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朱溫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孟楷彆過頭,貼著他耳朵小聲道:“當年的事對師妹刺激太大,所以她患上了離魂症。如果她被逼到絕境,或者又受到什麼刺激,段青玉便會跑出來。這時候,班翻浪見了她也得恭恭敬敬叫青玉女俠,不然是要挨鏢子的。”
朱溫這才恍然大悟。離魂症他也聽說過,沒想到竟能發生性格改變,就如同兩個不同的人一般,也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你……是叫朱溫,字涼玉?”段青玉似是在搜尋著腦海中的記憶。於她而言,顯然是有另一個人格的記憶,但相當模糊,就如同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事不關己一般。
少頃,她又補了一句:“可看不出半點謙謙君子的樣子。”
朱誠當年給朱溫起名取字時,用的是《尚書》中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一句,期望這個小兒子長大了能成為個風流文雅的人物。但朱溫從小放誕無賴,好勇鬥狠,全無謙謙君子的樣子,他也常以此自我調侃。
“哎呀,小生……小生見過青玉女俠。小生被匪人所傷,抱恙在身,不能全禮,真是唐突佳人,可惜可歎……”
朱溫舉手扶額,做出假裝要起身下步輿行禮的樣子,語氣拿腔捏調,竟聽起來和那些酸腐書生一般無二,顯是拿那些隻知道讀死書的“窮措大”取樂,一時逗得孟楷、班翻浪、戴小樓等人都不由大笑起來,而段青玉雖然瞧上去“豔如桃李,冷若冰霜”,卻也不由莞爾,唇角浮現出淡淡笑紋。
她又看向那名被朱溫打得鼻青臉腫的騎卒:“小子,你不是沒怎麼接戰就縱馬脫身走了麼?我記得忠武軍沒能傷到你,你臉上是怎麼回事,何人打的?”
騎卒哀歎一聲:“朱營將聽說小可拋下青玉女俠,一個人逃回來,因此憤怒,不顧帶傷,抽了小可一記耳光……”
段青玉麵露訝色,而後搖了搖手:“好了,本女俠知道了。”轉動螓首對朱溫道:“看你的傷勢,是被宋玦那老賊的血戰八法所傷罷?回營之後,稟過師尊,下次接戰,請師尊出手,斬下宋老賊項上人頭。”
孟楷心中道師傅雖然厲害,但對上那天刀宋玦,也難以速勝,若要斬殺宋玦,恐必得王盟主出手不可。這自然是他做出的理性判斷,但師妹對師傅一向崇拜已極,他也斷不會插嘴惹她不快。
回營之後,眾人得知齊克讓也已被黃巢逼退歸營,這一番試探性交戰,以草軍一方小勝告終,最大的戰果,自然是朱溫斬了平盧軍驍將葉落涼。
聽起段青玉與孟楷說起那幫忠武軍騎兵的帶頭大哥叫王建,黃巢眉弓微動:“王建這小子……我知道他,不,應該說是很熟悉。自然,這不是因為他與仙芝兄同姓。”
這是黃巢開的一個玩笑,王姓是天下大姓,人口不知凡幾,僅僅是頂流士族,就有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兩家。
一旁黃巢的外甥,林郎君林言道:“舅父,王建既是官軍中人,怎會……”
“你當知道,本座與淮陽幫的範掌櫃,乃是舊時同道,合作多年。淮陽幫也做食鹽生意,十年前,範掌櫃就把找為師接洽進貨的事體交給他打理。”
淮陽幫,又稱鷹爪門,以“大力鷹爪功”聞名於世。然而天下的門派幫會,大多也是從商會發展起來的,起初無非求個做生意不被欺淩劫掠,漸漸才整理出登堂入室的門派武學來。
沒有商貿之利,門派也不可能做大做強,是以大小門派,對於商業,尤其是鹽鐵酒醋這些名義上由朝廷專營的灰色領域,幾乎都相當重視。像淮陽幫範幫主,平時自稱掌櫃,亦可作為一證。
“此子與我相識時方才二十歲,做事便已極為伶俐,賬目往來打理得相當精細,甚受範掌櫃重用。有趣的是,因他排行第八,年少時又曾無賴,做過偷驢的事兒,落了個諢號‘賊王八’。當時本座亦很喜歡這小子,數次請他吃酒。”
一旁一位紫麵漢子提問道:“敢問大帥,既然王建得範掌櫃重用,怎地投入了忠武軍做軍官?”
這人生得紫醬色的一張方臉,濃眉毛,圓眼睛,臉上有許多小皰,乃是黃巢麾下驍將戴小樓,使一杆虎頭湛金槍。此前孟楷帶人從宋玦手下救下朱溫,戴小樓便曾參陣。
黃巢答道:“前些年,範掌櫃不知因何事惡了宣武節度使,要被圈拿入獄。王建便出麵頂缸,把罪名都攬下來,因此被有司判了徒刑。”
“入獄之後,他聽聞範掌櫃並未照顧他妻兒,他落得妻子改嫁,家財被親戚奪儘,於是越獄藏匿到武當山,被一位道長覺得他骨相清奇,便寫了封書薦他到忠武節度使崔安潛處,漸漸做到隊將,甚受看重。”
隊,是大唐軍製下管理五十人的編製,其首領稱為隊率,又叫隊正、隊長、隊頭。一隊下轄五夥、十伍,有夥長五人,伍長十人。然而也有些隊規模遠大於五十,其首領則號為隊將,一般都是由上峰看重的人物擔任。
“當時我聽聞此事,便知道王建小子雖然吃了大虧,但在江湖上落了義氣名聲,必有好處。”
孟楷接過話頭:“這樣說來,淮陽幫去年內亂,範幫主在火並中被人殺了滿門,怕也是做事不地道的報應了。”
黃巢頷首道:“正是,江湖義氣,廟堂交誼,道理其實是一致的。不然關公關雲長,為何千百年來被朝野所仰?朝堂上那些士大夫黨爭,也無非是講義氣,不問道理,與道上的江湖人又有何分彆?”
一旁朱溫插話道:“分彆還是有的,廟堂上拉幫結派,還要扭扭捏捏,說自己是君子之黨,彆人是小人之黨,道貌岸然,小爺瞧著就想作嘔。相比起來,倒是江湖上刀頭舔血,互相捅刀子也捅得明明白白,不似門閥高第那樣虛偽。”
黃巢聞言大笑,拍著躺在步輿上的朱溫肩頭:“涼玉說得好,正是如此。”
“王建如今在宋威營中,此子機智多謀,恰可彌補宋威、宋玦兩兄弟的短板。如果能儘展其才,那咱們要擔憂的,便不再隻有一個雪帥齊克讓。”
說到此處,黃巢猛拍腰間刀環,清響振耳,言語如金鐵擲地有聲:“隻是以本座所料,宋威那老賊即便知道王建獻策正確,也是難以下定決心采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