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中)(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4712 字 2個月前

大驪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時分。

當入春之後,蘇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驪鐵騎投入戰場,朱熒王朝在幾條戰線上都開始節節敗退,京城被圍,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璽、太廟神主,即將蒙塵,隻在旦夕之間。

但是藩王宋長鏡卻沒有進入朱熒王朝版圖,這一天春風裡,浩浩蕩蕩的墨家機關巨舟,掠過朱熒王朝版圖上空,繼續往南。

宋長鏡站在主艦樓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瞰大地,不斷有零散的劍修,不願苟活,禦劍而起,向這支寶瓶洲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巨大“船隊”,發起進攻,又毫無懸念地一一隕落,如同姍姍來遲的巷弄迎春爆竹聲,又像那山上的仙鶴哀鳴,劃破長空,讓每一個在大地上見到此幕景象、聽聞悲音的朱熒子民,悲慟不已。

宋長鏡依舊穿著那件老舊的狐裘,當年許弱這一脈墨家旁支選擇押注大驪,其實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與陰陽家那一脈,聯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極的仿造白玉京,除此之外,大驪吞並盧氏王朝在內的所有財富,尤其是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此外還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國庫繳獲,都用來打造這些南渡飛舟,堂堂大驪,這些年,國力鼎盛不假,實則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賒欠墨家許多,尤其是當墨家主脈選中大驪後,花錢更是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嘩啦啦作響流淌,而是像那大瀆流水,水深無聲,可能都沒個響動,國庫就空蕩蕩了。

對於大驪,尤其是戶部而言,這是一種魄力,更是能力,國師崔瀺為何對戶部尚書刮目相看?就連他宋長鏡和整個軍方,都願意對戶部官員持有敬意,根源便在於此,當然,各支鐵騎去戶部討要軍餉的時候,沒誰會留情麵,哭爹喊娘,裝窮一個比一個熟稔,宋長鏡對此看在眼中,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大驪文武官員,在爭爭吵吵、磕磕碰碰的過程當中,以及年輕一代書生的投筆從戎、邊關子弟的紛紛躋身官場,宋氏廟堂上的文武界線,不斷模糊,這是好事情。

至於與墨家外鄉修士關係最親近的工部,更是繞不過去的幕後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禮部、吏部,一旦將來論功行賞,會比較尷尬,所以在大驪新北嶽一事上,以及與大隋結盟和出使大隋,禮部官員才會那麼不遺餘力地拋頭露麵,沒辦法,如今與戰場距離越遠的衙門,在未來百年的大驪廟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氣,嗓門大不起來,甚至極有可能被其餘六部衙門蠶食、滲透。

畢竟大驪刑部衙門,在諜報和籠絡修士兩事上,依舊有所建樹,不容小覷。

所以禮部,如今有了些小動作,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開疆拓土的時候,唯獨他們這個昔年大驪六部最尊的衙門掉隊,跌入塵土,淪為一座清水衙門,裡邊隻有一張張冷板凳,還怎麼吐舊納新,坐穩大驪第一部堂的清貴且實權的高位,還怎麼能夠年年都是新年新氣象?

隻剩下一個吵開了鍋的吏部,因為有關氏老太爺坐鎮,不管自己人關起門來怎麼吵,出門對外,還是規規矩矩。

哪怕禮部使勁嚷著要求太平無事牌一事上,必須從舉薦、勘驗、頒發、記錄檔案、考評,都要全部收入禮部,讓原本約莫負責一半職責的刑部徹底放權,關氏老爺子隻是搗漿糊,不表態,就拖著,最後竟是連因病告假這種拙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他娘的就你這位老爺子頓頓酒肉的人,比許多禮部青壯官員的身子骨還要結實,也會感染風寒一病不起?老狐狸真是年紀越大,臉皮越厚,比老爺子矮了一個輩分的禮部尚書,哪怕還算是關老爺子的半個門生弟子,據說都氣得在宮禁值房那邊發牢騷了,說老爺子也忒倚老賣老。

大驪官場,熱鬨且忙碌,各座衙門,其實都鬨出了不少笑話。

京城意遲巷和篪兒街,在今年的正月裡,更是往來拜年,走動頻繁。

對於這些“春江水暖”的官場事,宋長鏡不太上心,大勢之下,都是人之常情,隻要不過火,不越界太多,他不會管,事實上,也用不著他一個沙場武夫,去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

因為宋長鏡不得不承認,大驪鐵騎能夠順利南下,並且步步穩固,那頭繡虎,功莫大焉。

地麵上又炸開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輕劍修隱匿在山巒之間,似乎瞅準了宋長鏡這位“大官”模樣的大驪蠻子,劍光如一條白線,畫弧而至,直刺宋長鏡,飛劍意氣當中,滿是視死如歸的悲憤氣概。

宋長鏡擺擺手,示意那些躋身地仙之流的隨軍修士不用攔阻,一位六境劍修的孱弱飛劍,給一位十境純粹武夫撓癢癢嗎?

宋長鏡隨手一拳,將那柄本命飛劍砸回地上,剛好落入那名年輕劍修的身畔大地之中,臉色慘白的劍修搖搖欲墜,仍然竭力站穩身形,望向那個實力超乎想象的船頭男子。

飛舟掠過長空,年輕劍修再無出劍的實力,跌坐在地,

此後如蝗群的墨家飛舟,故意飛過了朱熒王朝的南嶽山巔上空。

心懷必死之死的千百劍修,與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嶽神祇一同迎敵。

渡船之中的十餘艘劍舟,飛劍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兩撥飛劍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費無數神仙錢打造的劍舟飛劍,與劍修的本命飛劍,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飛劍成為漏網之魚,又被大驪本土和招徠而來的元嬰、地仙修士,陸續祭出法寶,一一擊破,南嶽上空,呈現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傳說中的天庭仙境。

山嶽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獨門秘術彙聚而成的劍氣巨劍,劈向宋長鏡所在渡船,結果被宋長鏡一拳擊碎,又一拳將南嶽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宋長鏡最終站在南嶽神廟的屋脊上,暫時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嶽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積澱,重塑金身,再戰此人。

宋長鏡開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驪沒有對你們趕儘殺絕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劍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願意降者,可以跟隨本王一同南下,不願意投降,就老老實實待在南嶽山上,我可以保證,即便有些秋後算賬,也不會濫殺,人人有機會破財消災,並且會確保你們這幾位地仙劍修的立身之本,至於身外物,多半是要充當大驪軍費了。”

南嶽山巔寂靜無聲。

宋長鏡一掠而去,轟然震塌那座南嶽主殿大半,將一位試圖串聯其餘大劍修、誓死抵抗大驪蠻夷的地仙劍修,一拳連同身軀和金丹打爛,隻餘下陰神和氣象衰減的本命元嬰。

若是有修士從山腳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嶽臨近山巔的一處仙家府邸,化作廢墟,揚起塵土,如一大團黃色雲霧繚繞山頂。

宋長鏡返回山巔神廟,朝那位站在廣場上的南嶽正神,點了點頭,示意南嶽神廟的識趣,他宋長鏡心領了。

宋長鏡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熒王朝的這尊神祇,眼神複雜,最後朝那位無可匹敵的大驪藩王,作揖一拜,許多年輕劍修,直到此刻,才駭然察覺,從頭到尾,山嶽陣法都未開啟。

既是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斷絕,也害怕負隅頑抗之下,整座南嶽和千餘劍修都慘死,之所以由此埋伏,自然是各方劍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劍殉國,也有諸多懷揣著私心的謀劃,比如他這位南嶽正神,之所以答應劍修登山,就希冀著對故主、新主雙方都有個交待,不至於在未來的這塊亡國之地上,失去南嶽頭銜後,卻被謾罵無數,香火凋零,反而因為今日一戰,能夠為自己贏得一些市井讚譽,也可以省去大驪些麻煩,儘量爭取到裁撤掉五嶽正神後、好歹保住未來大驪頭等山神的寶座。

寶瓶洲的大亂之世,朱熒顯然大勢又去,總要為自己謀取一條退路。

宋長鏡回到船頭,伸手放在靈氣緩緩流轉的欄杆上,大驪年號,很快就要改了。

書簡湖,池水城範氏府邸。

有客人拜訪,遞交了一份貼黃名帖,說是要見關翳然關將軍。

門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駐守城池,品秩、權柄相當的四位大驪人氏,其中池水城關翳然,在去年一年中,逐漸地位提升,隱約成為龍頭人物,其餘三人,經常需要來到池水城議事,而關翳然從來不需要離開池水城,些許痕跡,足以說明一切。

連關翳然其實是蘇高山乘龍快婿的說法,都傳了出來,有鼻子有眼睛。

除此此外,門房總覺得訪客當中的一位少年,有些眼熟,隻不過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麵容消瘦,又沒能認出。

很快門房就領著三位去見那位官署開設在範家的關將軍。

三位客人,都背著一隻大竹箱。

已經脫去隨軍修士甲胄的關翳然,站在一排官署簡陋房屋外邊的屋簷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頓很長時間的酒,沒等來,結果等來了一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家夥,顧璨。

關於顧璨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為,關翳然自然不喜,既是個人性情使然,也有關氏家族潛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處處是官場,顧璨這種以破壞規矩為樂的愣頭青,能夠在大亂之局中,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不過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關翳然也不至於閉門不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過這點麵子,關翳然還是要給的。

如今在大驪鐵騎主力已經撤離的書簡湖,年紀輕輕的關翳然,其實無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數萬野修的生殺大權,甚至比青峽島劉誌茂當年更名副其實。

神色平靜的顧璨,戰戰兢兢的曾掖,和同樣心中惴惴的馬篤宜,一起拜見關翳然。

雙方幾乎同時走向前,在院內站著,關翳然笑道:“你就是顧璨吧,有事嗎?”

顧璨笑著掏出一壺酒,老龍城的桂花釀,遞給關翳然,笑道:“陳平安要我給關將軍捎一壺酒,說是欠將軍的。”

關翳然沒有拒絕,接過了那壺酒,隻是氣笑道:“酒到了,人沒到,這算怎麼回事。”

關翳然隨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沒到,似乎還是要好一些?”

關翳然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和馬篤宜如釋重負,看來這個年輕有為的大驪將軍,跟陳先生關係是真不錯。

關翳然突然問道:“顧璨,知道陳平安為何要你來送酒嗎?”

顧璨點頭道:“知道,想讓著在關將軍這邊混個熟臉,即便無法照拂一二,隻要關將軍手下了酒,那麼我這趟返回青峽島,還是可以少些麻煩。”

關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麼那麼囂張跋扈,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現在不敢了。”

關翳然點頭道:“行吧,那就這樣,以後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話,就彆來這座官署自找沒趣,我對你,實在是印象平平。”

顧璨點頭,抱拳道:“顧璨在這裡先行謝過關將軍,真有需要勞煩將軍的小事,彆的不敢說,如今一身債,需要開銷的地方太多,不過一壺酒還是會帶上的。”

關翳然瞥了眼顧璨,沒有說話,點點頭,“公務繁忙,就不招待你們了。”

顧璨便識趣告辭離去。

曾掖和馬篤宜跟著轉身走出範家府邸。

走在池水城大街上,馬篤宜有些埋怨,“年紀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顧璨不以為意,搖頭道:“能夠見我們一麵,就說明架子還不夠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兩件大事,少不了要跟這位關將軍打交道,馬姑娘到時候你要是不樂意來這邊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

馬篤宜沒有拒絕,有些心有餘悸,“這兒官氣太重,尤其是張貼在範家大門上的兩尊大驪門神,眼神不善,我可不願意來這邊遭罪了。”

曾掖一樣使勁點頭,“我也覺得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沒法子,我是鬼修,沒攔著讓我進門,我已經很意外了。”

顧璨帶著他們租賃了一艘如今隸屬於大驪官方的渡船,無論是修士,還是賞景的達官顯貴,必須在渡口遞交關牒戶籍,通過勘驗,才可以出入書簡湖,這就是新規矩。不過若是擁有一塊大驪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無論是高品還是低品,都無需如此,渡口還可以主動無償提供泛湖渡船,隻不過如此偌大一座書簡湖,有此殊榮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數,素鱗島田湖君,青峽島頭等供奉俞檜,黃鸝島地仙夫婦,至今都沒有這份待遇,由此可見,即便是一塊品秩最低的太平無事牌,都是多麼值錢。

在近期,有兩個消息,傳遍了書簡湖,震動四方。

一個是與書簡湖野修關係不大,可事情實在太大,大驪皇帝病逝了。

再一個,與數萬野修和千餘島嶼都戚戚相關,當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水落石出後,書簡湖才驚醒,為何前兩年的書簡湖形勢,為何如此讓人琢磨不透。

原來桐葉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頭,玉圭宗,選擇了書簡湖,作為寶瓶洲的下宗選址所在。

所以今年開春以來,關於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場鵝毛大雪絮亂飛。

隻不過對於顧璨而言,這些大事,都跟他無關了。

陳平安將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開辦,都交予他顧璨。

除了將所有賬本轉交給顧璨之外,關於兩件大事的條條框框,細致到了陳平安寫下數萬言的地步,一並交付顧璨。

為此馬篤宜還調侃,陳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