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街相府。
李漟靜靜立於書房一側,身姿筆挺,儀態恭敬有加,恰似那庭前修竹,雖受風摧,猶自端然。觀其麵容,悲憤之色滿溢,往昔那股英氣勃發之態,此刻因著一腔怒火,竟化作了凜凜威嚴,仿若寒夜霜華,叫人不敢逼視。
再瞧她那雙丹鳳眼,恰似裹著星芒的寒潭,眸底深處,一抹倔強隱現,恰似那茴香花莖,偏死不折;又有絲絲委屈,如被風卷的輕絮,悠悠然飄零其間,卻被他狠狠壓藏,不露分毫。真真是像極了那受了委屈的孩童,平白遭了偌大委屈,眼眶雖已泛紅,噙著淚意,卻因要強撐著一份自尊,咬著下唇,硬是不肯讓淚珠兒滾落。
楊文和見此情形,不由開口教訓道:“何苦這般模樣?你既做了你宗室之主,早該料到會有今日這般局麵才是。如此小孩子氣,往後還能成什麼大事。”
這不說還好,此話一出,仿若戳中了李漟心底的委屈閘口,她猛地蹲下身子,雙手抱膝,嚶嚶哭了起來,那哭聲哀婉淒切,好不悲傷,邊哭邊訴:“我不是個好姐姐,沒照料好弟弟們的家眷,嗚嗚嗚……”
“起來——!”楊文和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抬手將手中的《昭公陰符》重重摔在書桌上,聲音仿若呼嘯而過的疾風,威嚴四溢。
李漟被這一吼嚇得渾身一顫,本如泉湧的淚水瞬間戛然而止,滿心惶恐地起身,委屈之色愈發濃重。
“一受了委屈就回家哭鼻子,何時才能長大?你娘像你這般年紀時,獨自一人殺官剿匪,身中數箭都不吭一聲,遭人欺負了,頭一件事便是想著如何報仇,你倒好,隻會回家哭,成何體統!”楊文和沒好氣地數落。
“我娘那是不願讓您看輕,我是晚輩,受了委屈自然找您,我娘臨終前可是這般叮囑的。”李漟小聲嘀咕。
“你……”楊文和一時竟無言以對。
李漟委屈巴巴,垂首不語。
“罷了,說正事吧。齊王妃已無大礙,隻是那腹中孩兒卻沒能保住。說起來,皆是我的疏忽,我本料到皇帝會對第三代皇孫下手,卻萬萬沒料到他這般心急,快得讓我都有些措手不及。”楊文和皺眉歎道。
“我原已在王淺予周遭安插了數十名頂尖高手,還弄了個替身迷惑眾人,又有宗室和王家全力護持,誰能想到,最後竟被一個與她自幼相伴的丫鬟下了毒手。”李漟滿麵懊悔。
楊文和輕抿一口茶,繼而悠悠問道:“這說明了什麼?”
李漟知曉這是在考校自己,當下斂神正色道:“說明了兩點,其一,皇帝的勢力無孔不入,我當思慮得更為周全,加倍重視才是。其二,皇帝已然急不可耐要鏟除宗室,我須得儘快想法子還擊。”
楊文和微微點頭,卻又隨即搖頭,語重心長道:“隻說對了一半。
首先,咱們對皇帝的勢力的確認識不足,江南之地,本是世家與我相府多年苦心經營之處,沒曾想皇帝竟也能在這夾縫中培植出可用之力,此事萬不可小覷,你手段需得淩厲些,儘早將其鏟除乾淨。
其二,皇帝既對宗室第二代接連下手,又殘害第三代,足見他已然等不及,也表明他已做好了與宗室兵戎相見的準備。
為何會如此?
我雖不敢說對皇帝了若指掌,卻也少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上次與他一同用飯,我發覺他進食極少,身子明顯大不如前,再結合諸多情報以及他近期上朝的頻次來看,我料定他身體怕是出了大變故。從他不惜暴露諸多暗藏勢力,連朝中中立之人都拉攏來推李淑掌權,便愈發印證了我的推斷。
近來我方才察覺,原來朝中諸多看似中立之人,竟是皇帝的人。依我看,這些後手以及地方上的新貴,本是留著最後對付我的,如今卻為了推李淑掌權儘數暴露,他並非衝動之人,既如此行事,想來是籌備著與宗室和世家決一死戰了。”
李漟聽聞這般分析,並未露出多少驚訝之色,在她心中,大華最聰慧的那一撥人裡,頂尖者非楊文和與陳群莫屬。
陳群,以奇謀驚豔世人,目光銳利如炬,擅於謀篇布局,智計頻出。即便身處困境之中,尤能以小博大,總能精準捕捉對手破綻,憑借精妙構思,將細微優勢化為扭轉乾坤之力。哪怕資源匱乏、兵力懸殊,亦能在亂局尋得生機,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克敵製勝。
楊文和卻全然是另一番氣度。
他的謀劃布局向以高瞻遠矚、深遠綿長聞名於世,軍中人稱“鐵算盤”,此綽號絕非虛妄。每一步籌謀,皆著眼於十步、百步之後。對待敵人,他的算計精細入微,仿若能洞察對手每一絲心緒波動,將敵人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皆納入算計之中,從戰略布局到戰術施行,層層推演,環環相扣,真正做到算無遺策,令對手一旦踏入彀中,便再難脫身。
總歸而言,陳群燃犀照怪,楊文和運斤成風。
見楊文和分析完畢,李漟繼而說道:“如此說來,我兄弟姐妹的性命,他怕是打算這幾日便要取了。”
楊文和沉默不語。
李漟眸光一冷,決然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我心狠,他殺我侄兒,我便殺他皇孫,大不了我宗室與他魚死網破。”
楊文和沉默良久,抬首望向遠處,凝視著窗台上那兩盆素冠荷鼎奇蘭花,悠悠長歎:“小茴香,你記住‘不假思索便釋放怒火,乃是最危險的任性之舉’,這話你需得牢記心間,萬不可忘。”
李漟垂首沉默,少頃問道:“伯父,您的意思是不要我反擊?”
楊文和反問:“我且問你,你打算如何反擊?”
李漟沉思片刻,繼而鄭重道:“皇帝新提拔的這批官員,根基尚淺,不足為懼。我在後宮安插了諸多眼線,若要取二狗子嗣性命,並非難事。
再者,我宗室之人遍布江南和京城,在朝堂之上頗具影響力。此刻,我便下令讓他們彈劾、罷免這些新貴,哪怕使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也在所不惜,定要將皇帝的勢力連根拔起。
我宗室之所以強盛,威望與底蘊二者兼備。
當務之急,我要上書奏請立太子一事,表麵上按部就班,暗中則分彆扶持李澤與李溢,令他們相互角逐,逼著皇帝立第二代皇子。
皇帝一心想讓李淑掌權,輔佐所謂的第三代,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聯合六部之力,逐步架空身為尚書令的李淑,讓皇帝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看他如何應對這一盤亂局。”
楊文和微微點頭,總結道:“嗯,謀劃與手段倒也齊全。殺了二狗子嗣,便是斷了皇帝後路;逼他立第二代,便是拉攏可拉攏的一切勢力,消磨皇帝最後的時光,阻滯他為第三代鋪路的速度;彈劾罷免皇帝提拔的新貴,便是攫取皇帝的勢力根基;架空李淑,便是讓皇帝費儘心機、不惜暴露暗藏實力也要達成的目的付諸東流。想法固然不錯,若是太平盛世,若是皇帝身體康健,若是沒有敵軍圍城,你這些主意不可謂不佳。”
李漟聽聞此言,恭敬回道:“伯父,自從我接手宗室,便一直在謀劃,皇帝提拔的這些新貴,我已然有了詳細名單與把柄,宗室在地方經營多年,與當地族老士紳早已融為一體,我有信心能一舉鏟除這些新上任的官員。
皇帝一旦失去對地方的掌控,那他便隻是個長安城裡的皇帝,如此我便可專心對付他要扶植第三代的問題。這兩手,一是想用立第二代太子之爭消磨他最後的時間,二是要架空李淑,斷他後手。我實在想不通還有何處有疏漏,還望伯父教誨。”
楊文和長歎一聲,道:“你與你娘都有個毛病,便是總想著在規則內與皇帝爭鬥,你們對局勢看得不清,對皇帝也看得不透。你這些手段若放在平日,確實能起大作用,可如今是平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