桌子,將棋盤打開坐在那裡安靜等待。
茶館掌櫃很快趕來,殷勤地斟上兩杯香茗,再擺開店內最上檔次的點心,滿臉陪笑候在一旁。
不多時,一襲棉袍的張製卿從外麵進來,直接坐在了桌子對麵。
衛榮行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小張,咱們還是老規矩,你千萬不要留手讓棋,我昨夜想了很久,已經摸清楚了你的棋路,就是要贏得你心服口服。”闌
說著,他一抬頭,朝著茶樓掌櫃看了一眼,“再新做些好吃的糕點封了用盒子裝好,回頭讓小張帶回家裡吃。”
茶樓掌櫃躬身笑道,“老爺放心,都已經準備好了,就是今天早上新做的,味道也肯定沒得說,絕對讓老爺和張公子吃得滿意放心。”
不遠處的桌上,兩個青衣年輕人相對而坐。
他們麵前各自放著一杯清茶,卻誰都沒有喝上一口,隻是專注地看著從杯口飄起的鳥鳥熱氣,仿佛那裡隱藏著極其珍貴的秘密。
茶樓之外,還有幾個青衫社弟子把守巡邏,注意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任何一個武者的靠近,都會讓他們陡然提高警惕。
時間一點點過去。
衛榮行和張製卿殺得難解難分。闌
附近桌上的青衫社弟子依舊在默默出神。
每隔一段時間,樓內外幾人便會用暗號進行交流,而每一次所打出的手勢都是一切安全,無事發生。
就像是前麵許多個普普通通的日子,等待老爺下完了棋,或許還要換個地方聽聽話本評書,然後就可以返回住處繼續修行,換上另一撥同伴護衛值守。
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每天平平澹澹,卻又有著不同的新意。
不管是自身修行的進境,還是老爺棋力的漸長,亦或是聆聽商師傅的教誨,都讓他們沉浸其中,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茶館斜對麵的酒樓。闌
三樓的狹小房間內。
一個青衫社弟子麵對窗口,手邊擺著半碟醃豆,半碟花生,就著兩個饅頭吃了很久。
算算時間,又是一刻鐘過去。
他便對著窗外的同伴做出一個手勢,示意前後兩條街上並無異常情況出現。
讓他們隻需要安心關注近處就好。
做完這一切,他再次夾起一粒醃豆,卻並沒有將之送入口中,而是微微皺起眉頭,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身前。
那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闌
但他卻心生極大疑惑,隱隱還帶著些許不安。
仿佛危險已經來到近前,而且就在這張方桌對麵。
酒樓一共有三層。
一樓大廳,二樓包廂。
第三層除了兩個放置東西的雜物間外,就隻有他這間長寬不過十尺的小房。
裡麵不過一桌,一椅,再加上他一個人而已。
除此之外,便空無一物,更無一人。闌
但是,他的額頭卻已經滲出細密冷汗。
後背也莫名有些發緊。
就連體內的詭絲,也開始了自發的蜿蜒遊轉。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便要示警提醒同伴注意。
雖然沒有看到任何敵人。
雖然他所負責的便是登高望遠,觀察前後兩條長街有沒有出現騷亂,近處的人群自有其他同伴進行甄彆,但是眼下裡的詭異情況,卻已經足夠引起相當的警惕。
畢竟老爺子的安全就是一等一的大事。闌
哪怕隻是些許的風吹草動,也要秉承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將可能存在的危險掐滅在萌芽狀態。
更進一步去想,若是時局有變,亂象凸顯,那麼他們就必須要更加冷血殘酷。
寧肯錯殺,絕不放過,拚上性命也須保住老爺一家的安全。
這是商師傅經常強調的命令,早已經深深印刻在他們的心中,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忘記。
青衫社弟子心中念頭電閃,當即就要發出警報。
同時力灌雙腿,指尖猩紅觸絲吞吐,已經是做好了暴起出手的準備。
就在此時,忽然一聲幽幽歎息,就在這個狹小的房間內悄然響起。闌
“我沒有惡意,你也不用緊張。”
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就從桌對麵的空蕩虛無處緩緩流淌開來。
“其實認真說起來,我和你們還有著幾分斬之不斷的聯係,離得近了自然會感知到你們的存在,一見之下便又會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青衫社弟子默默聽著,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就連示警提醒同伴也是不能。
他心如玄冰,殺機充盈。
既然身體不能動,陡然一縷猩紅觸絲從指尖飛出。闌
借助那張方桌的掩護,一部分刺向對麵的空蕩虛無之處,另一部分則射向窗口,瞄準了鑲嵌在那裡的一隻木盒。
唰!
詭絲出體,忽然齊齊不受控製。
仿佛被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釘在半空,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就在此時,一道纖柔身影從無到有,緩緩出現在房間之中。
青衫社弟子死死盯著數步外那張麵孔,卻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無法看清楚她的麵容,入目處一片模湖不清,就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
“她不想我看到,我便看不到。”闌
“她不想讓我看清,我的眼前就是一片模湖。”
“就連主上親賜的靈絲都失去了控製,這個女人實在太過可怕,就算舍卻性命也必須通知其他人,唯有在商師傅的統領下以戰陣應對,才有可能將她擋住。”
他忽然平靜下來。
原本還在拚命掙紮的眼神,也在這一刻不再有任何波動。
體內詭絲也詭異地不再湧動。
而是開始迅速向著丹田收縮,就像是交織纏繞的蛇盤,擁擠到了一處。
就在此時,一根纖細如玉的手指輕輕點出。闌
無聲無息落在他的眉心中央。
所有一切頓時平息下來。
“我說了沒有惡意,你這又是何苦。”
孫洗月唇邊溢出一縷鮮血,緩緩收回點出的手指,又歎了口氣,“還好我雖然連番受傷,但感知卻沒有受到影響,你們又和他有著很深的聯係,不然怕是會來不及將你阻攔下來。”
青衫社弟子忽然恢複了行動能力。
他對房間內的孫洗月視而不見,低頭夾起一粒花生送入口中,轉頭看著外麵的長街,又一次做出平安無事的手勢。
她悄無聲息離開,再出現時已經到了茶樓之中。闌
就站在衛榮行和張製卿的桌旁,靜靜觀看著殺得難解難分的棋局。
不遠處,兩個青衫社弟子仿佛陡然驚醒,同時轉頭看來。
但對上那雙彷若幽潭的眼眸,他們便又都坐直了身體,盯著麵前的茶盞沉默不語。
孫洗月垂下眼睛,麵色又慘澹幾分,看上去幾近透明。
衛榮行拈著一枚棋子,糾結猶豫許久,都沒能放得下去。
“衛叔不用著急,想好了再下就是。”
張製卿笑著說了一句,端起茶水在一旁慢慢喝著,不時將一塊糕點送入口中慢慢咀嚼。闌
忽然,他微微一怔,緩緩轉頭朝著一側看去,臉上同時露出疑惑表情。
啪!
衛榮行終於思考完畢,將一枚棋子重重落下。
就在此時,一道清幽女子聲音悄然響起。
“老爺子這步棋倒是相當精妙,頗有種絕地逢生的意境在內。”
張製卿又端起了茶盞,剛剛生出的少許疑惑莫名消失不見。
好像這個年輕女子本來就在這裡,在觀看他們下棋一般。闌
衛榮行哈哈一笑,開懷至極,“姑娘也看出這一步的精妙之處了麼,這就叫枯木逢春猶再發,置之死地而後生。
彆看小張前麵步步緊逼,氣勢洶洶,但隻要讓老頭子找到了關竅所在,那就……”
“枯木逢春猶在發,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聽聞此言,眸子裡波光閃動,忽然就有些出神。
話尚未說完,衛榮行忽然停了下來,隨後轉頭看過去一眼。
目光落在孫洗月的身上,微微皺了皺眉,“姑娘麵色不太好,精神也不佳,莫不是受了風寒,身體有所虧虛?”
他不待她回答,便直接起身出了屏風,片刻後拎著一隻茶壺回來,給她斟了一碗茶湯。闌
“這是我存在這裡的藥茶,怕姑娘覺得苦,就又在裡麵加了些糖,喝了就能補益養元,祛除風寒。”
孫洗月將藥茶慢慢喝完,放下茶碗微微笑道,“臨近年節,衛道子也快回來了吧。”
“姑娘認識我家韜哥兒?”
衛榮行正在續上第二碗,聞言手上茶壺不由得微微一頓,旋即再次穩住。
他笑了一下,慢慢說道,“孩子大了,正是在外麵闖蕩的時候,回不回來他自己做主,我自是不能將他栓在身邊。”
“看到老先生,我忽然就有些羨慕衛道子。”
孫洗月又端起第二碗藥茶,還是慢慢喝完,“有家人可以牽掛,就像是在這世上有了根,不會像我一樣飄忽不定,不沾人間煙火氣息,也不知道最後會不會連自己都要忘記。”闌
“姑娘吃些點心,都是早上剛出爐的新鮮果子,怎麼算是沾了沾煙火氣息。”
衛榮行將壺內最後的藥茶倒入碗中,卻隻得不足七分滿,就已經空空如也。
他正要拎著茶壺出去,孫洗月卻是笑著擺了擺手,“衛叔不必麻煩,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能得七分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將第三碗茶飲儘,低低歎了口氣道,“剛剛進來茶樓時,原本還想做些其他事情,不過和衛叔閒聊幾句,卻又讓我改變了主意。”
孫洗月說著,轉頭看了一眼,張製卿無聲無息起身,坐到了一旁。
她就在對麵坐下,“那就和衛叔手談一把,讓您檢驗一下我的棋藝,也看看我究竟能不能絕處逢生,枯木逢春。”
衛榮行開始收拾棋子,“天無絕人之路,看姑娘麵相也不是緣少福薄之人,過得這段時間自當會否極泰來,咱就放寬心該吃吃該喝喝就是。”闌
孫洗月又是一笑,“若是天要絕我之路呢?”
“天若絕人路,人亦不能自絕。”
衛榮行沉默一下,“韜哥兒以前也說過,無論任何事情,自然是朝著最好的方向努力,朝著最壞的可能打算,最終結果會是如何,沒有到最後一刻,其實誰都不會知道。”
“那就借衛叔吉言了。”
孫洗月點點頭,將一顆棋子置於棋盤之中。
…………
………………闌
青麟山上,元一道門。
衛韜吃飽喝足,從餘婆婆的住處出來,看一眼不遠處的那座小樓,表情莫名有些複雜。
就如餘婆婆所說,倪灀果然閉關了。
看樣子沒有一段時間不會出來。
在樓前駐足片刻,他轉身朝著青陽院走去。
經過昨夜的事情,內門的防禦戒備又增強了幾分,還變得冷清了許多。
不少內門弟子都被疏散下山,由各院負責傳功的長老執事帶領,也算是萬一出現了最壞的情況,能夠為元一道留下部分複起的種子。闌
“見過衛道子。”
一道女子聲音打斷了衛韜的思索。
他轉過頭去,麵上露出溫和笑容,“萬師姐是什麼時候來的內門?”
萬璟躬身一禮,“回道子的話,我被萬長老選入雲台院幫著做事,剛剛上山沒多長時間。”
衛韜微笑著道,“我就在青陽院,萬師姐沒事兒了隨時可以過來喝茶。”
萬璟點點頭,跟在後麵走了一段,幾次欲言又止。
衛韜有所察覺,便在青陽院門前停下腳步。闌
“萬師姐和我一同進入青麟彆院,當初相互幫助照拂,關係一向親近。
所以萬師姐在我麵前不要拘謹,若是遇到了什麼難處,直接開口說出來就是。”
“倒不是我的事情。”
萬璟低下頭,鼓足勇氣道,“道子還記不記得,和我們一起入門的韓綠衣?”
“韓綠衣,她怎麼了?”
“她苦修歸元功,不小心引動暗傷壞了根基,再加上全真法與外道法的衝突,整個人變得虛弱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