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塔星的夜晚終於要到來了。
這個星係有大小兩輪恒星, 雙星係統的影響讓羅塔星絕大多數地區都處於熾烈的永晝之中,唯獨西比爾山脈腳下一日間有兩個星際時是夜晚,因此星球上唯一的城市就建在這裡。
緋紅執政官的艦群便是在日夜更替的時間抵達。
偏遠星球的太空港甚至無法接受如此龐大的艦隊, 密密麻麻的星艦隻能停靠在外太空, 呈半包圍之勢靜謐無聲地監視著這個星球。
其中的三艘沿著軌道降落地麵,手持槍械身穿深藍色作戰服的衛隊魚貫而下,療養所被接管之後幾乎是在轉瞬間被清空了閒雜人等, 衛兵迅速建防, 嚴密控製所有的工作人員與環境,確保一切危險的可能皆予以清除, 那位穿著黑色常服肩配銀色綬帶的閣下才離開星艦,在扈從們的跟隨下進入其中。
無人言語,連行進間的腳步聲都整齊有序。
一道道感應門次第滑開,走廊上附加的醫療設施已經被折疊入牆壁,因此顯得極為空曠, 藍綠白交替的色澤叫視野呈現出冷靜、低鬱甚至是一些冰涼的感官,強效空氣淨化係統無時無刻不在過濾雜質,隻有隱約一點消毒劑的味道揮之不去。
走廊儘頭的門被打開的時候,黃昏的自然光與這廂白熾光的反差,讓人的瞳孔都不自覺地收縮, 緊接著映入眼簾的就是刷著櫻花粉的牆壁與藤蔓裝飾, 驟然叫人仿佛進入另一個空間。
所有搶救、維係生命與調養身體的醫療器械都折疊隱藏在藤蔓之後,頭頂是極光星係的擬態, 星群流淌呈現出類似虹霓的漩渦,靠近陽台的牆角陳列著一個花架,上麵放置的全是來自原始星的珍貴綠植,栽培在綠瑩瑩的營養液中, 脆弱易碎;入目所及,看不出科技時代的冰冷機械感,反而近似於孩童成長的幼稚居所,連空氣都是經過調製的純淨清透。
與其說這是間病房,不如說是一個精心製備的鳥籠,小心翼翼地圈養著一隻脆弱的白鳥。
——至少與躺在床上的那具屍體完全是不同的風格。
所有人都停止腳步,唯有黑衣的執政官在停頓了片刻之後,繼續邁步走到了床邊。
他伸出手掀開了蓋在屍體上的旗幟,白色旗麵上紋刻的青色穗繩圖框之中,一頭昂首蹲坐的白色雄獅隨著旗麵緊縮又舒展的動靜,鬃毛湧動,好像有瞬間活了一般,但很快又隨同落下的旗幟一起甩到了邊上。
執政官閣下低頭,看著這個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的女人。
金褐色的長發如花般簇擁著她慘白泛青的臉,禁閉的雙眸與整張臉孔都是一應的死氣沉沉,即使失卻表情的時候都有種不容侵犯的沉穩與驕傲。
她身著嶄新的白色軍禮服,青色的綬帶編織成穗繩的模樣垂落,胸口的部位即使被衣物遮擋都可以明顯看出深深的塌陷,就好像這個位置的骨架都不足以支撐血肉,但是這個傷創並非她死的原因,就算五臟六腑都被炸裂,也要不了她的命,第二波刺殺所用的毒素引發她的舊疾,讓她的精神力失控並間接導致基因係統崩潰,才是她死亡的真相。
這個女人活生生忍耐著靈魂被自我精神力淩遲的痛苦,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臨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抵達羅塔星看一眼她最愛的人,然而飛船遷躍結束,才抵達這個星係的時候,她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黑衣的閣下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摘下了頭頂的帽子,放在胸前低頭致禮。
“為了嶄新的黎明。”他低低地說道。
聲音平和而低緩,像是水波般冷謐。
同一時間,病房中所有人都摘下了帽子,齊刷刷彎下腰:“為了嶄新的黎明!”
他後退一步,身側原本就站立在旁的人上前,重又攤開白獅的旗幟,蓋過她冰涼的軀體,以及麵容。
執政官走到牆邊。
那裡有屋內唯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少女,少女身側一左一右站立的兩個人同樣脫帽致哀,那姿態是護衛,同樣也是鉗製。
當執政官頓足俯視而下時,兩個身穿深藍色作戰服的人分彆向兩側跨了一步,離開她身側。
少女慢慢抬起了頭。
即使黃昏陰鬱晦暗的光,都無法遮掩她身上那種單薄到近乎破碎的脆弱感。
與蕾拉極其相似的麵容,縱然五官的棱角柔和纖稚得多,除了氣質的差異外,乍一眼倒也看不出什麼區彆。
她們身上都流淌著克羅恩家族的血,有著相似的精神力與皇冠家族獨特的基因,她身體裡甚至有數件器官移植的是蕾拉的克隆體。
最大的不同也許是眼睛。
蕾拉的眼廓更長,冷峻堅毅的神色叫它看來總是有種冰塊一樣的硬度,而她的眼睛更大更圓,杏子般的柔軟,仿佛蕩漾著水的清波。
那裡麵並沒有太過明顯的哀戚,隻有空茫。
像是被忽如其來又超越意識所能容納的信息量打擊傻了,已經失卻正常的判斷能力。
執政官閣下犀利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定了兩秒,隨後審視、評估,仿佛要撕開這蒲絨般輕薄脆弱的外皮,看清其內的靈魂是否符合自己的標準。
少女似乎也想要看清麵前這個人,但視線觸及到他的時候,眼睛都好像被某種銳利的光震懾了,隱約感覺到這張輪廓的臉有著逼人的俊美,卻怎麼也無法辨認他的長相。
她的眼瞳泛出生理性的淚花,卻並未移開視線,執拗又倔強地仰著頭。
“蕾拉永遠不會流淚。”這個人的聲音平和而低緩,卻有著不容拒絕的漠然。
話音落下,她的眼淚反而湧得更多,頃刻打濕蒼白柔軟的臉頰。
所有人都注視著她的臉,目光各異。
“你們要我成為蕾拉,”她的聲音顫抖而恐慌,語速很急,“你們要抹殺她的存在?所有人——所有的人都要忘記她?”
“你搞錯了。”這個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冷冷道,“沒有人會忘記她。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她的權利,她的信仰,仍然‘存活’,將被抹殺的,是你。”
從此以後,她將要以蕾拉的身份活著。
克羅恩最後的遺脈,最後一個能夠控製白獅軍團十億半機械人軍隊的自然人。
基因是唯一的密碼,精神力是唯一的鑰匙,蕾拉的意外身故將會讓這把刀子失控,在白獅們徹底基因崩潰之前,她必須成為新的蕾拉。
少女的表情茫然無措,就像一隻被精心飼養百般愛護的白鳥,習慣了籠子裡的自由,而有一天,眼前的籠門被驟然拉開,告訴她飼養者已死,她將自己麵對風雨。
執政官失卻與她對話的耐性,抬起頭將帽子重又戴回到頭頂,然後沉聲道出一個名字:“林陌。”
扈從中走出一個黑發黑眼的男人,向他彎腰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