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瞻徇,你不要太天真。”太後猛地一拍桌案,“你要做的從來都不是青天老爺明斷黑白,你要做的,是如何將這群老狐狸握在自己的手裡。你要給他們權,給他們錢,讓他們吃飽,才能為你做事。”
這一席話是祁瞻從來沒有設想過的角度,他一時間瞠目結舌,口中喃喃:“那我這個皇帝做得豈不是太窩囊,父皇在時從來不是這個樣子......”
“你父皇在時就是這個樣子!”太後少見的疾言厲色,“他病重時恰逢強敵環,你可知哀家花了多少心思,才能將朝堂穩定到現在這個樣子?你這樣天真,若有一天哀家死了,你豈不是要被那群人拆穿入腹?“
那一刻,祁詹徇開始茫然了:“母後,究竟什麼才是一個好皇帝?難道一個好皇帝,不該是一心隻為天下萬民嗎?”
太後的話,對他來說有些殘忍。
她用不容駁斥的語氣告訴他:“瞻徇,你要做的是穩定你的朝廷,穩定你的統治。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僅僅是為了百姓。你能為百姓構建一個少戰亂、太平安寧的環境,就是最大的功績了。”
“一個人、十個人、成百上千的人。”太後的語氣冰冷又薄情,“都沒有你想的那麼重要。”
她垂下眼簾:“哀家也曾如你一樣,憐憫每一個生命。但是瞻徇,作為一個皇帝,性子太過慈軟,才是最大的罪孽。”
空氣為之一靜。
“你聽了蘇鬱儀的話,對不對?”太後盯著祁瞻徇的眼睛,“她已經犯了死罪。”
聽到這一句,祁瞻徇才真的有些怕了。
朝中的大臣們沒有一個是好相處的,唯獨蘇鬱儀,他一直拿她當自己人。
“不是她的錯,她這麼做都是為了百姓......”他猛地俯身,“母後不要殺她。”
“你覺得蘇鬱儀年輕,她會一心忠於你。隻是這世道,人與人隔著兩層皮,誰敢剖開皮肉給你看看她的心裡想了什麼?”太後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你不該相信任何人。你要相信的隻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理智,記得了嗎?”
她坐在圈椅上,聲音低下來,到底沒有再苛責下去:“好了,你去奉先殿跪兩個時辰再回去吧。”
祁瞻徇緩緩問:“蘇鬱儀她………………”
太後凝睇著他的眼睛:“她的命,也係在這件事上。這件事如果能有善終,她便有善終。若沒有,她必死無疑。”
祁瞻徇走出門時抬頭看向那輪高懸於空中的太陽。
“寶仁。”他定定地看了許久,看得眼睛發疼,才輕聲說,“太陽的光,原來也不一定都是熱的。”
祁瞻徇在去往奉先殿的路上,轉頭看向寶仁。
“蘇鬱儀是鬆江人,對吧?”
“是。陛下不是已經派人查過好幾回了,錯不了。”
祁瞻徇道:“朕想用她,自然要查清楚底細。”
“從官府到民間,咱們的人都把她查了個底朝天了,她的確是個家世普通清白的人,背後沒有勢力,也沒有仇家。”
祁瞻徇點點頭:“但願能如此。”
慈寧宮沒有點燈。
暮色蒼茫,一點點籠罩這座空空蕩蕩的殿宇。
最後一縷光輝,照得萬物模糊。
孟司記走進來時,太後獨自坐在寬大的圈椅上,很安靜,也很孤獨,孤獨得似乎已經死去。
“青月。”太後叫了孟司記的名字。
孟司記上前來,輕輕跪在太後的身邊:“娘娘。”
太後輕輕歎了一口氣:“哀家很多事做得不好。”
孟司記道:“娘娘垂愛萬民,哪裡有不好呢,娘娘不要自苦了。”
太後輕輕拍了拍孟司記的手:“瞻徇今日讓哀家驚訝,其實也有些讓哀家驚喜。”
“哀家怕他唯唯諾諾,不敢直抒胸臆,也怕他懦弱,隻敢躲在哀家的身後。現在哀家覺得是哀家想差了,他是個有膽氣的,假以時日定然能做個好皇帝。”
聽太後這麼說,孟司記不由笑道:“娘娘對陛下向來嚴苛,這樣的話若說給陛下聽,陛下定然是歡喜的。”
太後靜靜垂眸:“可哀家不能說。”
“身為皇帝,當他意識到自己手中的權力是多麼龐大與可怕的時候,他將變得剛愎自負,在此之前,哀家希望他能懂得謙卑二字,如若不然,才是真的害了他,也害了大齊。”
說到這時,太後又笑了一下:“他是個好孩子,他說他要做一個垂愛百姓的皇帝。隻要他有這份心,不管哀家如何教他帝王之道,他也會始終記得自己的這份心。”
哪裡有不疼愛孩子的母親。
映禾與瞻徇都是她的孩子。
她如何會偏心呢。
太後也曾無數次為自己的一雙兒女感到驕傲。
她的櫃中依然收著兩個孩子從小到大的書法與畫作,若有朝一日長眠地下,也希望能將這些一起帶進墳墓裡。
她是大齊的太後,也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母親。
劉司讚從門外走進來,對著太後福了福身:“娘娘,趙首輔來了。”
“傳吧。”
慈寧宮內的燈次第亮起,熒熒燈火,照得四野通亮。
趙公綏身著朱紅色的官服,踏著一地光輝向太後走來。
他停下腳步,站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徐徐長揖。
“臣趙公綏,拜見娘娘。”
這樣的畫麵,已經在這慈寧宮裡重複了幾百次。
從他風華正茂,到如今兩鬢斑斑、風霜滿麵。
太後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趙公綏。
他擁她登臨天下,看似俯首低眉,又多少次明爭暗鬥、暗潮洶湧。
白日暗藏機鋒,夜裡聲色犬馬。
這座巍峨的皇城,既是她的舞台,亦曾是他們的歡海。
如此匆匆數年竟是彈指一揮間。
太後心裡明白,終有一日,她定將與趙公綏兵戈相向。
或許是為了朝綱,或許是為了她的兒子,隻是時間上或早或晚罷了。
而對於趙公綏這樣官居高位的人,就像飛在風中的沒有腿的鳥,注定沒有寒枝可棲。
停下的那一刻,便是走向死亡的那一刻。
而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了自己的孩子,與他揮刀相向。
一滴淚跌落在太後的手背上,她匆匆拭去。
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威嚴雍容。
“愛卿平身。”
趙公綏抬起頭,望向那位金珠翠玉、錦繡堆疊的太後
她那雙清冷高華的眼睛,像是能將萬物洞察。
他就在這許多年來,親眼目送著麵前這個女人,一步步走向甜美血腥的政治高台。
趙公綏時而後悔,時而卻又升起一絲古怪莫名的欣慰。