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時,他接過藥油,主動應下給青年揉身上淤青的活。
江昭似乎被嚇得狠了,目光空洞而又迷惘地盯著地麵,良久,他像是回憶起了方才的恐懼,扶著病床邊沿的輕微發著抖。
謝明熙的動作一頓。
——江昭怕鬼。
很怕。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卻像嵌進了他腦中一般,牢不可破。
不等他反應過來,有一個念頭湧入腦海。
——他現在是被江昭所怕的鬼。
他雖抹去了他的名字和麵容,卻沒抹去他死亡的事實,在青年眼中,他幾周前便是個已死的人了。
江昭可能會怕他,還可能會被他嚇到。
這個事實讓他手上的動作停頓了刹那,很短,沒讓青年察覺出不對。
謝明熙近乎冷漠地想,既如此,他便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江昭麵前好了。
比如說,一溫文爾雅、年輕俊美的心理醫生。
他曾修過心理學,憑借這點淺薄的見識偽裝成心理醫生也不是不行。這個職業不僅可以最快接近江昭,也能最快知道江昭心裡在想些什麼。
出乎他意料的,江昭並不相信他這個心理醫生。
第一次診療結束後,他望著手中的病曆單,忍不住輕笑了下,近乎無聲道:“……小騙子。”
在門外的江昭走後,謝明熙開始吩咐林玉韻,他讓對方把宅子裡的臟東西清理乾淨,不能嚇到江昭。
一桌之隔,林玉韻垂眸,輕輕“嗯”了聲。
——他當然,會好好清理乾淨。
謝明熙頓了頓,擅自將看病的時間從一周一次改成了隔一天一次。他甚至想讓江昭日日都來,但這樣實在太過顯眼了,江昭說不定會察覺到有哪兒不對勁。
他心裡有個埋得很深的念頭。
這念頭埋藏之深沉,便是他將一切忘了個乾淨,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人,也仍能在心底翻出來這個念頭。
每當他要做出什麼決定時,總會有不知從哪兒來的聲音在呐喊,教他一時分神,原本要做的決定也意外改變了。
而在這種時候,另一個念頭會告訴他,讓他做出原先的決定。
謝明熙想著,卻沒再改動。
這樣就很好。
他始終不遠不近地看著江昭。
他們之間隻隔了一張桌子,卻又好像還隔著什麼更為隱匿、也更為堅固的東西。
他聽小騙子對他傾訴。
——傾訴小騙子對他的、虛假的愛意。
江昭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演得很好,謝明熙甚至險些也被他欺騙了過去。
但他看到了江昭的眼睛。
這雙眼睛美嗎?
美。
這雙眼睛冷漠嗎?
冷漠。
那裡頭裝著的始終是一層淺薄的情緒,未曾達到眼底,隻有表層虛虛的一點,像是有誰強行將這些情緒加給了他。可那始終不是他的情緒,是以無論江昭多麼真情實感,這層情緒也流不進他心裡。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絲毫不覺得生氣。
他心平氣和得好似許久之前便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這雙眼中的冷漠、也習慣了青年的心不在焉、更習慣了他脫口而出的謊言。
謝明熙越來越喜歡同江昭相處了。
這些念頭被另一股力量強行壓了下去,他一時歡喜,一時冷漠,他的靈魂好像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半朝江昭傾訴著歡欣、雀躍、驚喜,另一半卻隻有無儘的荒蕪與冷漠。
他始終沒有更進一步。
在這期間,他也很少放縱自己去見江昭。
他隻是不停地從監視的小鬼口中聽。
小鬼告訴他,江昭半夜被不知從哪兒來的鬼叫醒了,它恰巧在這隻鬼的附近,聽見了對方走前喃喃的話。
——“兩次。”
那個年輕人是這樣說的。
謝明熙讓它們盯緊江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變故發生在一個夜晚。
他讓手下去給林玉韻傳話,隨行的還有一個小鬼。那小鬼死了許久,心中清明所剩無幾,被生人的氣息刺激了,竟膽大包天到看上了江昭,想生食他的骨血。
——幸而,林玉韻及時發現了他的逾越。
謝明熙去時,江昭已經睡著了。
那隻小鬼被發怒的林玉韻生生撕成碎片,魂魄也被吞噬得一乾二淨,半點不剩,傳話的另外一隻鬼同樣收到了遷怒,這會兒已經魂飛魄散了。
謝明熙並不在意他們的死活。
管不好手腳,擅自動了不該動的東西,隻不過是讓他們再死一次已經夠仁慈了。
透過身後的月光,他看見了熟睡中的江昭。
他的眼角帶著露珠似的眼淚,便是睡著了,手也緊緊抓住被角,眉頭蹙得很緊,恐懼的情緒還未從他麵上退卻,讓他此刻瞧著委屈極了。
被嚇得狠了。
謝明熙無意識伸手,指腹觸上他眼角的淚。
一道陰冷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他全然不察,舌尖探出唇外衣卷,嘗到了生人淚的氣息。
澀得緊,卻又是甜的。
他檢查了這整座宅邸,發現了一隻有可能會嚇到江昭的地縛靈,抬手欲要將之除去,對上地縛靈隻有眼白的眼珠時卻驟然一頓。
地縛靈冷冷看著他,眸中像有恨意。
它見過他?——可謝明熙不記得了。
鬼使神差的,他留下了這隻地縛靈,最後看了一眼江昭後便走了。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林玉韻已經生出了二心,留不得了。
他甚至不需要做些什麼,對方便會自己走向滅亡。
吞噬同類的亡魂結局大多是灰飛煙滅,而林玉韻在清醒後若是發現他做了什麼,便不會想著再霸占江昭了。
他說過了。
沒人能阻止江昭前進,無論是誰都不行。
第二天時,監視的小鬼驚慌失措地來找他,告訴他那個年輕的亡魂又來了。
這次它發現鏡麵上留下了兩個字。
——三次。
謝明熙心中殺意驟起,讓林玉韻抓緊點處理掉對方。
生出異心的林玉韻表麵答應得好好的,卻幾乎沒怎麼做,反而利用那隻鬼來嚇唬江昭,以求得青年更多的依賴。
而在這件事後,林玉韻似乎發現了快速提升力量的方式,江宅附近所有的亡魂悉數被他吞噬了個乾乾淨淨,他的力量也飛速增長。
他在背著謝明熙做事,謝明熙同樣沒閒著。
他的寶貝這麼聰明,一定會發現一個邪物,又或者說是一個怪物的蹤跡。
——不出他所料。
謝明熙重新下了一盤棋局,江昭、林玉韻、江父……他們都走在他預設的道路上。
負責監視林玉韻的小鬼跑來告訴他,江昭似乎喜歡上了林玉韻。
他不甚在意地擺手。
他比誰都清楚江昭這個人。
說什麼喜歡?——不過是吊橋效應下產生的幻覺罷了,當他從吊橋上下來後,這種幻覺便會消失。
江昭分明……誰也不喜歡。
無情到近乎殘酷。
不出他所料,在江昭想起一切後,他重新出現在江昭麵前時,這隻嬌嫩的肥兔子已經誰也不相信了。
對。
就是這樣。
誰也不能相信,他們可都是惡鬼,江昭怎麼能相信兩隻殘忍的惡鬼?
他同林玉韻纏鬥於一處時,江昭找準機會跑了。
謝明熙其實察覺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波動在他的眼皮底下,帶走了江昭。他不欲去追,現在還不是時候。
江昭消失的第二天,同他徹底撕破臉皮的林玉韻找上門來。
比之第一次見時的虛弱,他現在強得駭人,周遭陰氣四溢,分明是在這短短的一夜裡修成了厲鬼。
謝明熙問他:“腦子清醒了?”
林玉韻默然不語。
“——晚了,他現在怕你。更恨你。”
短短一句話,頃刻擊潰林玉韻的心防,險些讓他又一次陷入癲狂之中。
林玉韻吞噬了太多同類,容納了太多不屬於他的極端想法,內心的欲望也被一再放大。
可能,他原本隻是想和江昭在一起吧。
隻是被渾渾噩噩的大腦指引著,內心的想法一再發酵,從最初那個美好得如幻夢般的想法,漸漸成了陰暗極端的死同穴。
那又如何?
謝明熙,又有誰在意他的想法。
他現在隻是一個被欲望操控的人偶,人偶不會擁有自我意識,更無法完成獨立思考。
可偏偏這個人偶擁有很強大的力量。
強大到足以將它那些荒誕的想法一一實現。
這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他不能讓這種東西威脅到江昭,不論是為什麼,林玉韻這個名字以後必須是一具屍體。
“你遲早……會親手殺了他。”冷漠到極致的語氣。
林玉韻身軀劇烈顫栗起來,瞳仁也在瞬間翻白,陰氣濃鬱得籠罩住了整間屋子,黑霧迅速席卷而來,若隱若現的霧氣裡傳來猶如困獸一般的嘶吼。
謝明熙視野內,一個怪物的臉似乎要突破霧氣衝出來,卻最終還是被這薄薄的霧氣困住了。
他隻是冷漠而高高在上地望著這一幕。
好言難勸要死鬼,他曾讓林玉韻離遠些,對方既然不聽,那麼他便沒有義務提醒對方了。
良久,引起四溢的房內響起林玉韻的聲音。
“……殺了我。”
“我做不到。”
林玉韻執拗道:“你可以,你一定、一定做得到。”
他說得對。
謝明熙可以以另一種方式殺了他。他望著一心求死的林玉韻,有些冷漠地想,多極端的想法。
卻蘊含了他對江昭的情意。
那麼,謝明熙如他所願。
瓦解像林玉韻這樣的厲鬼需要耗費些時日,他隨意用朱砂寫了道符困住林玉韻後便走了。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還要守株待兔。
謝明熙的運氣當真是好,回來的第一天便發現了江昭的蹤跡。
天黑後,他將這隻笨笨的兔子撿了回去。
帶江昭在宅邸中走動時,他察覺地縛靈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便是在此時生出的疑惑。
這隻地縛靈……認識江昭?
他帶江昭去見了地縛靈,卻反將青年嚇狠了,一個勁兒往他懷裡鑽。
江昭睡著後,他去找了地縛靈,逼問它與江昭的關係。
地縛靈帶他到地下室,拿出了兩張老舊的照片。
第一張是江家的全家福。
地縛靈沾滿鮮血的手抬起,在全家福上指了一下,動作僵硬得像機器,但動作卻透著熟稔,分明是曾做過無數次這樣的舉動才對。——它指的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而後它的手指動動,挪向青年的臉。
不等謝明熙看清,它便將照片奪了回去,用僵硬的身體小心謹慎地將照片藏了起來。
“不……不能忘……小韻……忘了……”
謝明熙聽見它嘶啞的聲音,像是一個破舊的風箱,拚儘全身力氣去拉動,出來的卻隻有嘶啞的聲音。
它之所以被圍困此處,便是因為找不到它最寶貝的孩子。
——它隻有一個孩子。
至少在它心中,應當是這樣的。
謝明熙的目光落到另一張照片上。
那是張損毀了一半的照片,上頭站著兩個年齡相仿的人,麵容模糊,其中一個赫然是江昭,而另一個……
是他。
哪怕照片已經被磨損得很嚴重了,謝明熙也認出來了。
這是一張江昭和他的合照。
……他們怎麼會有合照呢?
謝明熙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半夜,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動作。
下半夜時,他猝然掀起眼皮,眸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這張照片,而後用力將這張照片卷成了極細的小卷,藏在了金絲邊眼鏡的鏡框裡頭。
這是一個很隱蔽的位置,一般人絕對想不到,在這麼一幅小小的鏡框裡頭會藏著一張合照。
一張寶貴的、無法見到陽光的照片。
他走出地下室,來到書房。
半小時後,他手心多了條琉璃做的項鏈,一步步走到江昭門外。
幾乎是剛走近,他便察覺到了這附近傳來的陰氣,很熟悉,儼然來自幾次想要逼走江昭的‘林玉韻’。
這股陰氣在察覺他的存在後便消失了。
他應當遵守承諾,讓所有傷害江昭的東西灰飛煙滅,可他剛剜了心頭血,力量正是虛弱的時候,貿貿然追過去,反而有可令江昭暴露在黑暗中。
沒有他護著,他的寶貝怕是不一會兒便會被這堆蠢蠢欲動的惡鬼生食。
而後,他走進房門。
他的寶貝躺在床上。
這是他的江昭。
他那麼怕鬼。
那麼怕黑。
那麼膽小。
謝明熙從未見過像他這樣膽小的青年,哭時像隻紅的兔子,委屈得圓尾巴一直哆嗦。
從此刻起來,他的寶貝不會再害怕了。
他將琉璃瓶掛上了寶貝細長的脖子。
他想,他沒什麼送給他的寶貝。
那他便送他的寶貝無懼黑暗的勇氣。
願他在黎明到來前擁有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安寧的、靜謐的、美好的清夢。
.
失了心頭血的謝明熙無法再停留在這個世上。
而麵對林玉韻時,他也改變了主意。主動吞噬了他的魂魄,這能讓他陪他的寶貝久一些。
他何嘗不自私。
理智知道,把江昭交給駱俞是最好的結果。
他卻又嫉妒得狠。
可那有什麼辦法呢?
他怎麼可以成為江昭害怕的黑暗。
……他隻留江昭一月。
——駱俞最終還是找上門來了。
此時離他定下的一月要多了幾天時間,他想,他賺到了。
他又想。
他還欠了他的寶貝一件成人禮物。
希望他的小昭能夠原諒他,他實在沒什麼東西可以拿得出手了。
他隻能送一個沒有風雨的晴日給江昭。
雨停了。
太陽遲早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