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瀠淺笑,輕聲道:“放心,有我在,西夏永遠是咱家的。”
楊炯見她明了其中要害,便不再多言。二人一路行來,不多時便至南山寺。
阿福在前引路,邊走邊道:“少爺,趙國公一生未娶,生活甚是簡樸。依他遺願,老爺吩咐我等為其料理身後事,未曾舉辦葬禮,就葬在南山寺後山了。
老爺說,趙國公早年本欲歸隱或是行醫,皇後攜皇帝七次登門,才勉強應下從龍之事。
征戰天下之際,見多了世間疾苦,便生締造盛世、安定九州之心。大華開國後,趙國公與老爺政見不合。老爺覺得,欲為民請命、辦事,非得有個強力中央不可。趙國公卻認為,開國便存此念,日後必生權臣黨爭,乃禍亂根源。
皇帝認可老爺主張。漸漸的,趙國公見老爺這些年作為,也不再提及此事,朝堂諸事,若非大事,從不參與。”
李瀠聞聽,歎息一聲:“趙國公一代人傑,原以為輔佐的是真命天子,能開創盛世大華,沒料到皇帝竟會如此罔顧百姓,那日之事過後,想必是令他信念徹底崩塌了。”
楊炯沉默,想那理想破滅一瞬,趙國公內心定是煎熬萬分。從隱士到謀士,再至開國重臣,從置身事外到為民開天,終至信念粉碎,此間心路,怕唯有他自己清楚。
抬眼望向那翠影遮掩之處,楊炯長聲歎息,取過那半壇天下春,待阿福擺上祭品,親手燃上三炷香,酹酒於地,高聲道:“陳伯伯,長安回春!”
寒風拂過,蒼鬆輕搖,幾聲鳥鳴零星傳來,一如往昔。冬日暖陽透過枝葉,灑在那尋常不過的墳塋之上,恰似日照金山。閃爍的光斑,仿若逝者記憶碎片,於時光長河跳躍不止。墳前未燃儘的香燭,嫋嫋青煙升騰,於靜謐空氣中繾綣縈繞。風攜鬆針清香、泥土氣息,彌漫此間,靜謐平常。
“趙國公本要做歸隱之士,這埋骨之地倒也安寧,想來他也早有預料。”李瀠感慨一聲。
阿福立於一旁,瞧著一直沉默的楊炯,沉聲道:“少爺,趙國公曾與老爺打賭,贏家通吃。其中一條,若老爺贏了,趙國公家中藏書儘歸於你,條件是得為他寫副挽聯。”
楊炯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朗聲道:“犀隱青巒,憐塵世哀鴻,奮袂入霄,赤膽驅霾迎曉色,祈九域回春。
魁沉碧海,慟蒼生困厄,舍身蔽龍,丹心照夜啟新程,許長安春駐。”
言罷,行弟子禮,深深一躬,轉身離去。
一路無話,行至南山寺東南,前臨渼陂湖,後靠藏青山,正是應龍埋骨之地。
李瀠搶前一步,親手擺放祭品,說道:“小弟素來不喜皇家爭鬥,一心隻想做聖賢,卻總也掙脫不得。此處是我為他擇的安息之所,遠離皇陵,無有紛擾,與趙國公相鄰,他想必中意。”
楊炯瞧著周遭擺滿的祭品,歎息一聲:“他也算得償所願,留下諸多聖賢典籍,長安百姓至少還記得他。”
邊說邊燃起三炷香,插在李泌的墓碑之前。
“小弟呀,莫嫌煩擾。長安百姓記著你的救命之恩,來看看你,這是好事,再過十數年,怕就沒人記得你嘍,到那時你便能清靜了。”李瀠話裡雖似調笑,語調卻滿是哀傷。
楊炯搖頭:“承春,誰對百姓好,百姓永遠不會忘,這點我深信不疑,你瞧這前方水灣,原本無名,如今卻被百姓叫做‘應龍灣’,應龍畫江,庇佑蒼生,誰又會忘呢。”
“但願吧!不過忘了也無妨,想來小弟也不在乎這些。”李瀠淡淡道。
楊炯不再多言,從阿福手中接過兩壇酒,啟開一壇置於墓碑前,自己則拿起另一壇,飲了一口,道:“兄弟來看你了。”
李瀠接過楊炯手中酒,仰頭猛灌一口,灑酒於地,眼中含淚:“你這臭小子,小時候就嚷著要做聖賢,如今可遂了願!”
楊炯見狀,知她哀傷難抑,長歎一聲,將她攬入懷中,柔聲撫慰:“莫要這般,彆讓你弟弟憂心。”
“嗚嗚嗚……”李瀠淚如雨下,雙手緊抱楊炯,身子止不住顫抖,滿心悲戚哭訴:“我不是個好姐姐,一心守著這個家,到頭來人散家破,啥都沒保住,連個弟弟都護不住,我真沒用啊!”
“承春呀!祭死慰生,憑吊撫心,怎能如此說?”楊炯輕撫她後背,溫言勸慰。
“楊炯,我沒了娘,如今弟弟也沒了!家也沒了,眼下隻剩你了!”李瀠抬眸,淚眼汪汪,無助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
楊炯輕輕摩挲她發髻,笑容和煦,鄭重道:“有我之處,便是你家。往後,等有了小靈娥,家就更大些。還有,你尚有姐姐、妹妹,怎可說沒了家?
逝者已矣,生者當勉,更要幸福度日才是。你那三個弟弟,可都瞧著你這姐姐呢,你照料他們許久,莫要讓他們掛懷。”
說著,楊炯輕輕拭去她淚花,提醒道:“天色不早了,娘還等著咱歸家吃飯呢。”
李瀠瞧著楊炯溫暖笑容,情緒漸平,點頭應承,轉身,肅容道:“小弟,姐姐來年再看你。”
“可要寫副挽聯?”楊炯忽道。
李瀠搖頭:“百姓自有評說,後世自會公斷。”
楊炯頷首,與李瀠緩緩離去。
這邊二人從南山寺南坡而下,北山那邊,卻見一手提香燭、神色憔悴的少女攀山而來。
“那可是盛姑娘?”楊炯疑道。
李瀠長歎一聲,拉著楊炯快走幾步,直至瞧不見那姑娘,才道:“是個癡情的好姑娘,暗中幫扶些便罷,莫誤了她下半輩子。”
楊炯點頭,不再多言。他亦覺得這般“冷”處理為宜,若過分親近幫扶,反倒讓盛姑娘心生負擔,往後若想開啟新生活,亦會有所顧忌。
於是也不再提這茬,續道:“皇後與太子已然正名,二人須入皇陵,來年咱再一道祭拜。李溢與晉王妃的衣冠塚,韓國公立在蔡州老家,來年若有機會,咱再一同前往。”
李瀠點頭,繼而輕聲道:“去烏龜潭逛逛吧。”
“好。”楊炯牽起她手,悠悠漫步長安西城。
沿著街巷,迎著日光,瞧著街頭巷尾的熱鬨景致,販夫走卒吆喝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挑擔貨郎腳步匆匆,與行人擦肩;街邊店鋪琳琅滿目,幌子隨風輕擺,招攬生意。孩童們在巷子裡嬉笑追逐,老人們三兩成群,或坐於門檻,或聚在古樹下,曬著太陽,嘮著家常。
楊炯側目,看向身旁眼眶猶紅的李瀠,輕聲道:“你瞧,這長安城處處生機,日子總歸會慢慢變好,咱們也定能守住想守的。”
李瀠抬眸,迎著暖煦日光,眼中似有微光閃爍,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