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街前些日子落下的積雪尚未全然化淨,天氣雖說不上酷寒徹骨,可那樹枝兒依舊光禿禿的,尚未冒出新芽兒來,顯然不是個適合外出活動的好時節。
然而,此刻的垂拱殿內卻是熱鬨非凡。長安城裡的達官顯貴們儘皆到齊,隻見他們個個麵紅耳赤,相互間破口大罵,全然沒了平日裡百姓印象中那些威風凜凜的官老爺模樣。
禦座之下,張月娘立於左側,崔穆清身處右邊,李淑、李漟分彆在她們身後兩側站定,這般站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文官之首楊文和,身著一襲深紫蟒袍,仿若一尊雕像,沉默不語。武官行列裡,杞國公萬和宜與英國公康白,作為顧命大臣,分立在右相顏夫子身後,那架勢,大有分庭抗禮的意味。
“石大人呐,老夫近日閒來無事,重新讀了你高中進士之後所作的那篇《與師書》。文中提到,你自幼家境貧寒,為了求學,每日都得跋涉近五裡山路前往書館。碰上那冰天雪地的日子,沒辦法,隻能借書來抄錄,其間飽受凍傷之苦,直至如今,每逢嚴寒時節,舊傷還會發作。這般求學的艱難困苦,想必你是刻骨銘心呐。
可如今呢,你身著紫袍,官至吏部尚書,卻為啥要阻斷後生晚輩的進取之路呢?這可真讓老夫想不明白。”顏夫子瞧著場中正侃侃而談、舌戰群儒的石介,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石介見正主出來搭話了,當下一甩袍袖,邁著大步向前,聲音洪亮地說道:“顏夫子,可彆給我亂扣帽子。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阻斷後生們的進取之路了?照你這麼說,不同意您進行官製改革,就成了阻止他人魚躍龍門啦?
我心裡清楚求學有多難,比誰都盼著能讓更多人有書可讀、有學可上。可這事兒絕不是拍拍腦袋、大筆一揮,靠精簡官吏、裁撤衙門就能解決的。
大華這冗官問題由來已久,由此產生的冗費,每年都占去戶部支出的大頭。然而,要解決這冗官問題,哪有那麼簡單,更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得了的事兒。
眼下,大華當務之急是開源節流、發展經濟,先把因國戰而凋敝的民生給恢複過來。這才是燃眉之急,重中之重呐!”
“哼,石尚書,聽說你年少的時候,因為家裡窮,沒少遭同窗的嘲笑。那時候你沉默寡言的,可不像現在這般能言善辯。你這些話,突然讓我想起了我家裡的一個家仆。他當初因為饑荒逃到了長安,我瞧他可憐,就把他收留在府裡。後來關中鬨大災,好多難民都湧進了長安,我就讓他安排些難民進府裡,給口飯吃。你猜怎麼著?
過了好些日子,竟然沒一個災民進府。再三追問之下,他才說實話:那些人要是來了,就會頂了我的位置,我可就沒飯吃了。怎麼著?石尚書,你也是這個意思?”新任工部尚書顏之水滿臉冷笑,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石介聽了這話,眼眸瞬間一冷,寒聲說道:“本官一生有三願,一願蒼生皆飽暖,餓殍永絕;二願訟獄皆公正,冤屈儘雪;三願山河皆錦繡,盛世恒昌。
你喜歡講故事,那本官也給你這個沒在地方主政過的人講個故事。
本官剛主政的時候,是在江南西路吉州廬陵縣做知縣。那廬陵縣本就是個窮困縣,百姓們沒什麼營生,吃了上頓沒下頓,治安也不好,民風還特彆粗野彪悍。
我剛一到任就發現,這麼個窮縣,縣府衙門裡竟然養著近一百號衙吏。廬陵縣既不是大縣,也不是富裕縣,人員如此臃腫,肯定是導致廬陵縣貧困的根源。
那時候我書生意氣,一心想著做出點成績來,當下就裁撤了不少衙門的衙吏,隻留下三十人,好讓縣府能正常運轉。
可結果呢,廬陵縣差點在我任上鬨出大亂子。
你以為這幾百個衙吏都是吃朝廷空餉的蛀蟲?大錯特錯!他們有的是族老的子弟,有的是收編的地痞流氓,還有的是廬陵縣最大望族的子侄。辦事的人裡,有熟悉各地情況的主簿,有跟各種勢力都交好的縣尉,那師爺、賬房就有十幾個,全都是上幾任知縣的幕僚。
我這一裁撤,原本廬陵縣那僅有的一點秩序瞬間就亂了套,盜匪橫行,惡案頻發,甚至還有衝擊縣衙的勢頭。
我難道不知道他們可惡嗎?我難道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對抗朝廷嗎?可人家在當地經營了幾十年,廬陵縣的百姓,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他隔壁二大爺的?
一個貧困縣尚且如此,那本官請問顏夫子,你這次的官製改革,一次性要裁撤中央二十個衙門,撤銷官製序列裡近四十個官職稱謂,直接或間接受到影響的官員多達七百餘人,這還沒算上這些官員背後的關係網和家族勢力。要是這麼一刀切下去,大華必將陷入永無休止的動亂之中。”
這話一出口,大殿裡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誰都清楚,這場朱紫之爭的關鍵在於,顏夫子身為寒門領袖,一心想讓更多寒門官員進入朝堂,可梁王及其門生卻堅決反對在此時進行官製改革。
顏夫子想要讓寒門子弟魚躍龍門,眼下隻有兩個辦法。一是改革科舉,助力他們魚躍龍門,可這辦法阻力太大,顯然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第二個最直接、最快的辦法,就是通過官製改革,裁撤原有的官員官職,提拔寒門官員入主朝堂,打造一道更寬更大的龍門,為之後提拔更多寒門子弟入朝做準備。
梁王對官製改革的態度不明朗,不過從他得意門生石介的話來看,應該是能談,但絕不是現在。可這句“現在
還不是時機”太模棱兩可了,誰也不知道梁王到底是在拖延時間,還是真的這麼認為。
顏夫子等不及,或者說他身後的寒門子弟等不了。三年一次科舉,今年的春闈馬上就要到了,要是不能改革官製,就意味著不能擴大科舉取士的名額。要是沒有空缺官職就大肆擴大進士名額,將會進一步加重大華的冗官問題。
這,便是兩方爭鬥的關鍵所在。
楊文和看著朝堂上吵吵鬨鬨個不停,冷冷地瞥了一眼田令孜。田令孜心領神會,立刻大聲喊道:“肅靜!!!”
百官聽到喊聲,頓時一滯,紛紛把目光投向楊文和。
楊文和擺了擺手,語氣淡淡地說道:“都回去吧!有什麼想法,寫折子送到中樞去,在這兒吵吵鬨鬨像什麼樣子!”
“是!”百官們麵色各異,大聲回應後,便退出了垂拱殿。
田令孜熟門熟路地讓內侍抬來一張長桌,擺在垂拱殿正中央,隨後關上殿門,靜靜地守候在一旁。他心裡清楚,這在場的十幾個人,才是真正能決定大華命運的關鍵人物。
這次已經是第三次閉門會議。
“都坐吧!”楊文和擺了擺手,率先坐了下來。
在場眾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這閉門會議乃是幾位顧命大臣商議之後做出的決定。
在大華中樞,官位最高的莫過於尚書令李淑和天下兵馬大元帥李漟。
再往下,便是真正手握實權的左右相。
二者的區彆在於:
左相分管吏、戶、禮三部,參與官員的選拔、考核、任命等事務,同時也負責民政和禮儀相關政令的執行與監督工作。
右相分管兵、房、工部,側重於軍事、司法、工程建設等方麵的事務,負責監督和執行與兵刑工相關的政令。
其次就是參知政事,王參知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除了和稀泥,平日裡不太管事。楊文和自從知曉先帝的心思後,就開始安排自己的弟子葉九齡和皮卞進入中樞,這一下子就架空了王參知本就不多的權力。他們一個負責起草詔令,一個負責複核詔令,徹底把控住了大華詔書的出入口,尤其是在皇帝駕崩之後,更是如此。
如此一來,說中樞是楊文和的一言堂也不為過。為了應對這種局麵,顏夫子等顧命大臣便想出了在垂拱殿舉行閉門會議的法子,通過拉攏更多三品官員進入殿內參與決策,以此來製衡楊文和的權勢。
“梁王,朝堂都吵了這麼久了,眼看著春闈就要到了,你看……”顏夫子率先開口說道。
楊文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語氣淡淡地說道:“眼下國家的發展是第一要務,安定是唯一的基石,這兩點在本王這兒永遠都不可能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