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窗外下起了雨,顏浣月被簷下雨滴聲吵醒,裴暄之平緩綿長的呼吸聲在她枕畔纏綿。
她聽到雨聲中有極為輕悄的腳步聲,盤桓了一會兒,又很快地離開了。
次日清晨,外麵還下著雨,顏浣月便決定暫留一日。
剛用過早飯後,裴暄之披著披風坐在南窗下的小案邊,剪了些符紙,又擺出各種瓶瓶罐罐調配著朱砂。
顏浣月出去練了一會刀,回來後見他手邊落了些不用的符紙,便拿過來坐在房中的方桌邊剪著小花樣玩。
接近正午時分,雨漸漸下了,雲若良提著一壺酒自簷下走來,趴在南窗邊,笑意盈盈地說道:
“原來你們也沒走啊,昨夜來尋你們喝酒,可似乎你們都睡下了。”
說著無意間瞥見裴暄之略略卷起的衣袖隱約間露出一雙手臂上幾道清晰可見的血痕舊傷。
他一時有些疑惑,可裴暄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立即放下藥匙扯下衣袖,又回首看了一眼認真剪紙的顏浣月。
雲若良一時有些想不通,可能抓出那樣傷痕的,恐怕不能殺了他,也是可以重傷他的。
那傷那麼新鮮,裴暄之怎麼還好好的?
一時想不出緣故,他收起了疑惑,笑問道:“我可以進來坐坐嗎?”
裴暄之手執銀藥匙,舀了一勺白芨粉,波瀾不驚地說道:“道友好興致,隻是我們要午歇了。”
雲若良自顧自地走進房中,笑道:“我不是來打擾你們的,我是來與你們結交閒談的,如此清涼天氣,往後入了夏恐怕就不多了,萍水相逢既是緣,何不把酒言歡一場,也不負天命一番安排?”
裴暄之咳嗽了幾聲,問道:“道友病好了?”
雲若良很是無所謂地笑道:“也未痊愈,可是在下也不是那等拘於小節,需要事事小心的病秧子,誰能受得了......”
像是意識到說錯話一般,立即彌補道:“我胡說的......裴道友看著似乎也不算康健,還是要小心養著才是。
()”
邊說邊走到方桌前坐到顏浣月對麵,又對裴暄之說道:“想來裴道友也不能飲酒,應該不介意我與顏道友喝一杯吧?”
裴暄之低頭舀了一勺朱砂粉,說道:“請便。”
顏浣月卻說道:“抱歉,我也喝不了酒,醉了會打人,到時鬨得不好看,也怕損毀了店家的桌椅。”
雲若良便自斟自飲了起來,見到桌邊扔著幾個銅錢。
便拿了三枚銅錢過來攏在手中嘩啦嘩啦地搖了搖,笑眼彎彎地說道:“顏道友,我幫你算一卦。”
顏浣月剪著手中的符紙,說道:“收錢嗎?”
雲若良開朗一笑,一副乾淨純然的神態,道:“準了再收,將你頭上那根木簪給我抵了便是。”
顏浣月說道:“那算了。”
雲若良又道:“不與你說笑,我不收錢就是了,幫你測算測算,我很準的。”
說著將手中銅錢拋在桌上,來回六次,記下陰陽,劃出六爻,對著卦象琢磨了一陣,說道:
“六親緣淺,獨木支世,似有大成,無傷無後,看來,道友甚是坎坷,你們......也不打算要孩子的啊。”
顏浣月剪廢了一張紙,又重新疊了一張,“道友在占卜一途,果然有幾分能耐啊。”
連她的身世都知道了。
雲若良似乎很單純,被她誇了一句立即麵頰泛起欣喜的紅意,又飲了一口酒,看向裴暄之,“裴道友,我也給你算算。”
裴暄之攪拌著配好材料的朱砂,說道:“多謝,不必了。”
雲若良笑嗬嗬地說道:“無妨,不過是消磨消磨時間罷了。”
說著又拿起三枚銅錢搖了六次,看著最終的卦象不斷掐著五指推算著。
許久,忽然臉色一變,極為震驚地看著桌上的卦象,又抬眸看了看裴暄之,緊緊抿住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他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誇張,卻也足以引起旁人好奇心。
裴暄之卻隻閒閒地掃了他一眼,未曾搭理他一個字,兀自坐在窗下調著朱砂。
雲若良咬著唇看怯怯地了顏浣月一眼,她纖長的五指執著一把銀剪刀,正拿廢了的黃紙剪著不知是牛還是羊的東西玩。
她的眸子格外明亮清澈,陽光灑在她血氣充盈的臉頰上,粉粉白白的肌膚下是呼之欲出的蓬勃生機。
她的剪紙手藝並不怎麼樣,甚至可以說是稀碎。
奈何她自己恐怕比較滿意,那樣的全神貫注,仿佛是此中高手。
雲若良看著她忽閃忽閃的睫毛,目光又流轉到她秀氣白淨的鼻梁上,她耳畔忽忽悠悠的小耳墜又很快吸引了他的視線。
“顏道友?”
顏浣月手中動作一停,抬眸看著他,眼神裡似乎寫著“有事?”二字。
雲若良挑了挑眉,擺出一副既震撼卻又有些同情的神態,“道友不關心裴道友的測算結果嗎?”
顏浣月低下頭繼續剪紙,“嗯
。”
雲若良哽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可是結果與你不同啊。”
顏浣月剪了個缺胳膊少腿的四不像不出來,自己卻還挺滿意,鋪在桌上觀摩著,“我們又不是一個人,怎麼會完全一樣?”
“可是……可是……”
雲若良有些為難,卻也似乎經受著良心的譴責不得不說出天機,始終欲言又止,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說道:
“可是裴道友一生有兩個孩子,顏道友你卻無兒無女。”
顏浣月將桌上的剪紙捋平,用剪刀尖修修剪剪著,隨意應付道:“哦。”
雲若良訝異地說道:“哦?”
這與他預料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她至少該有一點點不滿的吧,或者也該說一聲他所言之物不過是在信口胡謅罷了,亦或者反應激烈些許,開口罵他都行。
可她那樣渾不在意,像是有風從耳畔吹過一般。
這樣的反應讓雲若良連準備好的說辭都卡在了口中,有些不知從何說起的無力感。
雲若良忍不住端著凳子坐到她身邊,側首看著她的眼睛,問道:“顏道友,你沒什麼要說的?”
顏浣月修著她的四不像,說道:“請道友往旁邊一點,擋著光了。”
“當”地一聲,一道冷光閃過,銀藥匙被半扔半放丟在瓷盤中。
一片朱砂粉末散開,在雪白的瓷盤中開出一抹血色花朵來。
裴暄之側首看著顏浣月,口中卻清清冷冷地說道:“道友,好好的留你在房中閒談,為何如此試圖毀傷我夫妻二人情誼?”
雲若良可憐兮兮地看了眼顏浣月,又有些落寞且心痛地對裴暄之說道:
“裴道友,你該不會是生氣了吧?我……我隻是說了些我看到的罷了,顏道友都不生氣,你命中父母雙全,來運又那麼好,分明不止她一個,為何還生氣啊?我……我是真的有些想不通……”
說著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恍然大悟道:
“還是說嫌被說中了心事……啊......我,我隻是胡說八道,你們可彆因此生了嫌隙才好,我這人就是有什麼說什麼,太不會拐彎了,從小也沒有人好生教導我與人交談,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裴道友彆生氣了。”
說著甚是同情地看了一眼顏浣月,留下了那壺酒,拋下一個引他而起的爛攤子自己出了房門。
出門後又回首看了一眼顏浣月,悄無聲息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對裴暄之不甚有禮的冷言冷語仍舊感到迷惑不解。
他轉身走入廊下,絕不信顏浣月能絲毫都不在意這件事。
可轉念一想,顏浣月若是真的絲毫都不在意,那於他而言,豈不是更好?
如此想來,怪不得她毫無反應......
嗬,想來是那隻魅妖空有一副好皮囊,病怏怏又冷冷清清的。
恐怕既不能拉下臉來哄她照顧她的心緒,亦沒有什麼能耐可以伺候好女子,誰有病才樂意
供著這麼個冰瓷雪玉。
可是......
他突然想起裴暄之手臂上的傷,還有些齒痕,不是親近之人怎麼可能種下那些傷......
難道她已經對此不滿到在無人的時候靠著虐待家裡那個病怏怏的夫君出氣了?
怪不得,怪不得......但這豈不是很容易就會被哄到手的女子了?
想想堂堂天衍宗掌門裴寒舟的兒子在家挨夫人虐待,還真是......令人咋舌。
窗外雨淅淅瀝瀝,元若良一出門,裴暄之便將桌子挪到西牆下,徑自去沐浴更衣,回來後燒香點燭,在桌前祭禱過後,執筆畫符。
顏浣月也不好打擾他,將自己剪的小東西壓在桌上的杯子下,縱身從窗邊躍出,去用了午飯。
回來後他還在西牆下立著畫符,她將帶回來的飯菜放在桌上,洗漱之後,便去東邊床上打坐。
等到入夜時才睜開眼。
卻一眼看到對麵西牆下,燭火森森。
裴暄之拿著筆低頭麵牆而立,燭火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他頭上的束發金繩也泛著微微的燭光。
數張勾畫朱砂的黃符散落在他腳下。
符紙顯然都是廢了的,符上血色朱砂符篆筆鋒凶相畢露,又被人塗抹了一團團赤紅掩蓋,看起來更加詭異。
他忽然轉過身來,背著燭光,臉上身上一片陰影。
他隻看了她一眼,便扔下筆到一旁洗了洗手,回到床上背著她躺下。
顏浣月問道:“你黃昏時用飯了嗎?”
裴暄之一聲不吭。
顏浣月壓低了聲音,問道:“裴師弟?你睡著了?”
他仍舊紋絲不動、不發一言。
顏浣月以為他畫了半日的符,耗費心神,已然熟睡過去。
便掐訣熄了燈,側身躺下,繼續運轉靈氣,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中有奄奄一息的貓叫聲,她循聲找過去,在岸邊一片枯敗的荷葉下尋到了貓叫聲的來源。
她緩緩掀起枯荷,看到那原本活潑凶狠的小金狸渾身濕淋淋地躺在泥水中。
它皮毛毫無光彩,眼底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委委屈屈地看著她,一道血水從它心臟的位置奔湧而出。
顏浣月猛然睜開雙眼,下床跑到桌邊拿起那個剪紙點燃燭光看了一眼。
發現沒有將它隻是沾了些桌上的水漬,心口處卻沒有被她多剪一刀。
夢是反的。
她轉過身時,見裴暄之正躺在床上看著她,眼底一片血絲。
她走到床邊,問道:“裴師弟,你怎麼了?”
裴暄之看著她手中失了模樣的剪紙,聲音沉悶地問道:“這是什麼?”
顏浣月掐訣烘乾了剪紙,遞到他眼前,說道:“你的那隻貓啊,還記得嗎?給你剪來玩的,像不像?”
裴暄之看了看那隻貓,又看著她此時長發散落,衣衫寬鬆的模樣,低聲說道:“記得,你剪得很像。”
顏浣月翻身爬到床內側坐著,將剪紙壓在他枕頭下,笑道:“你是怎麼昧著良心說出這種話的?”
裴暄之轉過身跪坐在她麵前,問道:“雲道友胡言亂語,姐姐為何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顏浣月笑道:“你有兩個孩子的事兒?說得挺好啊。”
裴暄之整個人都僵了一下,似乎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冷得他控製不住地發抖,“難道你一點都不在意嗎?你不該讓我跪下立誓以防萬一嗎?”
顏浣月反問道:“裴師弟,我為何要讓你下跪?況且人心如何防得住?你不是不希望我信他的話嗎?他連我的身世都知道,這般明顯的胡謅,我為何要多說什麼?”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恍恍惚惚地俯身枕在她腿上,低聲呢喃道:“姐姐,我會儘早解決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